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藥碗裏泡的是命,不是湯
字數:4557 加入書籤
實證院密室的銅鎖“哢嗒”一聲落了地。
雲知夏解下月白錦緞外袍,露出內裏素色中衣,腕間銀鈴隨著動作輕響——這是她試藥時的習慣,用清脆聲響對衝藥氣入腦的混沌。
案上三十六味藥材碼成兩排,最上麵那包黃連的草紙邊角有些發潮。
她指尖剛觸到藥包,後頸突然泛起細密的涼意,像有根銀針順著脊椎往上鑽。
筆杆在掌心滑了滑,墨跡在紙頁上洇開個小團,她盯著那團墨漬,喉間突然泛起極淡的苦——不是味覺,是某種更玄的感知,從舌尖直竄到天靈蓋。
“三年前秋采,曬了七日,存於南方濕倉。”她低語著,指腹碾開藥包。
幹燥的黃連碎渣簌簌落在案上,混著若有若無的黴味。
“王妃?”藥童小福捧著登記簿湊近,聲音發顫,“您怎知這黃連的采製年月?”
雲知夏沒答話,隻盯著小福翻開的簿子。
泛黃的紙頁上,三年前九月的記錄赫然在目:“黃連,楚州秋采,曬七日,入南倉。”墨跡已有些褪色,卻和她“看”到的畫麵分毫不差。
她指尖抵著太陽穴,耳中嗡嗡作響——前世做藥師時,她能背下《本草圖譜》每味藥的產地采期,可這“看”到的,分明是從未記過的細節。
窗外又掠過一聲鴉啼,這次焦味更濃了,混著點鐵鏽氣。
雲知夏突然起身,推開窗。
後巷的青石板上落著半片燒殘的紙,她眯眼望去,隱約能辨出“迷神引”三個字。
“小福,去前院盯著。”她轉身時,袖中滑出個青瓷瓶,“若有穿灰布短打的姑娘來找我,帶她到側廳。”
小福應了聲退下。
密室裏重歸寂靜,雲知夏摸出楚昭南昨日送來的藥碗——這是他“指導”實證院試藥的“好意”。
碗底沉著層幽藍藥漬,像極了前世實驗室裏熒光劑的顏色。
她指尖剛碰到碗沿,那股苦意又湧上來,這次更清晰,連帶著藥碗裏殘留的沉香味都鑽進了鼻腔。
“楚昭南的袖香。”她喃喃,突然想起前兩日在太醫院見過的老醫正,“他總說‘醫道需守古訓’,怕我這實證院動了他的根基。”
後巷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雲知夏迅速收了藥碗,剛坐回案前,就見小蟬縮著脖子擠進來。
這姑娘往日總跟在雲知秋身邊做小伏低,此刻發簪歪在耳後,左手背還蹭著塊青,指縫裏捏著張皺巴巴的紙條。
“王妃,我……”小蟬剛開口,就被雲知夏按住手腕。
她的指尖冷得像冰,脈搏跳得飛快,“楚大人書房的藥櫃換了鎖,我幫他整理藥譜時,看見新領的‘迷神引’。”她把紙條塞進雲知夏掌心,“他說這藥……能讓人試藥時失了神智,記不得結果。”
雲知夏展開紙條,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字跡:“北地迷神引,三錢入湯,七日連服,心神俱散。”墨跡未幹,還帶著點濕意,想來是小蟬剛抄的。
“你怎麽逃出來的?”雲知夏摸出帕子替她擦手背的傷,“他沒發現?”
