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刀尖上繡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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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刀尖上繡花的人
    北風卷著黃沙灌進雁門關時,雲知夏的馬蹄鐵正磕在凍硬的土路上。
    她裹著的棉袍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掛著的銅匣——裏麵是《戰傷分級圖》和《毒藥辨偽錄》,紙張邊緣被她翻得發毛,像極了此刻她發緊的心跳。
    "醫官!"前導的騎兵突然勒馬,指著前方山坳裏的篝火,"先鋒營臨時營地到了!"
    雲知夏的韁繩幾乎被她攥斷。
    三日前接到北境急報,她帶著阿灰和兩箱急救包晝夜兼程,馬背上啃的幹糧渣子還粘在嘴角。
    可當她衝進營地時,入眼的不是靖王的玄色披風,而是幾個軍醫正對著擔架搖頭,白胡子老頭的手指戳向擔架上的人:"周副將胸口中箭,箭頭沒入半寸,動不得。"
    她的呼吸驟然一滯。
    周副將是蕭臨淵最器重的改革派將領,上次在演武場還跟她討論過"如何用薄竹片固定斷腿"。
    此刻他仰麵躺著,麵色青紫如浸了靛藍,喉間發出拉風箱似的聲響,每喘一口氣,胸口的箭簇就跟著顫動——那是肺葉破裂後,積血在胸腔裏翻湧。
    "脈呢?"她蹲下身,指尖按在周副將腕間。
    "若有若無。"老軍醫退後半步,"肺為華蓋,這箭穿的是華蓋穴,動刀便是折了將軍陽壽。"
    雲知夏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前世在戰地醫院,她見過太多這樣的傷——肺膜破裂,積血壓迫心肺,若不引流,三時辰內必亡。
    她抬頭看向帳篷外的日影,日頭剛過竿,到申時三刻便是死限。
    "準備開胸。"她的聲音像淬了冰。
    "使不得!"老藥駝不知何時擠了進來,布滿老繭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姑娘,這不是醫館!
    你這一刀下去,人要是沒了,他們能說你"剖心弑將";要是活了,又得傳你"借屍還魂"!"他的手在抖,腕上的藥囊蹭著她的手背,"當年我在漠北給馬開膛取胎,被牧民追著罵了八裏地......"
    雲知夏反手握住老藥駝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藥囊傳過去:"駝伯,你摸。"她將他的手按在周副將胸口,"這裏有心跳。"
    老藥駝的手指頓住。
    那點極弱的跳動透過粗布軍衣傳來,像春冰下的溪流。
    他喉結動了動,鬆開手退到一旁。
    帳篷裏的空氣驟然凝結。
    雲知夏解下外袍,露出月白中衣,發梢沾著的沙塵簌簌落在地上。
    阿灰抱著銅匣衝進來,被她伸手截住:"去燒三壺烈酒,找最細的絲線,再把剪刀在火上烤紅。"她轉身對守在門口的士兵道:"誰帶了鹽?
    要粗鹽,越多越好。"
    士兵們麵麵相覷,還是有個小卒摸出腰間的鹽袋:"俺娘給的,防瘴氣用的。"
    "好。"雲知夏將鹽撒在臨時搭起的木桌上,鋪了層幹淨的粗布,"抬過來。"
    周副將被移到桌上時,箭簇刮過布料發出刺啦聲響。
    雲知夏深吸一口氣,指尖按住箭杆周圍的皮膚——沒有發燙,說明還未化膿。
    她抓住箭尾,突然用力一拔!
    帳篷裏響起抽氣聲。
    箭頭帶著血珠被拋在銅盆裏,切口處湧出暗紫色的血沫。
    雲知夏抄起燒得發紅的剪刀,在傷口旁迅速劃開一道半寸長的口子,暗紅的積血混著氣泡"噗"地冒出來。
    周副將的身體劇烈抽搐,她卻按住他的肩膀:"撐住,你還要教新兵打馬球。"
    老藥駝舉著油燈湊近,火苗在他顫抖的手上搖晃,將雲知夏的影子投在帳篷上,像隻展開翅膀的鷹。
    她用鑷子夾起浸過烈酒的絲線,針尖穿過半透明的肺膜時,連呼吸都放輕了:"阿灰,計數。"
    "第一針......第二針......"阿灰的聲音發顫,手裏的炭筆在樹皮上劃著歪扭的數字。
    三柱香時間,雲知夏縫了十七針。
    最後她將一根細竹管插進引流口,用布條固定住:"每半刻倒一次積血。"她扯下被血浸透的中衣,露出裏麵的素色裏衣,額角的汗滴砸在周副將手背上,"現在,他有救了。"
    三天三夜,雲知夏沒合眼。
    她守在周副將床前,每兩刻就記錄一次體溫、呼吸次數、排尿量——這些數字被她用炭筆寫在樺樹皮上,釘成薄薄一冊,起名《術後監護表》。
    第四天清晨,帳篷外的號角剛響過三遍,周副將突然動了動手指。
    "我......"他的聲音像破風箱,"聽見你數心跳的聲音。"
    雲知夏的筆"啪"地掉在地上。
    她撲過去握住他的手,那雙手還帶著熱度,比三天前的冰坨子暖多了。
    帳篷外突然傳來喧嘩,她掀開門簾,就見幾十個傷兵蹲在地上,用炭筆在破布上畫著歪扭的表格——正是她的《術後監護表》。
    "醫官!"有個斷腿的士兵舉著破布衝她笑,"俺們照著你記的,每天記咳嗽次數、藥苦不苦,比以前蒙頭等好得快!"
