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雪裏開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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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夏剛跨進殘燭書院的門檻,後頸便被北風灌進一股子寒意。
小火抱著凍得通紅的手從偏院跑過來,靴底碾碎積雪發出脆響:"醫官!
北疆八百裏加急!"
她接過染著雪水的信箋,燭火映得字跡發顫。
第一行"三城告急"便刺得她瞳孔微縮,再往下掃,"寒瘟"二字如冰錐紮進心口——高熱僵斃、肌膚腐如融雪,這哪是尋常時疫?
"備馬。"她將信箋塞進藥囊,指尖觸到那半塊守脈閣令牌,"去靖王府。"
馬廄裏的青驄還未卸鞍,蕭臨淵的玄甲衛已候在院外。
等她翻身上馬時,東方天際剛泛起魚肚白,三柱烽煙卻仍在北方夜空裏燒得刺眼,像三柄倒插的火劍。
金鑾殿的蟠龍柱映著冷光。
雲知夏站在殿外便聽見激烈的爭執——"北疆苦寒之地,守之何益?"戶部尚書的聲音帶著顫,"況寒瘟沾者即死,十萬大軍折損過半,不如..."
"住口!"
玄鐵刀鞘撞地的悶響震得殿瓦落雪。
蕭臨淵裹著染血的玄甲跨進來,肩甲上的冰碴子簌簌掉在金磚上,"我靖王部守了北疆十年,哪座城不是從敵軍手裏一寸寸啃下來的?"他突然捂住心口,指節捏得發白,"要退...除非我死在城牆上。"
雲知夏眼尖看見他唇角溢出的血絲。
她搶步上前,指尖剛搭上他腕脈便皺起眉——沉澀如石的脈息裏,竟浮著縷若有若無的腥甜,與信中描述的"寒瘟"氣息如出一轍。
"王上舊疾發作,需即刻調理。"她轉向龍椅,跪地時醫袍掃過滿地積雪,"臣願隨軍北上,以醫道守北疆。
醫不棄卒,王不棄城。"
蕭臨淵垂眸看她,睫毛上的冰碴子融成水珠,砸在她發頂:"準。"
七日後的邊關大營,雲知夏掀開帳簾的瞬間,腐肉的腥氣混著雪粒灌進鼻腔。
雪地裏橫七豎八躺著傷兵,有人的腿爛得隻剩白骨,有人的臉腫成紫茄,**聲像被凍住的風,斷斷續續。
"朝廷派個女人來送死?"
刀疤從左眼蔓延到下頜的男人靠在斷旗杆上,獨眼裏映著營火。
雲知夏認得他——軍中醫正陸沉舟。
前世醫典裏提過這種"寒麵醫",見慣生死,心比刀冷。
她沒接話,轉身對身後的烽子打手勢。
聾啞老兵立刻比劃著召集藥童,十多個少年背著藥囊從雪堆裏鑽出來,像一群灰色的小狼。
"拆帳為棚,羊皮覆頂。"雲知夏扯下腰間藥囊甩給最近的藥童,"病患區、觀察區、潔淨區,用雪堆隔出九道崗。
進出必踏雪水蒸餾液——去井邊燒三鍋開水,把所有布條煮半個時辰。"
陸沉舟嗤笑:"你當這是太醫院?雪地裏煮布,能防什麽?"
"防手帶毒,防布帶毒,防器械帶毒。"雲知夏抄起根銀針在火上烤,銀白針身很快泛起幽藍,"古代醫家總說"醫者手潔",可手再幹淨,針上的鏽、布上的菌,才是殺人的刀。"
話音未落,雪地裏傳來拖拽聲。
阿鐵拖著半截殘腿爬過來,褲管下的斷口裹著發黑的布,每動一下都在雪地上拖出紅痕:"醫官...我兄弟在那邊。
他前兒還能說話,今兒就燒得說胡話了,腿上的爛瘡直冒黑水..."