“我、我打翻了他的茶盞。”小蟬抽了抽鼻子,“他最恨人弄髒他的《黃帝內經》抄本,追著我罵了半條走廊。”她突然抓住雲知夏的衣袖,“王妃,我娘病了,是您的醫館救了她。我不能看著您被人害……”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巡夜梆子聲。
小蟬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往門口退:“我走了!您千萬別說是我……”
門“吱呀”一聲合上。
雲知夏盯著紙條,燭火在她眼底跳動。
窗外的焦味更重了,混著北風裏的雪氣,像極了前世實驗室爆炸時的味道——那時她也是這樣,握著至關重要的證據,卻被師兄鎖在實驗室裏。
“這次不會了。”她將紙條塞進燭台底下的暗格,轉身抱起那碗“迷神引”。
藥汁泛著幽藍光澤,映得她的臉有些發青。
前世她試過百種毒藥,可這碗裏的,是能毀了實證院的刀。
“要試,就試個徹底。”她仰頭飲盡,喉間立刻泛起灼燒感,像吞了塊燒紅的炭。
密室的燭火突然晃了三晃。
雲知夏踉蹌著扶住桌角,眼前浮現金色絲線,從指尖開始,順著手臂往心口鑽。
體內像有千隻小蟲在爬,每爬過一處,就留下火辣辣的痕跡。
她摸到牆上的炭筆,順著金線的方向畫——手背上的陽溪穴,小臂的手三裏,胸口的膻中……金線突然變了顏色,從金轉黑,逆著經絡往頭頂衝。
“陽維脈!”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炭筆痕上,“迷神引走奇經八脈,陽維受阻,所以才會神智渙散。”
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扯下腰間銀鈴係在腕上,清脆的鈴聲裏,金線又慢慢顯了出來。
這次她看清了,黑線上浮著極淡的綠,是黃連的藥氣;金線裏裹著點紅,是丹參的火性……
“藥感。”她突然笑了,血在帕子上洇開朵紅梅,“原來不是記憶,是藥在告訴我。”
天快亮時,雲知夏終於寫完最後一味藥的配伍。
案上的“清神散”還冒著熱氣,她抓了把塞進嘴裏,苦澀混著回甘,比任何醒酒湯都管用。
晨霧漫進實證院時,楚昭南的八抬大轎正停在門口。
他穿著玄色翟紋官服,腰間掛著太醫院的玉牌,見了雲知夏就冷笑:“昨夜試的新藥,王妃可覺心神恍惚?”
雲知夏端起案上殘藥,輕啜一口:“北地迷神引,楚大人特意從漠北運來的,還帶著您袖口的沉香味——您總愛在藥櫃裏放沉香辟蟲,對吧?”
楚昭南的臉“刷”地白了。
他盯著雲知夏身後牆上的炭筆畫,那上麵密密麻麻的經絡圖裏,“迷神引”的走向被標得一清二楚。
“妖術!”他拍案而起,玉牌撞在桌角發出脆響,“你這是旁門左道,有違醫道倫常——”
“醫道倫常?”雲知夏將《藥行經絡圖》擲在他麵前,“你用舊規殺人,我用新法活人。你說我妖術?那便看看,誰能在瘟疫時救下一條街的百姓,誰能在毒發時算出半盞茶的解藥。”
楚昭南的手指在圖上發抖。
他突然抓起圖要撕,卻被雲知夏按住手腕。
她的指尖還帶著試藥後的涼意,卻像鐵鉗般扣住他的脈門:“楚大人,您腕間的太淵穴跳得這樣快,可是昨夜沒睡好?”
楚昭南猛地抽回手,踉蹌著退到門口。
他的官靴碾過地上的藥渣,玄色衣擺掃過案頭的《實證錄》,上麵新寫的字還沒幹:“藥不再死於書,而生於試;醫不再信於言,而信於感。”
當夜,雲知夏在實證院焚香靜坐。
檀香混著藥香漫進鼻腔,她漸漸沉入夢鄉。
夢裏是片紫藤花海,花瓣落在肩頭,帶著前世藥園的溫度。
白發藥婆婆站在霧裏,手持半卷殘書,聲音像風吹過藥篩:“藥心通神,非天授,乃百毒淬煉,萬藥洗髓。”
她驚醒時,掌心發燙,像握著團藥氣。
窗外,墨七的影子在青瓦上投下一片黑,這是他守夜的第十七個晚上。
“主子。”墨七的聲音從窗下傳來,這次沒了往日的冷硬,“別熬過子時。”他遞上一盞溫水,青瓷盞還帶著體溫,“屬下去廚房熱的,加了點蜂蜜。”
雲知夏接過盞子,溫水順著喉嚨滑進胃裏。
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突然想起今日該收的藥材——七家藥堂送來的“安神湯”樣本,該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