    阿灰舉著一摞樹皮跑過來,眼睛亮得像星子:"醫官你看!
    張大頭說他陰雨天咳嗽加重,李二牛說喝了去痰藥尿多......原來咳嗽和天氣有關!"
    雲知夏接過樹皮,指尖劃過那些歪扭的字跡。
    她突然轉身對阿灰道:"去把所有傷兵的記錄收上來,按症狀分類。
    明天開始,每人發一片樺樹皮,自己記日誌。"
    "這能成嗎?"老藥駝蹲在她腳邊搗藥,"那些酸秀才該說咱們粗人配不上筆墨。"
    "配得上。"雲知夏望著遠處正在傳抄表格的傷兵,"能救命的,就配得上。"
    她沒料到,麻煩來得這樣快。
    第七日清晨,兵部的朱漆馬車碾著凍土進了營地。
    為首的官員甩著水袖,指尖點著她剛整理好的三百本傷兵日誌:"雲醫官,有人告你以邪術控人心智,這些......"他捏起一本日誌,"這些歪歪扭扭的字,可是傷兵自願寫的?"
    雲知夏拍了拍手,帳篷外立刻湧進十個傷兵。
    斷腿的、箭傷的、刀砍的,站得歪歪扭扭卻精神十足。
    她指向最前麵的老兵:"王鐵柱,說說你昨天記了什麽。"
    "回醫官!"老兵挺直腰杆,"寅時咳五聲,辰時喝清肺湯,苦,未時尿兩次,申時腿癢......"
    "停。"官員的水袖抖了抖,翻著日誌核對,"當真一字不差?"
    "差了一個字。"雲知夏突然開口,"他說"苦",日誌裏寫的是"極苦"。"她轉向老兵,"是不是湯裏加了枇杷蜜,比前日更苦?"
    老兵撓頭笑:"醫官神了!俺娘熬藥都沒你記的細。"
    官員的臉漲成豬肝色,最後把日誌重重摔在桌上:"算你狠!
    不過這法子......"他壓低聲音,"若推廣全國,邊軍戰力能增幾成?"
    "不增戰力。"雲知夏替他理好被摔亂的日誌,"隻減枉死。"
    官員走後,帳篷裏的光線暗了暗。
    雲知夏抬頭,就見蕭臨淵站在門口,玄色披風沾著草屑,眉骨處有道新傷,正在滲血。
    "怎麽不包?"她脫口而出,又覺得越界,低頭整理日誌。
    蕭臨淵沒說話,在她案邊坐下。
    燭火映著他的側臉,將那道傷口照得更清晰:"母妃難產那年,我跪在太醫院外。"他突然開口,"太醫說"婦人血崩,天命如此"。
    我求他們再想想辦法,領頭的太醫說"王爺節哀,這是命"。"
    雲知夏的手頓住。
    她想起前世師兄在她藥罐裏下的毒,想起原主被灌下毒藥時的眼淚,想起周副將胸口那簇幾乎要了命的箭——原來這世上最毒的,從來不是藥,是"天命如此"四個字。
    "我不是來救過去的。"她輕聲說,"我是來改未來的。"
    蕭臨淵望著她鬢角的灰,望著她指尖裂開的血口,突然從懷裏摸出個青瓷罐:"護手膏,含蘆薈汁。"
    雲知夏推開:"現在不是養手的時候。"
    他沒再說話,起身時披風帶起一陣風,將桌上的日誌吹得嘩啦作響。
    雲知夏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帳篷外,低頭繼續整理——新一批急救包正在帳外裝箱,棉布裏裹著止血的粗鹽、縫合的絲線、記錄用的樺樹皮。
    "醫官!"阿灰舉著個藥包跑進來,"張軍醫說春季軍演要開始了,讓咱們多備點風寒藥。"
    雲知夏接過藥包,指尖觸到裏麵的藥材——麻黃、桂枝,都是驅寒的。
    她皺了皺眉,突然想起前幾日有士兵說演武場後山坡上開了藍花,像極了前世見過的曼陀羅。
    "阿灰。"她將藥包遞回去,"告訴張軍醫,軍演前讓所有士兵認認山上的花草。
    有些看著像風寒的,可能是......"她頓了頓,"可能是別的病。"
    阿灰眨眨眼,跑了出去。
    帳篷外,北風卷著新翻的泥土香,混著藥香,飄向演武場的方向。
    那裏的藍花正在抽枝,花苞裹著層白霜,像極了某種未醒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