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火熄了,灰還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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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如刀,割過皇陵東側的荒坡。
    這裏沒有鬆柏,沒有香火,連野草都長得稀疏而扭曲。
    三百六十二座無名墳塚如大地潰爛的瘡疤,深埋於凍土之下。
    碑石皆被磨平,墓誌盡數焚毀,仿佛這些人從未活過。
    可風過時,卻總帶著一絲鐵鏽與腐藥混雜的氣息——那是血滲入青磚、骨化為塵前最後的低語。
    雲知夏立在坡頂,素麻粗衣尚未換下,赤足踩在枯草上,腳底舊傷裂開,血跡已凝成暗紅斑塊。
    她身後,小藥提著一盞風燈,火光微弱,照不透這濃得化不開的夜;老訟布拄著竹杖,背上的冤條在風中輕輕拍打,像一麵不肯降下的戰旗。
    “就是這兒。”他聲音沙啞,“‘罪醫塚’——朝廷諱稱,實則活埋場。”
    話音未落,枯井邊忽然傳來窸窣響動。
    一襲灰袍自幽黑井口緩緩升起,白發如霜,麵容枯槁,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著兩簇不滅的餘燼。
    娘子捧出一柄銅鑰,鏽跡斑駁,卻隱隱泛著紫光。
    “藥神密室,隻許守婢入。”她開口,聲如枯葉摩擦石縫,“可你……燒的是活人,我開的是死門。”
    她將鑰匙遞出,指尖顫抖,卻不肯鬆手。
    “他們臨死前,都在喊‘方未傳’。”她盯著雲知夏,一字一頓,“三百六十二人,沒人寫下最後一個方子。他們的手被折斷,舌頭被剜去,可心還在跳——他們在等一個人,能把血讀成字的人。”
    雲知夏沒有立刻接過鑰匙。
    她望著那柄銅鑰,目光沉靜如淵。
    前世她是藥師,不是術士;她信科學,不信鬼神。
    可當日在宮門前,火簪娘掌心血書、百姓哭聲震天時,她便明白——這一世的醫道之爭,早已不止於藥理對錯,而是生死與話語權的廝殺。
    若知識被焚,那就用血來記。
    若真理被掩,那就由她來掘。
    她伸出手,五指修長而穩定,接過銅鑰的刹那,一股寒意順著指尖竄上脊背,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屬,而是一段沉睡百年的怨念。
    三人隨娘子子繞至荒坡背麵,一塊巨岩半掩著一道鐵門,其上刻著三個陰刻大字——醫罪錄。
    鐵門厚重,鏽蝕斑駁,門環為藥爐形狀,爐心嵌著一枚晶石,色澤暗紅,狀若凝血。
    雲知夏蹲下身,取出炭條細細摹寫門紋。
    片刻後,她眸光一凝——門環內藏機關,爐心晶石可旋,其下凹槽形似眼瞳,標注古篆:“藥眼承血,方可啟魂”。
    需以醫者之血滴入。
    她抽出袖中銀刃,毫不猶豫劃破指尖。一滴血墜落,正中“藥眼”。
    刹那間,晶石微亮,鐵門縫隙滲出暗紅霧氣,如煙非煙,如血非血,纏繞升騰,竟在空中勾勒出模糊人影輪廓,轉瞬即散。
    娘子低語,聲音幾不可聞:“百年來,三百六十二名良醫,皆被冠以‘蠱亂’‘妖術’之罪,活埋於此。他們的血,滲進石縫,成了字。”
    鐵門轟然開啟,腥風撲麵。
    密室深藏地下三層,階梯蜿蜒向下,壁上嵌著殘燭,火光搖曳,映出牆上無數抓痕與刻字——“此疫可治!”“勿信太醫院!”“方在心口,莫失莫忘!”……
    鐵匣林立,層層疊疊,皆鎖死封印。
    唯中央一座漆黑鐵匣,通體無銘,僅以一條泛黃人皮為繩捆縛,其上烙印四字:初代祭司。
    雲知夏緩步上前,呼吸微滯。
    她取出控脈針輕挑繩結,人皮脆如枯葉,觸之即裂。
    掀開匣蓋,內裏並非典籍,而是數十卷殘破人皮,每一張皆以血書寫就,字跡扭曲掙紮,墨色深褐近黑,顯然非一時所成。
    她取最上一卷展開,指尖剛觸及表麵,忽覺心口一燙!
    眼前驟然一黑——
    幻象浮現:大殿之上,金碧輝煌,一名老醫跪於丹墀,白發披散,雙手高舉一方:“陛下!此疫乃寒毒入絡,可用麻沸散剖腹取疾,輔以清瘟湯三劑可愈!”
    龍椅之上冷笑:“妖言惑眾!開膛破肚,豈非邪術?”
