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火熄了,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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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熄了,燈亮了。
藥心碑前的風像是凝固了一瞬,又猛地卷起殘灰,在空中劃出無數道焦黑的弧線。
雲知夏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呼吸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指尖泛著死寂的青白,曾經敏銳如針的藥感,此刻如同斷弦之琴,再難撥動一絲回響。
她的心脈,隻剩一縷殘燭,在無邊黑暗裏搖曳欲滅。
可就在這萬籟俱寂、生死懸於一線之際,一道瘦小的身影自碎石堆中爬出,四肢並用,額頭磕破滲血也不停歇——是小藥撲。
那曾被毒針貫穿咽喉、幾近失聲的藥奴孤兒,如今眼中燃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光。
他撲到雲知夏身前,以額觸地,雙掌顫抖著覆上她的手背。
那一瞬間,他體內某處隱秘的骨骼發出細微的共鳴,仿佛沉睡多年的藥性被喚醒。
那是雲知夏早年在他脊骨中種下的“心火種”——不是法術,不是秘傳,而是以現代藥理激活人體潛能的一次孤注一擲的嚐試。
如今,這顆種子活了。
一縷極細微卻純粹無比的熱流,順著掌紋緩緩渡入雲知夏的經絡。
那不是靈力,不是真氣,而是信念化作的生之願力,像一粒火星落入幹枯的荒原。
她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
緊接著,根僧拄著烏木杖,一步一陷地走來。
獨腿踏在焦土之上,沉重如山。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那盞油盡燈枯的藥燈輕輕置於雲知夏頸側。
燈焰薄如蟬翼,搖曳欲熄,可在落地刹那,竟與小藥撲的心跳同頻共振,一明一暗,宛如呼吸。
這不是巧合。
這是三十年前那個雨夜,她在破廟點燃的第一盞燈。
野蒿為芯,陶碗盛油,她說:“總得有人提燈。”那時他跪在泥裏接過燈火,從此行遍瘟疫村寨,不曾讓它熄滅一日。
今夜,燈仍在。
而真正撕裂生死界限的,是蕭臨淵。
他單膝跪地,玄甲破碎,肩頭傷口未愈,血跡斑駁。
他一把撕開衣襟,露出胸膛上那道蜿蜒如藤的金紋——那是噬毒入骨的印記,也是他曾親手種下的契約。
他咬破指尖,鮮血滴落於雲知夏掌心。
刹那間,毒脈暴起!
金紋如活物般鑽出皮膚,順著血線逆流而上,強行嵌入她經絡之中,牽引地底殘餘的藥脈之力。
他的臉因劇痛而扭曲,額角青筋暴突,可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明。
“你說過……病人可以喊疼。”他嗓音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骨縫裏擠出來,“那我替你喊——別死。”
話音落下,毒脈與心火交織,轟然點燃一線生機。
雲知夏胸口猛然一震,氣息驟然回轉,唇色由灰白轉為淺粉。
她的眼睫輕顫,終於緩緩睜開。
眸光初啟,如寒潭映星,雖弱,卻銳不可擋。
她一眼望進蕭臨淵的眼底,看見了那深藏已久的恐懼——不是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對她閉眼的絕望。
她想抬手,卻無力支撐。
最終,隻是一縷指尖輕輕拂過他染血的下頜,帶著一絲虛弱的暖意。
“我不閉眼。”她聲音輕,卻字字如釘,鑿入天地,“因為……活著的醫,才是神明。”
仿佛回應這句話,皇陵上空最後一簇金焰悄然熄滅,可藥心碑非但未冷,反而通體流轉琉璃光澤,碑麵浮現千年來被焚毀、抹去的醫道殘卷名錄:《觸診要義》《外科學引》《毒理正源》《脈象解構》《髒腑圖考》……一卷卷,一行行,如星辰墜落凡塵。
碑體深處,傳來低沉嗡鳴。
火碑靈石像緩緩抬手,枯槁石指直指北方。
風止,灰落。
可就在這一刻,遠方蹄聲如雷,傳令兵衝上山崖,戰報高舉,聲嘶力竭:
“報——!北境藥奴暴動,連奪三城!其旗所書——‘我們,要活著’!”
