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疫從神來,我從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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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明,北城已陷入死寂。
昨日藥王廟焚毀的灰燼尚在街頭飄散,今晨卻已有十餘具屍首抬出,皆是高熱不退、口吐白沫,皮膚自脖頸蔓延出蛛網般的青紋,如活物蠕動,觸之冰冷僵硬。
有人死前癲狂大笑,有人跪地叩首直至頭破血流,仿佛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攫住了魂魄。
“藥神降罰!毀廟者死!”
流言如瘟疫般在巷陌間瘋傳,百姓閉門焚香,市集無人問津,連巡街的衙役都戴上了浸醋的布巾,腳步匆匆,不敢多留。
軍醫監內,燈火徹夜未熄。
雲知夏立於“疫源室”中央,眉目冷峻,手中銀鑷夾著一片從患者衣物上刮下的青灰色粉末。
她將其置於特製琉璃片上,借晨光細察,又滴入一滴無色清液——粉末遇之即顫,泛起微不可見的藍光。
“果然不是天罰。”她低聲自語,眸光如刃,“是人禍。”
小藥燈跪坐在角落的蒲團上,雙目雖盲,卻始終微微仰首,像是在感知某種無形之物。
她的指尖輕顫,嗓音發抖:“好多心光……在熄。不是自然滅的,是……被吸走的,像有黑霧在啃噬……”
雲知夏眸色一沉。
她懂這孩子的“藥感”——那是殘燭堂秘傳的天賦,能感知生命與藥性之間的光暈流轉。
若連她都察覺到“吞噬”,那這場疫病,絕非尋常。
“傳令下去。”她抬聲,冷而穩,穿透整座軍醫監,“封鎖北城三坊,禁止人員出入。取所有死者貼身衣物、唾液殘漬、排泄穢物,一並送至疫源室。違者,以疫罪論處。”
話音未落,門外腳步急促,小藥笛跌跌撞撞衝入,額上帶汗:“掌令使!西街、東巷、南市……九處藥鋪的藥材昨夜遭竊!不是金銀,是那些沒人要的陳年藥渣、黴變茯苓、枯心蓮子——全被換成了灰褐色的餅狀物!”
雲知夏眼神驟冷。
藥渣?
黴藥?
偏偏是這些無人問津的廢料……若她是疫病的製造者,也會選這些地方下手——無人查,無人管,混入市井後,經煎煮、蒸熏,毒力隨煙霧四散。
她轉身,走向牆邊那幅手繪的京城地勢圖。
九個紅點已由小藥笛標記完畢——皆是城中製高之處:鍾樓、箭塔、舊坊旗杆、廢觀閣頂……
“布‘藥感哨’。”她下令,“用靜頻液浸透的素帛,懸於九處高點。小藥笛,你親自吹笛引頻,頻率按《殘燭三十六律》第七調——我要整個京城的空氣,變成一張會說話的網。”
小藥笛重重點頭,轉身疾奔而去。
老藥癡陳三不知何時也到了門外,渾身塵土,手裏還攥著那把砸廟的鐵鍬。
他聲音沙啞:“雲姑娘……我那孫子也燒得厲害,青紋爬到了胸口……不是神罰,對吧?你告訴我,不是神罰……”
雲知夏看著他渾濁卻執拗的眼,緩緩搖頭:“不是神。是人。是躲在暗處,用瘟疫當刀的畜生。”
她取出一枚銀針,蘸了特製藥液,在陳三手臂上輕輕一劃,取了滴血樣,放入琉璃管中。
“回去,用井水煮沸後飲用,門窗用艾煙熏三遍,床褥曝曬。若明日未見青紋擴散,便不是染疫,而是驚悸所致。”
陳三哽咽著磕了個頭,踉蹌離去。
夜,三更。
軍醫監內,九條細線自屋頂垂下,每根末端係著一塊素白布帛,靜懸於特製藥液之上。
忽然,西城方向的布帛毫無征兆地泛起一抹猩紅,如血浸染。
“西城哨點異動!”值守弟子驚呼。
雲知夏早已披衣而起,手中握著一支細長銀管——那是她以“藥感探針”改良的空氣采樣器。
她率軍醫監精銳,直撲西城廢棄藥坊。
坊門腐朽,推門即倒。
屋內黴味撲鼻,角落堆滿風幹的藥餅,色澤灰褐,表麵浮著一層詭異的青霜。
灶台之上,一口鐵鍋仍在餘溫中微微顫動,鍋底刻著與藥王廟底座如出一轍的符文。
她蹲下身,取下一枚藥餅,指尖輕撚,粉末簌簌而落。
“空氣傳播,借藥渣為載體,風幹後碎裂成孢子,隨炊煙、藥香、呼吸入肺……再以高熱激發毒性,三日暴斃。”她冷笑出聲,“他們不是在造神——是在造疫。”
她抬頭,目光如刀掃過黑暗角落:“這藥餅,準備送往何處?藥鋪?粥棚?還是……靖王府的藥房?”