    侍衛蜂擁而上,拖拽而出。
    烈火熊熊燃起,老醫被投入火堆,最後一刻,他咬碎肋骨間藏匿的骨簪,在焦黑胸骨上刻下方子,嘶吼:“方未絕——”
    幻滅。
    雲知夏猛地回神,冷汗涔涔滑落鬢角,指尖仍觸著人皮卷,那血字竟微微發燙,仿佛有心跳從紙背傳來。
    她終於明白——
    這不是記錄。
    是遺魂。
    是那些被焚、被埋、被抹去名字的醫者,用最後的生命力,將記憶與執念封存在血肉之中,等待一個能聽見他們呐喊的人。
    風燈忽閃,照見她眼中寒焰燃起。
    她輕輕撫過那一卷卷血書,聲音極輕,卻如刀鋒落地:
    “你們燒的是人,留下的是火種。”
    “而我,正是來點火的。”
    暗道深處,墨二十八伏在冰冷石縫之後,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他奉靖王之命,監視密室動靜。
    可此刻握在手中的刀,卻重如千鈞。
    那盞風燈將滅未滅,映得雲知夏側影如刃削就——她靜坐於鐵匣前,雙手捧著一卷泛黑的人皮,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
    忽然,血光自卷中騰起,不是火,卻勝似烈焰,刹那間灌滿整座密室,照亮她蒼白的臉。
    光影交錯,幻象再現:老醫被拖出金殿,白發飛揚,口中仍在高呼藥理;火焰吞噬衣袍的瞬間,他竟以斷骨為筆,在焦黑胸膛刻下方劑。
    那一聲“方未絕——”穿破時空,直刺耳膜。
    墨二十八猛地抬手,刀已出鞘三寸——
    可就在下一瞬,那焚身的老醫幻影竟緩緩轉頭,渾濁的眼窟直直望來,仿佛穿透層層石壁,落在他藏身之處。
    “你祖父……也死於‘蠱罪’?”
    聲音嘶啞,如從地底爬出。
    墨二十八渾身劇震,指尖發麻,刀尖“當”一聲磕在地上。
    他父親是北境疫醫,三年前因上報瘟情遭構陷,以“散毒惑民”之罪活焚於市。
    屍骨無存,隻餘半塊燒裂的銅牌被他偷偷撿回。
    而祖父……更是早年因獻“寒症九針圖”觸怒權貴,一夜之間全家貶為賤籍,病死荒村。
    這些事,無人知曉。連王爺都不知。
    可這幻影知道。
    他呼吸停滯,冷風自背後鑽入衣領,像無數冤魂貼耳低語。
    不是鬼。是記憶。是那些被抹去的名字,借血還魂。
    他踉蹌後退,不敢再看,也不敢上報。
    任務未成,卻無法開口。
    若說親眼見到了三百年前的冤魂?
    誰信?
    若說出自己血脈亦染此痛?
    更無人容。
    他隻能退。無聲地退。消失在黑暗裏,如同從未存在。
    密室內,雲知夏並未察覺暗處的波瀾。
    她隻覺心頭一陣異樣悸動,似有無數目光匯聚於她肩頭——沉重,卻不壓迫。
    那是托付。
    她取出油燈,欲細讀血錄,可燈火剛近,紙麵竟簌簌剝落,字跡如灰燼般片片碎裂!
    她迅速吹滅火苗,指尖輕撫殘卷邊緣,觸感酥脆如秋葉,稍一用力便會化為齏粉。
    “血怕光。”娘子不知何時立於身後,聲音枯澀,“也怕水。洗藥穀上遊,有人投‘忘憂散’入泉眼,地下水流經此處,浸潤石壁三十年。血錄若沾此水,字即腐心。”
    她頓了頓,”
    雲知夏眸光驟冷。
    裴元濟,前太醫院首座,隱世醫首,一生秉持“醫不言政”,曾救萬人卻拒立一碑。
    如今,竟也在阻她尋真?
    她低頭凝視手中殘卷,封麵空無一字,唯有卷首一點深褐印記,形似淚痕。
    她忽然啟唇,牙齒咬破指尖,鮮血湧出,滴落其上。
    血珠滾過焦黃人皮,倏然滲入紋理。
    刹那間,微光自卷麵浮現,如星火初燃。
    一行扭曲血字緩緩浮現,筆畫顫抖,似臨終掙紮:
    “吾方未傳,痛極。”
    她呼吸一滯。
    這不是記錄,是呐喊。是臨死前最後一口氣,用血與恨寫下的控訴。
    她輕輕撫過那一排排鐵匣,每一卷都沉睡著一段被焚的記憶。
    而今,光不能照,水不可觸,唯有一法可行——
    她閉了閉眼,再睜時,目光如炬。
    指尖再度劃破,又一滴血落下。
    卷麵微光稍盛,再顯數字:“寒毒入絡……麻沸散三錢……”
    她低聲重複,像是回應,又像盟誓。
    然後,她盤膝坐下,十指並攏,一一咬破。
    鮮血順著指腹滑落,滴在不同卷冊之上。
    每滴血落,便有一點微光亮起,宛如夜塚之中,悄然點亮了一盞盞長明燈。
    密室幽深,四壁沉默。
    唯有她呼吸漸緩,心口似有無形之火,徐徐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