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誰在聽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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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風卷著鬆針的苦香灌進領口時,雲知夏的靴底已碾過三叢帶露的野菊。
    她摸了摸腰間鼓囊囊的錦囊,斷針的鋒刃隔著兩層絹布戳得掌心發麻——那是方才用炭筆蘸著自己血繪製的蕭臨淵脊背毒紋,此刻正隨著她的心跳微微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帳篷簷角的銅鈴突然尖嘯一聲,驚得她抬眼。
    掛著褪色藥鈴的牛皮帳篷就在五步外,門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裏麵影影綽綽的人影。
    "進來吧。"沙啞的女聲裹著藥香飄出來,像浸過艾草汁的麻繩。
    雲知夏掀簾的手頓了頓。
    前世做藥人時,她見過太多裝神弄鬼的"巫醫",可這夢婆不同——三個月前北境瘟疫,她曾用一碗摻了朱砂的符水,讓垂死的傷兵說出藏在糧車裏的疫鼠,救了整座軍營。
    "醫官的膽子,比傳聞中更小。"門內傳來輕咳,"還是說,怕我這把老骨頭,看出你藏在藥囊裏的血?"
    雲知夏掀簾而入,迎麵撞上濃得化不開的沉水香。
    火盆裏的香灰堆成小山,夢婆盤坐在草席上,渾濁的眼珠卻像淬了冰,正盯著她腰間的錦囊。
    "我要問蝕心蠱。"她直入主題,將錦囊裏的斷針和血繪紋路攤在矮幾上,"還有,那個穿紅衣的孩子。"
    夢婆枯瘦的手指撫過血繪的毒紋,突然笑了:"你夢見的孩子,不是幻象。"她從袖中摸出半塊棗泥糕,放在紋路中央,"是"藥祭"的祭品。"
    雲知夏瞳孔微縮。
    前世古籍裏提過,先秦方士為煉神藥,會用童男童女的魂魄做引,稱"藥祭"。
    可大胤律令早禁了這等邪術。
    "看鏡子。"夢婆甩來一麵裂紋銅鏡。
    鏡麵蒙著層灰,雲知夏擦了擦,卻見裏麵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個紅衣女童的背影——正是她在蕭臨淵意識裏見過的那個。
    女童手裏攥著顆藥丸,在鏡中緩緩轉身。
    雲知夏呼吸一滯:藥丸上的"沈"字,與前世她刻在實驗樣本上的標記分毫不差。
    "這是"守脈閣"千年秘藥"歸魂引"的雛形。"夢婆的聲音像風過枯井,"用活人血脈煉,用至親之痛養。
    誰吃了它,誰就成了藥的耳朵——能聽見藥材在土裏抽芽的聲音,能聽見毒藥在血管裏啃噬的聲音。"
    雲知夏的指甲掐進掌心。
    蕭臨淵十年前突然暴起傷人,被說成"瘋病",原來從那時起,他就成了"聽藥"的活容器?
    "那孩子......"她喉嚨發緊。
    "是藥引。"夢婆指腹按在銅鏡上,裂紋突然滲出暗紅,"她的魂魄被封在藥裏,每回你觸到毒紋,就是觸到她的痛。"
    銅鈴又響了。
    雲知夏攥緊銅鏡起身時,袖中血繪的紋路突然灼痛——那是蕭臨淵的毒在呼應。
    她猛地想起,方才在醫塾,阿灰說北境斷崖有位隱居藥師,曾替先皇煉過"引星砂"。
    "謝了。"她將半塊碎銀壓在矮幾上,轉身時又頓住,"守脈閣的人,還在嗎?"
    夢婆的笑更深了:"你該去問星砂老人。"
    北境斷崖的風比軍營裏更烈。
    雲知夏攀著藤條爬上崖頂時,發繩早被吹散,碎發糊了一臉。
    崖邊有間竹屋,簷下掛著七串風幹的曼陀羅,門楣上"懸壺"二字已褪成白痕。
    "星砂先生?"她叩門。
    門"吱呀"開了道縫,露出半張布滿皺紋的臉。
    老人盯著她掌心——方才攀爬時蹭破的血痕,與血繪的毒紋連成一片——突然踉蹌著後退,竹杖"當啷"落地:"你......是沈家後人?"
    雲知夏心尖一顫。
    前世她師父總說,沈家藥術傳女不傳男,可她是孤兒,從未聽過家族往事。
    "我是沈未蘇。"她報出前世姓名,"但現在叫雲知夏。"
    老人突然老淚縱橫,踉蹌著抓住她手腕:"是蘇丫頭!