眾人皆驚。
唯有雲知夏,在聽到“活著”二字時,唇角極輕地揚了一下。
那是覺醒。
是埋在黑暗中的火種,終於燒穿了鐵幕。
她緩緩閉眼,不是衰竭,而是沉澱。
心火未滅,反因眾生意誌而重燃。
她聽見了更遠的地方,有藥櫃在燃燒,有手指在叩診,有孩童背誦《醫者誓》的聲音隨風而來。
她還聽見,一根旗杆,深深插入凍土。
墨二十六倚旗而坐,斷臂處血流不止,追兵已退,但他仍以頭顱抵旗杆,不讓其傾倒。
而在更北的雪原上,風沙漸起,隱約傳來馬蹄雜遝之聲——不似大軍壓境,倒像是散落人間的鈴鐺,正一程一程,向光而行。
第293章 火熄了,燈亮了(續)
墨二十六倚旗而坐,斷臂處血如泉湧,浸透玄衣,滲入凍土,凝成暗紅冰碴。
可他的頭顱始終死死抵住那根深插於地的黑鐵旗杆——仿佛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這麵寫著“我們,要活著”的旗幟,便永不傾倒。
寒風卷著灰燼掠過城垣殘骸,遠處蹄聲漸近,不似戰馬奔襲,倒如晨鍾輕叩,一聲一聲,敲碎死寂。
是鈴聲。
一隊襤褸身影自雪原盡頭浮現,披麻戴草,背藥箱,掛銅鈴。
老少不一,男女皆有,皆是北境最底層的遊醫、采藥人、疫區活下來的幸存者。
他們本無名無姓,隻在腰間係一枚銅鈴,走村串寨,喚作“鈴醫”。
為首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鈴醫,臉上刻滿風霜溝壑,右手三指殘缺,那是早年為試毒所失。
他翻身下馬,動作遲緩卻堅定,雙膝砸進冰雪,發出沉悶聲響。
他雙手捧出一隻焦黑扭曲的藥箱,木板裂開,鎖扣熔化,唯有內襯一層油布尚存,上麵依稀可見“藥語堂”三字烙印。
“我們……來接令了。”老人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如同磐石落地。
刹那間,那麵曾因力竭而熄滅的金焰旗,竟無風自燃!
火焰從旗角卷起,順著“活著”二字蜿蜒攀升,最終化作一道熾烈火環,將整麵旗幟托舉向天。
火光映照藥心碑上新浮現的千卷醫典名錄,《外科學引》《毒理正源》……每一行字都在共鳴震顫,仿佛千年孤魂終於等來了傳人。
山巔之上,雲知夏緩緩睜眼。
她眸光清冷如初雪,呼吸仍弱,可眼神已鋒利如刃。
她未看蕭臨淵,未問傷勢,甚至未理會那驚動天地的戰報。
她隻輕輕啟唇,聲音微弱卻斬釘截鐵:
“《醫者誓》……傳出去了嗎?”
小藥撲跪爬至她榻前,淚水滾落塵灰,重重點頭:“傳了!從南到北,三百六十村,七十二渡口,人人都在念——‘凡我弟子,不論貴賤,皆以性命相托;凡我所治,不分敵友,皆以仁心相待’……師父,他們都記住了。”
雲知夏閉了閉眼,唇角終於浮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不是笑,是釋然。
她望向北方——那片被壓迫千年的藥奴之地,那片曾埋葬無數無名屍骨的凍土。
“那就讓藥語堂……”她一字一頓,如刻碑文,“開到北境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遠方再次傳來急報!
一名渾身浴血的傳令兵狂奔而至,單膝跪地,高舉染血竹簡:
“報——!藥奴軍破第四城!守將棄城而逃!城門之上,以血刻字——”
他頓了頓,聲音顫抖,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師父,我們摸到了心跳。’”
全場死寂。
連風都停了。
根僧手中的烏木杖輕輕一頓,藥燈驟亮三分。
蕭臨淵站在雲知夏身側,指尖微微發顫。
他低頭看著她——那個曾在他王府冷院裏奄奄一息的棄妃,如今躺在殘碑之下,氣息未穩,卻已執掌萬千性命之火。
她不是神。
但她讓凡人看見了神跡。
而此刻,在所有人看不見的深處,雲知夏隻覺腕間一陣隱痛——那是心火種殘留的搏動,微弱,卻未曾斷絕。
像一根細線,連接著她與天下所有握針持藥之人。
她不動聲色地蜷了蜷手指,目光沉靜如淵。
北方的雪還在下,鈴聲漸近,火光不滅。
而她的筆,還未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