第65章 我在他背上紮了三十六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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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北風卷著細雪往衣領裏鑽,雲知夏奔出醫館時,外袍帶子都沒係緊。
西苑方向的金戈聲像根細針直紮太陽穴——那不是尋常練劍的清響,倒像鐵刃刮過骨縫,帶著股說不出的暴戾。
“王妃慢些!”小啞舉著藥箱跌跌撞撞跟在後麵,發頂的絨花被風吹得歪向一邊,“銀針、止血散都帶著呢!”
雲知夏腳步一頓,轉身接過藥箱時,指尖觸到箱壁的冷硬。
她突然想起半月前蕭臨淵離府時,玄色大氅掃過廊柱的聲音。
那時他說北疆雪災,流民易生疫症,要親自去查糧道。
可此刻的演武場,積雪被踩得亂七八糟,雪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斷劍殘戟,像被狂風卷過的荊棘叢。
月光落在雪地上,照見道中央那道身影。
玄袍下擺撕成了布條,赤著腳踩在冰碴裏,脊背的青黑紋路正順著肩骨往頸後爬,像無數條活過來的蛇。
蕭臨淵的右手還攥著半截斷劍,劍刃壓在左手腕上,血珠順著劍脊往下淌,滴在雪地裏綻開紅梅。
“紅衣……別燒……”他喉間溢出破碎的呢喃,眼尾泛紅,“斷劍在雪裏……斷劍在雪裏……”
“王爺!”鄭伯跪在三步外,老淚混著鼻涕糊在臉上,“老奴試過用安神湯,可王爺摔了藥碗,又砸了燭台……這舊疾每月十五發作,從前最多是咳血,從未這般……”
雲知夏蹲下身,指尖剛觸到蕭臨淵腕脈,便被他反手攥住。
他的掌心燙得驚人,指節卻冷得像冰,指甲幾乎要掐進她手骨裏。
脈象亂得駭人,像是千萬隻鼓同時擂響,間或有幾絲極細的震顫,像遊絲般從他後頸的毒紋裏鑽出來。
“不是舊傷。”她盯著他後頸蜿蜒的青黑,突然想起前日在藥爐邊發現的死螞蟻——那些螞蟻的觸須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蜷曲,“是神經被外力幹擾了。”
鄭伯渾身一震:“外力?難道是……”
“抬回靜室。”雲知夏打斷他,“鎖門,熄燈,所有金屬器皿都撤出去。”她掃過演武場邊上的銅燈、鐵劍架,“快。”
靜室的門剛閂上,崔婉兒便捧著香爐進來。
青煙裹著薄荷與龍腦的清苦散開,雲知夏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她前日新配的鎮靜藥霧,能抑製中樞神經過度興奮。
她取了三根銀針,在燭火上燎過,刺入蕭臨淵的百會、風府、神庭三穴。
針尾突然輕輕顫動。
雲知夏瞳孔微縮。
她記得前世在實驗室測次聲波時,培養皿裏的液體也這樣震顫過。
她剛要開口,梁上突然掠過一道黑影——夜鶯單腳點著房梁,像片葉子似的飄下來,手裏攥著卷竹簡:“三日前,城南樂坊的謝無音夜奏《攝魂引》,曲譜裏藏著前朝‘音釘術’的密紋。”
“音釘術?”崔婉兒倒抽一口涼氣,“我爹說過,那是用特殊頻率的聲波刺激人腦,能讓人瘋癲的邪術!”