    當年你師父帶著你躲追殺,我還在你繈褓裏塞過塊長命鎖!"他抹了把臉,拽著她往屋裏拖,"快進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竹屋中央的藥櫃上,擺著本焦黑的手劄。
    老人翻開,泛黃的紙頁上畫滿藥圖,雲知夏一眼認出——這是前世她在實驗室記錄的"藥感催化公式"!
    "引星砂,是我年輕時為軍部煉的"藥感催化劑"。"老人聲音發抖,"能讓藥師更敏銳感知藥材特性。
    後來被謝無音偷走配方,加了"攝魂引"殘譜......"他指向手劄最後一頁,上麵用血寫著"蝕心蠱"三個大字,"就成了這邪物——專挑天生經脈異於常人者種入,十年育毒,隻為聽藥"開口說話"。"
    謝無音!
    雲知夏的太陽穴突突跳。
    蕭臨淵的暗衛查過,十年前給他喂藥的是謝府的醫女,而謝無音正是謝家家主,當今皇後的親舅舅。
    "那孩子......"她想起銅鏡裏的紅衣女童。
    "是謝無音用來祭藥的。"老人攥緊她的手,"他需要至親之痛養藥,所以那孩子,該是蕭臨淵的......"
    "夠了。"雲知夏抽回手,喉間發腥。
    她突然明白,為何蕭臨淵每次毒發都喊"阿娘"——那藥丸裏,封著他最珍視的人。
    歸營的山道上,雲知夏的腳步比來時更沉。
    她懷裏抱著老人塞給她的《攝魂引殘譜》,突然聽見林子裏傳來刀劍相擊聲。
    "醫官小心!"
    墨七的斷喝驚飛一群寒鴉。
    雲知夏旋身,看見七八個黑衣人從樹後竄出,為首者揮刀直取她咽喉。
    墨七的劍從斜刺裏殺來,火星濺在她眉前半寸。
    "保護藥囊!"黑衣人首領嘶吼。
    雲知夏這才注意到,每個黑衣人腰間都係著個褪色的青布囊,被他們用身體護在最裏側。
    墨七的劍挑飛最後一人的刀時,雲知夏已扯過那藥囊。
    囊裏沒有毒粉,沒有暗器,隻有一把曬幹的雪心蓮根——與前世實驗室培養的"神經感應型雪心蓮"根須,紋路分毫不差。
    她猛然醒悟:謝無音並非單純施毒,而是在用蕭臨淵的痛苦,反向推演"解蠱密鑰"。
    而那密鑰,正是她靈魂波動的頻率——前世作為頂尖藥師的特殊感知力,今生轉世帶來的靈魂震顫。
    回到軍營時,月已西沉。
    雲知夏在藥爐前鋪開羊皮紙,筆走龍蛇繪製"共感針圖":以十二經脈為網,七處命穴為錨,用自身神經為橋,短暫接入蕭臨淵意識。
    "醫官!"老藥駝端著參湯衝進來,"這針法太險了!
    你若神魂被蝕心蠱反噬,輕則失憶,重則成癡啊!"
    雲知夏頭也不抬,將《軍藥辨偽錄》塞給阿灰:"若我三日未醒,按第三章處理藥材庫通風口——那是我留給你們的防毒機關。"她轉向老藥駝,目光灼灼,"十年前蕭臨淵替我擋過一刀,現在該我替他趟這渾水了。"
    更漏敲過五更時,她站在蕭臨淵床前。
    他的毒紋又爬上半寸,額角全是冷汗,像浸在冰裏的玉。
    "別來......"他突然睜眼,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這痛不值得你替。"
    雲知夏俯身,指尖輕撫他眉心:"你說錯了。
    值得的,從來不是痛——是痛裏藏著的真相。"
    她取出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烤。
    爐火突然騰起,映得她眼尾泛紅。
    當第一枚針刺入"百會穴"時,蕭臨淵的手指猛地攥住她手腕,卻連半分力道都使不出。
    "睡吧。"她輕聲說,第二枚針落向"風府穴"。
    銀針入體刹那,雲知夏的神識突然驟墜。
    眼前的帳幔、燭火、蕭臨淵擔憂的眼,都像被揉皺的紙,漸漸模糊。
    等她再睜眼時,發現自己站在一片雪原上,四周白茫茫的,隻有遠處有個小紅點——像是件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