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我偏要讓死人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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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三更,藥閣深處燭火未熄。
    小塵跪坐在青磚地上,指尖沾著清水,小心翼翼地摩挲那本從殘卷堆中翻出的《藥典》。
    書脊鼓脹得異樣,他早覺有蹊蹺,拆開外封時,竟在夾層裏摸到一疊薄如蟬翼的絹紙——觸手粗糙,似被血浸透又風幹百年。
    “師父!”他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顫抖,“這……這是血書!”
    雲知夏聞聲抬眼,正站在內閣窗前翻閱昨夜拚合的殘詔碎片。
    她緩步走來,接過那疊絹紙,指尖輕撫表麵,果然觸到層層凸起的筆痕,字跡早已褪成灰褐,幾不可辨。
    香奴急忙端來熱茶,擰了塊手帕覆於絹上。
    不過片刻,溫氣滲入陳年血墨,原本死寂的紙麵竟緩緩浮現出暗紅字跡,如同沉睡百年的魂魄,在暖意中緩緩睜眼。
    一行行歪斜卻力透紙背的字,赫然浮現:
    “初帝弑兄奪位,懼藥可活死人,遂與藥神立契,封藥語於碑,禁醫術於民。”
    雲知夏瞳孔微縮。
    她呼吸未亂,心跳卻驟然沉下,仿佛一腳踏空,墜入深淵。
    那不是傳說,不是虛妄的禁令由來——而是赤裸裸的謀殺與恐懼寫就的曆史。
    一個靠篡位登基的帝王,害怕真正的醫術能喚醒死者、揭穿真相,於是以皇權為刃,斬斷文明之脈。
    他與所謂“藥神”立約,將救人之術定為禁忌,把識藥辨毒的能力鎖進陵墓,隻為保住那沾血的龍椅。
    而最駭人的是末尾所附草圖:皇陵地宮深處,一道隱秘石門之後,有一具石棺,通體刻滿封咒符文。
    棺首雕著藥神之像,雙目緊閉,唇縫間銜著一卷玉簡——正是那道原始詔書的真本。
    “活葬藥神……”小塵喃喃,臉色發白,“他們……把活人關進棺材,用他的命鎮住醫術?”
    香奴咬牙:“瘋了,全瘋了!為了瞞住一段弑君奪位的醜史,竟讓天下人千年病死不救!”
    雲知夏沒有說話。
    她隻是靜靜看著那幅圖,目光如冰刃鑿穿時光,直抵地底深處。
    良久,她將血書輕輕放下,轉身走向藥案,取出一枚銀針,在燈焰上灼燒至通紅。
    “準備‘清毒術’所需器具。”她淡淡道,“三層紗布、鹿角刀、紫金熏爐、玄鐵鉗,還有——我的無菌袍。”
    小塵一愣:“師父,您要……動手術?可這血書已無生命氣息,何來毒素?”
    “不是治它。”雲知夏吹熄銀針上的火苗,眸光冷冽如星墜寒潭,“是讓它開口說話。”
    “我要去皇陵,開那具石棺。”
    話音落下的瞬間,屋內空氣仿佛凝固。
    香奴倒吸一口冷氣:“您瘋了?那是皇陵!擅動先祖陵寢者,夷三族!連王爺都不敢輕犯!”
    “所以,”雲知夏抬眼,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鋒利的笑,“那就不是我去動——是‘病人’需要會診。”
    她提筆蘸墨,疾書一道藥帖,交給墨二十二:“明日清晨,散布消息:皇陵守吏突發‘屍毒症’,高熱譫語,皮膚青黑如腐,太醫院束手無策。唯有藥閣願施‘古法清毒術’,入陵施救。”
    墨二十二沉默片刻,終於抱拳領命,身影如煙沒入夜色。
    三日後,暴雨傾盆。
    皇陵山道泥濘難行,百姓圍堵宮門,傳言四起——說守陵官夜裏挖出一口古棺,觸之即病,全身潰爛,口中念叨“藥神睜眼了”。
    太醫院連派三撥禦醫,皆畏縮不前,隻敢焚香驅邪。
    唯有城南藥閣,一襲素白衣影執燈而來,身後跟著兩名童子,抬著密封藥箱,箱上插著一麵小旗,上書四個朱砂大字:
    “藥語問魂”。
    林奉安帶著數十名太醫匆匆趕到時,雲知夏已立於地宮入口,手持心火燈,神情平靜如赴一場尋常問診。
    “住手!”他厲聲喝止,衣袖翻飛,“此乃先祖安息之地!你竟敢以妖術惑眾,擅闖皇陵?”
    雲知夏看都未看他一眼,隻對身旁墨二十二道:“點燈,布陣,開啟封泥。”
    “你可知罪?”林奉安怒極反笑,聲音發顫,“剖棺掘墳,褻瀆宗廟,誅九族都不足以贖其過!”