雲知夏捏著竹簡的手緊了緊。
她扯下蕭臨淵半片衣襟,露出後背整片青黑毒紋——那些紋路正隨著針尾的顫動起伏,活像在應和某種看不見的節奏。
她取了根細針,挑破指尖擠出血珠,血珠剛落在瓷盤裏,竟像被磁石吸著似的,緩緩偏向窗戶的方向。
“是音波共振。”她聲音冷得像冰,“這些毒紋是引,謝無音的曲子是火,要把他的腦子燒成渣。”
蕭臨淵突然發出一聲悶吼,胸膛劇烈起伏,青黑毒紋猛地竄到耳後。
雲知夏當機立斷:“取冰鎮絲帛覆額頭!小荷,井水浸透的布巾換著敷頸側大動脈!”她反手又取了三根更長的銀針,“崔婉兒,按住他的肩。”
第三針刺入“靈台”穴的瞬間,蕭臨淵猛然睜眼。
他的瞳孔紅得像浸了血,右手掐住雲知夏的咽喉,指腹幾乎要陷進她喉骨裏:“你是謝家的人……你也在聽那首曲子……”
雲知夏被掐得喘不過氣,卻反手將針尾抵在他心口的“膻中”穴上:“我是你的醫者。”她的聲音帶著氣音,卻字字清晰,“你若想殺我,等我把你救活了再殺。”
指尖微動,銀針輕輕挑過他鎖骨下的神經叢。
蕭臨淵吃痛鬆手,喉間溢出一聲低吟。
雲知夏趁機抬頭,正撞進他眼底翻湧的恐懼——那不是瘋癲的狂亂,是被火舌舔著脊背的驚惶,是看著最珍視的東西在火裏化為灰燼的絕望。
“別怕。”她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輕得像片雪,“我給你縫上。”
她撕開他後背的衣料,用特製藥液擦拭青黑毒紋。
藥液裏摻了曼陀羅汁和少量蟾酥,能麻痹表層神經卻不影響深層感知。
接著她取出三十六根細針,沿著他脊柱兩側的膀胱經排布,針尾係上細絲線,每根絲線末端都掛著個小指節大的銅鈴。
“崔婉兒,取藥匣最底層的‘血引膏’。”她頭也不抬,“混冰水,塗在針根。”
“這膏裏……有您的血?”崔婉兒倒吸一口涼氣。
“我的血裏有抗敏藥劑,能逆向幹擾外來音波。”雲知夏將最後一根針埋下,“謝無音用曲子當刀,我就用針當盾。”
話音未落,夜鶯突然掀開窗紙:“謝無音正在城南的望星樓奏琴,曲譜換了《寒江雪》——”
“奏吧。”雲知夏割破指尖,血珠滴進最中間那根針的針槽,“讓他奏。”
銅鈴突然全部靜止。
窗外傳來一聲脆響,像是琴弦崩斷。
黎明前的天光最暗,蕭臨淵終於昏睡過去。
他的呼吸漸趨平穩,後頸的毒紋淡了些,像退潮的黑浪。
雲知夏坐在榻邊,膝頭攤著本新抄的《音毒侵蝕圖譜》,上麵密密麻麻記著腦壓、心跳、神經反應的變化數據。
她取出枚新製的玉瓶,用銀針挑了點他背上的毒血,混著藥膏封進去,在瓶身貼了張“謝”字標簽。
“謝無音察覺不對,想換曲調。”夜鶯的聲音從陰影裏飄出來。
雲知夏輕笑一聲,指尖撫過圖譜上的共振曲線:“換吧。這一次,他奏的每一個音,都會變成我針下的線。”她抬頭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際,“等他聽懂我的曲子時……”
“他就該知道,被燒成灰的記憶,也能一針一針——”她將玉瓶輕輕放進藥匣,“縫回來。”
晨霧漫進靜室時,銅鈴突然輕響一聲。
雲知夏摸了摸蕭臨淵的額頭,體溫已退至正常。
她起身整理藥箱,袖中那枚“中饋監”印信撞在玉瓶上,發出清越的響。
“王妃。”崔婉兒端著藥碗進來,“醒神湯熬好了。”
雲知夏接過藥碗,看了眼榻上沉睡的人。
晨光透過窗紙落在他臉上,將他眼尾的紅痕染成淡粉。
她突然想起他發病時反複呢喃的“紅衣”“斷劍”,那些破碎的詞句像散落的玉片,等著她用醫術串成完整的故事。
“明日午時。”她將藥碗放在案上,“用醒神三針配合這湯,該能清他腦內餘毒了。”
風掀起窗紗,銅鈴又輕響起來,像未眠的守夜人,在等第一縷真正的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