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傷兵自己會說話
字數:4856 加入書籤
藥庫門環上的銅鎖撞出脆響時,雲知夏正捏著半塊冷掉的炊餅。
她望著高德全親自掛上去的九環鎖,指節在醫箱上輕輕叩了兩下。
營風卷著雪粒子撲來,刮得她睫毛發疼,卻刮不碎眼底那點冷冽的笑意——這老閹狗果然要斷她藥路。
昨夜在藥櫃下發現的沉水香殘片,還有那封用北地鬆煙墨寫的密信,早把他的底褲都扒光了,他哪能不狗急跳牆?
"神醫!"阿鐵的聲音從身後炸響,"高公公說今日卯時不發傷藥,說是要等"煞氣散了"!"
雲知夏把最後半口炊餅塞進嘴裏,喉結滾動兩下咽了。
她轉身時,軍靴碾過地上結冰的藥渣——那是昨夜高德全撞翻藥櫃時撒的,其中幾味藥材的斷麵泛著不自然的青,分明被摻了爛根。
"抬箱子。"她隻說了三個字。
三口幹漆大箱被八個壯兵抬到點將台前時,營裏的兵丁正攥著空藥碗在寒風裏跺腳。
雲知夏親手掀開最上麵那口箱的紅布,三百二十七本青殼賬冊整整齊齊碼著,每本封皮上都用朱砂寫著"傷兵檔案"四個字,邊角還壓著暗紅的指印。
"高公公說我用妖術惑軍。"她踩著點將台的木階往上走,軍袍下擺掃過結霜的台麵,"那這些活人,是不是也該閉嘴?"
台下突然響起騷動。
雲知夏揚手,烽火娘子的雁翎刀在半空劃出銀弧——三百步外的望旗台,三杆赤旗同時揚起。
最先走出來的是二牛。
這小子前日還因腿傷疼得直撞牆,此刻卻扶著木杖一步步挪到台前,膝蓋砸在雪地上發出悶響:"我這條命是神醫從鬼門關搶的!
她給我剜腐肉時沒喊疼,我憑啥說她是妖術?"
"我等性命,是神醫所救!"
"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此起彼伏的呐喊像滾雷炸響。
雲知夏看見人群裏有個老兵抹著眼淚,軍牌在他胸前晃——那是她親手縫回去的,因為他說"這牌子比命金貴"。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賬冊上的指印,每個指印裏都凝著血珠,是她讓傷兵們按在傷口上蘸了血按的——這東西,比任何供狀都燙。
"高公公不是說軍藥染了煞氣?"她轉身看向縮在帥帳陰影裏的高德全,後者的蟒紋官服被風灌得鼓起來,活像隻被拔了毛的孔雀,"那我便讓軍藥曬在日頭底下。"
營中要道的槐樹上,新釘的桐木榜架被敲得咚咚響。
雲知夏親手貼上第一張"療傷公示榜",墨跡未幹的字在陽光下泛著烏青:"辰時三刻,刀傷兵王鐵柱換金瘡藥;巳時初,箭傷兵李二狗拆線;藥耗:止血散三兩,生肌膏半盞......"