    “褻瀆?”雲知夏終於側目,目光如刀,“林院首,你說我褻瀆先祖——可你可曾想過,那位被活埋於石棺中的藥神,才是真正的先祖?是他留下‘五穀療饑、百草救病’的道統,卻被你們的帝王殺了,用來換一座江山安穩。”
    她步步向前,靴底踏過冰冷石階,聲如寒泉滴石:
    “今日我不是來毀陵,是來會診。這位‘病人’沉睡百年,體內積毒已深,若不及時清解,怕是要禍及後人。”
    說罷,她抽出鹿角刀,刀鋒在心火燈下一掠而過,泛起幽藍光澤。
    她蹲下身,刀尖抵住石棺外層封泥,輕輕一劃——
    泥殼崩裂,一股陳腐腥氣撲麵而來,夾雜著淡淡的藥香與鐵鏽味。
    眾人屏息。
    她毫不遲疑,繼續剝離封泥,動作精準如解剖活體,每一寸剝離都遵循古法“三寸見骨,五寸斷筋”的清創律令。
    林奉安臉色慘白,想要上前阻止,卻被兩名藥童持藥杖攔住。
    “師父說過,會診期間,閑人不得近前三尺。”小塵低聲提醒,眼神堅定。
    終於,封泥盡除。
    雲知夏伸手探入縫隙,指尖觸到一物——堅硬、冰涼、棱角分明。
    她緩緩抽出。
    是一卷玉簡。
    通體青灰,上刻細密符文,邊緣殘留著幹涸血跡。
    全場死寂。
    她當眾展開玉簡,聲音清越如鍾鳴:
    “你說我褻瀆?那你敢不敢當眾讀一讀,這上麵寫的到底是什麽?”
    玉簡展開刹那,內文顯露——
    “凡通藥語者,斬無赦。違令者,五雷誅魂。”
    十二個字,字字如刀,刻在玉上,也刻在千年來所有醫者的骨頭上。
    林奉安死死盯著那行字,身體劇烈一震,仿佛被無形巨錘擊中胸口。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祖輩相傳的使命,世代守護的“醫道鐵律”,原來不是天授,不是神諭——而是一紙用鮮血寫成的殺人令。
    他的膝蓋忽然一軟。林奉安雙膝一軟,跌坐於地。
    燭火在風中劇烈搖曳,映得他臉上溝壑縱橫如鬼刻。
    那道玉簡在他眼前燃燒,心火舔舐著“凡通藥語者,斬無赦”的字跡,青灰邊緣卷曲焦黑,可詭異的是——火焰過處,竟有新的紋路浮現。
    一道斷裂的藥語花鏈,自玉簡中央緩緩延展而出,宛如枯木逢春,死脈重搏。
    全場死寂,連雨打石階的聲響都似被抽離。
    唯有雲知夏立於石棺之前,素衣未染塵泥,眼底卻燃著一場焚盡舊世的烈焰。
    “你們怕的不是藥語招災。”她聲音不高,卻字字鑿入人心,像銀針刺進命門,“是百姓有一天——不再需要你們來解釋生死。”
    話音落時,玉簡最後一角化為灰燼,飄散如蝶。
    那縷心火卻不熄,反而驟然明亮,將整座地宮照得通明,仿佛百年前被活埋的魂魄終於睜開了眼。
    林奉安渾身顫抖,手指痙攣般摳進青磚縫隙。
    他這一生,奉詔守令,視禁令為天道,以壓製醫術為己任。
    他曾親手焚毀三十七本“異端藥書”,曾將一名試圖剖屍查病的年輕醫官流放嶺南,至死不得歸。
    他以為自己是在護佑皇統、維係綱常……可如今,真相赤裸裸攤開在眼前——他們守護的,從來不是醫道,而是謊言;他們鎮壓的,不是邪術,而是真相。
    “我……我是罪人……”他喃喃出聲,聲音嘶啞如磨刀之石。
    身旁隨行的太醫們麵麵相覷,有人後退,有人跪下,更有年邁老者掩麵痛哭。
    千百年來,醫者低頭行於暗巷,不敢言“毒可驗”“病可見”,隻因頭頂懸著這道血詔。
    而今詔破,禁解,天地之間仿佛響起一聲沉悶雷響——那是被壓抑了太久的文明,在掙紮蘇醒。
    墨二十二隱於廊柱陰影之中,始終未動。
    他身為靖王親衛,職責是監視藥閣一舉一動,事無巨細皆需上報。
    可此刻,他掌中心火燈的火焰,竟自行偏轉,指向城南藥閣的方向,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連他也無法違逆。
    他低頭凝視燈火,眸光微閃。
    ——王爺早知今日?
    他想起數日前蕭臨淵獨坐書房,執筆批閱邊關軍報,卻忽然停筆,低語一句:“若她真能剖開那口棺,大胤的天,該變一變了。”
    當時他不解其意,如今才知,那並非期待,而是等待。
    而皇陵最深處,那具空蕩的石棺內壁,悄然滲出一滴暗紅液體。
    它順著封咒符文的刻痕緩緩滑落,如淚,如血,如千年冤魂終於啟唇。
    無人看見,也無人聽見,但在那一瞬,整座皇陵的地脈似乎輕輕震了一下,像是某種沉睡已久的秩序,正在緩慢崩解。
    三日後,藥閣門前香火不斷。
    百姓自發供奉草藥、清水、一碗白米,說是“謝藥神顯靈”。
    而朝廷對此事諱莫如深,詔令封鎖消息,嚴禁提及“皇陵剖棺”之事。
    太醫院閉門整頓,林奉安稱病不出,七日未理政務。
    唯有城南一條僻靜陋巷裏,一間低矮茅屋窗欞微動。
    夜風穿堂,吹熄殘燭。
    床榻上,一位盲眼老者突然劇烈咳嗽,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床沿,指尖幾乎摳進木縫。
    他喘息良久,終於睜開渾濁雙眼,望向虛空,唇齒顫抖:
    “時辰到了……”
    他艱難起身,從枕下摸出一枚銅牌,表麵斑駁,卻隱約可見兩個古篆——
    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