無人應答。唯有風穿破窗欞,吹得藥餅輕顫,仿佛在無聲獰笑。
雲知夏站起身,將藥餅收入袖中,轉身下令:“封存所有藥餅,原地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十步之內。”
回程路上,她指尖摩挲著袖中藥餅,眸光幽深。
明日,她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
那所謂“神罰”,究竟是從天而降,
還是……從人手中,一餅一餅,精心炮製而出。
她唇角微揚,冷意如霜。
“你說這是神罰?”
“可它……遇堿析出晶體,是典型人工合成毒。”第166章 疫從神來,我從人治(續)
晨光刺破陰霾,照在軍醫監前的青石階上。
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有人跪著,有人拄拐,更多人是抱著尚在高熱昏迷的親眷。
他們眼中不是希望,而是最後一絲掙紮的執念——若連雲掌令使都救不了,那便真是天要滅人。
雲知夏立於高台,一襲玄色醫袍獵獵翻飛,袖口銀線繡著殘燭堂的火紋徽記。
她手中托著那枚從廢棄藥坊搜出的灰褐藥餅,指節微緊,目光掃過人群,聲音不高,卻如刀劈裂死寂:
“你們說,這是藥神降罰,因焚廟而怒?”
她冷笑一聲,抬手將藥餅置於石臼之中,銀杵一碾,粉末簌簌而落。
“那我今日,便讓‘神罰’現形。”
她取清水一碗,將粉末盡數傾入,輕輕攪動。
隨即,從腰間小囊取出一支琉璃滴管,緩緩注入幾滴無色液體——刹那間,水麵泛起細微漣漪,繼而浮現出點點晶瑩,如霜雪凝結,又似寒星墜河。
“顯頻液起效。”她聲落如鍾,“此毒遇堿析晶,結構規整,絕非天然生成。它是被人為合煉、風幹、研磨、再以符文遮掩其形,混入藥渣,隨煙火散入千家萬戶!”
人群嘩然。
“這不是神罰。”她抬眸,目光如炬,直刺那些躲在人群後、披著道袍的“神使”,“這是謀殺。是有人借你們的恐懼,把瘟疫當成刀,一刀一刀,割斷百姓的命脈!”
她頓了頓,聲音更冷:“而執刀之人,此刻就站在你們中間。”
四下死寂,唯有風卷起灰燼,掠過她腳邊。
緊接著,她揚聲下令:“自即刻起,全城施行‘三防令’——第一,焚艾驅穢,每戶門前懸艾煙囊,早晚各燃一炷;第二,閉窗濾布,以細麻浸醋覆窗,阻隔濁氣;第三,服用‘清疫散’,由殘燭堂統一熬製,免費分發,每日一劑,連服三日!”
話音落下,小藥笛已率弟子抬出數十口大鍋,鍋中藥湯翻滾,藥香衝天。
那一縷縷升騰的白氣,仿佛刺破陰雲的光柱,一點點驅散籠罩京城的死氣。
五日之後。
疫情如退潮般被扼住咽喉。
北城街頭,終於響起孩童的啼哭與婦人的笑語。
曾被封鎖的坊市重新開張,燈籠一盞盞亮起,像是從地獄邊緣爬回人間。
老藥癡陳三帶著十餘名康複者,跪在軍醫監門前,捧著一隻粗陶碗,碗中清水澄澈,無符無咒,無香無灰。
“雲姑娘……”他老淚縱橫,“這是我們自己熬的第一鍋清疫散。沒燒香,沒拜神,也沒請道士畫符……可人,活了。”
雲知夏緩步走下台階,接過那碗水,指尖觸到粗陶的溫度。
她看著碗中倒映的天光,忽然笑了。
一笑,如雪融春江。
她仰頭,一飲而盡。
水入喉,微苦,卻清冽。
身後,小藥笛坐在屋簷上,取出一支骨笛,輕輕吹起。
音律悠遠,不是哀調,也不是戰曲,而是用這幾日疫情消退時“藥感網”捕捉到的生命頻率譜成的新曲——《安魂調》。
音波如風,拂過每一條街巷,撫過每一扇窗欞。
她立於燈火漸明的京城之中,望著萬家重燃的炊煙,低語如誓:
“神不來救,人自救——這才是醫。”
夜風拂麵,星河低垂。
她轉身欲回監內,忽覺袖中一寒——是那截從藥坊帶回的“心光燭”殘骸,本應封存於藥鑒匣中,此刻竟微微發燙。
她眉頭微蹙,取出燭灰細察。
月光下,灰燼深處,一絲極淡的金芒悄然閃爍,如塵,如砂,似有若無。
她指尖輕撚,碾碎灰燼,再以銀針挑取微量,滴入顯頻液——
液麵微顫,竟泛起一圈詭異的漣漪,如同……被什麽無形之物輕輕牽引。
雲知夏眸光驟冷。
這灰燼裏,藏著“魂引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