"這......這上麵有我名字!"人群裏突然爆發出抽噎。
雲知夏循聲望去,見個缺了半隻耳朵的老兵踮著腳,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榜文上"趙長庚"三個字,"我當兵二十年,頭回覺得自己不是根草。"
"三十年了。"
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雲知夏轉頭,就見老賬兵柱著根斷成兩截的拐杖,懷裏抱著個裹滿油布的木匣。
他的手在抖,抖得木匣上的銅扣直撞:"我管了三十年軍需賬,頭回見這麽清的數。"他掀開油布,露出一疊泛黃的舊檔,"高德全這狗東西,三年虛報"戰損"一萬兩千人,貪墨的軍餉......"他喉結動了動,"夠買十萬石糧。"
雲知夏接過舊檔時,指尖觸到紙頁上的鹽漬——是老賬兵偷偷哭時滴的。
她垂眸看了眼最上麵那張"戰損清單","陣亡"二字下的名字,有三個是她昨日剛救醒的傷兵。
深夜的藥廬飄著苦香。
雲知夏守著藥爐,藥鏟在陶甕裏攪出細碎的響。
她的眼皮直打架,卻強撐著往藥汁裏加最後一味夜交藤——這是給後半夜換藥的傷兵準備的,得熬足三個時辰。
"窸窣。"
極輕的響動從藥凳下傳來。
雲知夏手一頓,藥鏟"當"地磕在甕沿。
她沒動,隻側耳聽著那聲音越來越近——是布料摩擦青磚的聲音,混著極淡的血腥氣。
"阿灰?"她突然開口。
縮在藥凳角落的小身影猛地一顫。
雲知夏借著爐火看清了:那是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少年,腕子上還係著半截鐵鏈,臉上有道從眉骨到下頜的疤,卻遮不住他眼裏的恐懼。
"我......我不是偷藥的。"少年的聲音像被揉皺的紙,"我是......"他突然撲過來,把一團破布塞進藥凳夾層,"這是斷魂散的方子。
我試毒試了七回,每次都......"他喉間發出咯咯的笑,"每次都沒死成。"
雲知夏展開破布,炭筆寫的配方在火光下清晰起來。
她的瞳孔驟然緊縮——這味毒能讓脈象變得若有若無,活脫脫是"假死脈"!
"那些"陣亡"的傷兵......"她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是不是被他灌了這個?"
少年沒說話,隻是拚命點頭。
他的手腕細得像根柴,卻在她掌心抖得厲害:"他們被關在西邊草垛底下,我聽見他們喊疼......"
天剛蒙蒙亮,雲知夏就帶著老賬兵和阿鐵衝進了西草垛。
腐草的氣味裏,三個"已報陣亡"的傷兵被麻繩捆著,嘴裏塞著破布。
她摸了摸他們的脈——果然像遊絲,若不是前世學過"脈感藥",根本摸不出來。
"喝了這個。"她撬開傷兵的嘴,灌下褐色藥汁。
三息後,最左邊的傷兵突然嗆咳起來。
他瞪圓了眼,看著雲知夏的臉,眼淚順著鬢角往下淌:"活了......我活了......"
老賬兵翻著隨身帶的賬冊,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厲害:"去年冬月,高德全申領止血散五千斤。"他指著藥廬裏的空藥罐,"可我查了三個月的藥耗,實際隻用了七百八十九斤。"
帥帳裏的炭火燒得正旺。
蕭臨淵靠在虎皮椅上,指尖捏著那疊"陣亡"名單,指節泛著青白。
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你說,他背後還有誰?"
"現在還不重要。"雲知夏把阿灰畫的藥方和老賬兵的賬冊並在一起,"重要的是——軍中不能再有"死人"。"
是夜,高德全的帳外突然沒了巡哨聲。
他掀簾望去,就見上百個傷兵舉著火把站在雪地裏,人影在地上拉得老長,像無數把插向他的刀。
他剛摸向腰間的劍,腿腕突然一沉——是阿灰,那小子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他腳邊,指甲深深摳進他的皮靴:"我不想再當藥奴了......"
"從今日起,邊醫營直隸靖王麾下。"
雲知夏的聲音從高台上飄來。
她舉著一卷黃帛,在火把光裏像捧著一團火:"軍中用藥,唯醫官令是從!"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金鐵交鳴。
蕭臨淵立在帥帳頂端,佩刀劃出銀弧——那枚象征監軍權的銅符令被劈成兩半,碎鐵墜地的聲響,比驚雷還響。
雪停了。
雲知夏站在新立的公示榜前,借著月光數上麵的名字。
阿鐵抱著一摞新抄的榜文走過來:"神醫,要拓印多少份?"
她望著遠處漸亮的天光,指尖輕輕撫過榜尾的"雲知夏"三個字。
那裏還沾著點墨漬,是剛才寫的時候,有個傷兵偷偷抹眼淚濺上去的。
"拓印百份。"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卻裹著淬了鋼的力道,"送到各營,送到京城,送到......"
她沒說完。
因為她看見,東邊的天空正泛起魚肚白,而那片白裏,有無數雙眼睛在亮起來——是傷兵們,他們捧著公示榜,像捧著自己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