雲知夏跟著他走。
雪地上橫臥的士兵不過十七八歲,臉燒得通紅,左腿從膝蓋往下爛成蜂窩,蛆蟲在血肉裏蠕動。
周圍士兵退開兩步,有人用袖子捂住嘴。
"取煮沸的羊腸線,酒精棉。"她蹲下來,指尖按在傷兵頸側,"還有火把。"
陸沉舟抱臂冷笑:"你要在雪地裏開膛?"
"開。"雲知夏接過藥童遞來的燒紅的小刀,刀尖抵住腐肉邊緣,"爛肉不剜,毒入血脈神仙難救。"
刀入肉的瞬間,傷兵發出瀕死的慘叫。
雲知夏的手穩得像釘進雪地的樁子,腐肉帶著黑血被剜下,露出下麵新鮮的粉紅肌肉。
她用酒精棉反複擦拭,羊腸線穿過皮膚時,血珠濺在雪地上,開出一串紅梅。
"按住他。"她頭也不抬,"等會要縫血管。"
陸沉舟的獨眼眯起。
他見過最狠的軍醫拿斧頭砍斷傷腿,卻從沒見過有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裏,舉著火把當燈,用煮過的線一針針縫肉。
雲知夏的眉峰始終沒皺,連睫毛上落了雪都顧不上拂,直到最後一針打結,她才抬頭:"送觀察區,每兩個時辰喂一次清熱解毒湯。"
三日後黎明,觀察區傳來驚呼。
雲知夏掀簾進去時,那個被她開刀的士兵正抓著藥童的手,聲音啞得像砂紙:"水...我想喝水。"
全營炸了鍋。
傷兵們撐著傷腿往隔離營挪,守崗的士兵攔都攔不住。
陸沉舟站在觀察區外,獨眼裏映著士兵泛紅的臉,喉結動了動,到底沒說話。
深夜,蕭臨淵的軍帳飄著艾草味。
雲知夏捏著銀針在他後背遊走,針尖剛刺入"命門穴",他便悶哼一聲:"五年前...北疆焚村案,我救出個孩子。"
銀針微顫。
雲知夏記得那樁案子——說是山火,可活下來的村民都中了毒,朝廷壓下卷宗,隻當意外。
"那孩子跟著我學了三個月醫。"蕭臨淵閉著眼,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後來他說要去找家人,再沒回來。
他姓陸。"
雲知夏的指尖頓在"心俞穴"上。
帳外風雪呼嘯,她突然想起陸沉舟袖中那道焦黑的痕跡——像常年攥著什麽紙頁。
"若他是仇者..."她低聲道,"那這寒瘟,可能衝著你來。"
次日清晨,雲知夏踩著齊膝深的雪往軍營後山走。
阿鐵昨晚帶藥童查了所有水源,雪樣滴藥後都是清白,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
風越刮越急,她裹緊醫袍,忽然覺得喉間發緊。
伸手接住一團夜霧凝成的霜,放在鼻下輕嗅——有股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
"果然。"她取出隨身的羊皮紙覆在臉上,拂下些微霜塵,滴入特製藥液。
血水在瓷碗裏打著轉,慢慢從紅變黑,又從黑轉藍。
蝕心蠱的變種,她前世在苗疆見過。
但這霜塵裏的毒更陰狠——借夜霧為媒,隨呼吸入體,怪不得水源查不出。
"有人借天殺人。"她對著山風輕笑,指尖撫過碗沿的藍,"可天,未必遂他願。"
山風卷著雪粒打在她臉上。
雲知夏抬頭望向北邊的高崖,那裏有個模糊的影子,像尊雪雕。
她看見那影子動了動,袖中露出半卷焦黃的紙頁,上麵的字跡被風吹得忽隱忽現——"蠱霜式"。
夜霧又起時,雲知夏站在新立的隔離營前。
她望著漫山遍野的霜花,摸了摸腰間的藥囊,裏麵裝著剛抄好的《風毒辨》。
風卷著雪粒灌進領口,她卻覺得心裏燒起團火,比護醫碑前的更烈。
"明日..."她對著夜霧輕聲道,"該讓所有人知道,這寒瘟,到底是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