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關上，將趙翠花淒厲的哭聲和鄰居們窸窣的議論聲隔絕在外，但那份沉重的壓抑感卻彌漫在整個院子裏。
    春梅和夏竹低著頭，默默擦著已經幹淨的桌子，動作有些遲緩，顯然心思不寧。
    秋菊和冬蘭被王秀芹趕去洗漱睡覺，兩個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氣氛，格外安靜。
    鐵蛋和鐵牛站在院子裏，不時望向緊閉的院門，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憤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李滿倉和李滿屯重新坐回八仙桌旁，但桌上的茶水已經涼了，誰也沒心思再喝。
    “這個掃把星！咋又回來了！還嫌害得咱家不夠慘嗎？”王秀芹氣得胸口起伏，納了一半的鞋底被她攥得緊緊的。
    “看她那樣子，倒不像是裝的。”李滿屯歎了口氣，語氣複雜，“趙家那幫畜生，真幹得出這種賣閨女的事。那王老五，也不是個東西。”
    李滿倉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趙翠花前世的結局和趙家的無恥，但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讓這個女人再踏進李家半步。
    眼前的慘狀或許是真的，但同情心一旦泛濫，隨之而來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沒過多久，院門外傳來王振山的聲音：“滿倉，滿屯，開門！”
    鐵柱趕緊跑去開門，王振山帶著記分員快步走了進來，眉頭緊鎖。顯然，他已經從鐵柱和圍觀鄰居那裏了解了大概。
    “人呢？”王振山直接問。
    “在院牆根下坐著。”李滿倉起身，引著王振山走到院門後，透過門縫指了指外麵。
    王振山借著月光看去，隻見趙翠花蜷縮在牆角，抱著那碗水，身體不住地發抖，偶爾發出一兩聲壓抑的抽泣，樣子確實淒慘。
    他皺了皺眉，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趙翠花？”王振山沉聲喊道。
    趙翠花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看到是王隊長，如同看到了救星，連滾爬爬地過來想抱王振山的腿，被王振山側身躲開。
    “王隊長！青天大老爺！您可得給我做主啊！”趙翠花哭喊著，“我活不下去了……王家是火坑啊……趙家把我往死裏推啊……”
    “行了行了！別嚎了！”王振山打斷她，“具體情況鐵柱跟我說了。我問你，你現在是王老五的媳婦，法律上跟李家沒關係了。你跑回李家來，算怎麽回事？”
    “我不要當王老五的媳婦！他是畜生！他會打死我的！”
    趙翠花尖聲道，“李家……李家不要我，我就沒活路了……隊長，您行行好，讓滿倉收留我吧，我當牛做馬報答他……”
    “胡鬧！”王振山嗬斥道，“婚姻是兒戲嗎？你說不當就不當？你讓隊裏怎麽處理？把你送回去，你肯定不幹；留你在李家，名不正言不順，王家找來怎麽辦？趙家找來怎麽辦？”
    “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趙翠花拚命搖頭，眼神渙散，“回去就是死路一條……趙家也不會管我死活的……他們隻認錢……”
    她突然猛地看向院內，嘶喊道：“滿倉！春梅！你們就真這麽狠心嗎？看著我死嗎？”
    院內的春梅身體一顫，下意識地看向父親。李滿倉麵色冷硬，毫無反應。
    王振山被吵得頭疼，轉身回到院內，關上院門，對李滿倉和李滿屯說：“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於情，她確實可憐；於理，她已是王家人，賴在你們這兒不行。
    我的意見是，今晚暫時讓她在你們舊柴房湊合一宿，明天一早，我派人把她送回趙家溝，讓她娘家自己處理！或者直接送回王家！”
    “不行！”王秀芹第一個反對，“隊長，這口子不能開！讓她住一宿，明天她賴著不走咋辦？王家趙家打上門來咋辦？咱家這剛消停幾天？”
    李滿屯也點頭：“振山哥，不是我們心狠。這趙翠花就是個禍害頭子，沾上就沒好。
    她可憐？咱家以前被她害得不可憐？春梅差點被她賣了不可憐？這責任，咱擔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滿倉身上。
    李滿倉深吸一口氣，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隊長，你的難處我明白。但李家，絕不能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他頓了頓，條理清晰地說道：
    “第一，她已再嫁，是王家人。收留她，於法不合，王家來要人，我們無理。”
    “第二，趙家人什麽德行，您清楚。讓他們知道趙翠花在李家，必定像水蛭一樣纏上來，訛錢訛糧，永無寧日。”
    “第三，”他看了一眼春梅夏竹，“為了孩子們，這個門也不能讓她進。過去的傷疤，不能再揭開。”
    王振山聽了，也覺得在理，無奈道：“那你說怎麽辦？總不能真讓她凍死餓死在村口吧？傳出去對咱們隊影響也不好。”
    李滿倉早已想好對策：“就按隊長剛才說的，出於人道，今晚可以讓她在舊柴房暫住一宿。
    柴房有舊門板，給她條破被子，再給碗熱粥，餓不死凍不著。但說清楚，就一晚！明天天一亮，必須由隊裏出麵，要麽送回王家，要麽送回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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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李家，絕不參與，也絕不負責後續任何事！如果她不肯走，或者王家人、趙家人來鬧，隊裏必須負責解決！”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既顧全了隊裏的麵子和人道，又徹底劃清了界限，把皮球踢給了生產隊。
    王振山沉吟片刻，重重歎了口氣：“也隻能這樣了！就按你說的辦！明天一早，我親自帶人處理！”
    他轉向記分員：“去，跟趙翠花說清楚，隊裏安排她住一宿柴房，明天送她回娘家！讓她別鬧了！”
    記分員出去傳達。外麵趙翠花的哭聲先是變成了哀求，繼而又是絕望的嚎哭，但最終漸漸低了下去，大概是認命了，或者是累得沒力氣了。
    鐵柱拿來鑰匙，打開了院子角落那間堆放雜物的舊柴房，抱了捆幹草鋪在門板上，又拿了條破舊的棉被。
    王秀芹極不情願地熱了碗稀粥，讓鐵蛋端了過去。
    趙翠花被記分員半扶半推地弄進了柴房。柴房的門從外麵搭上扣子，沒鎖死，但也表明了她不被允許隨意出入。
    王振山又叮囑了幾句，便和記分員離開了。李家院門再次緊緊關上，院子裏恢複了寂靜，但一種無形的緊張感卻揮之不去。
    夜色漸深，孩子們被催促著去睡了。李滿倉和李滿屯卻毫無睡意，坐在堂屋裏。
    “滿倉，我總覺得這事沒完。”李滿屯憂心忡忡。
    “當然沒完。”李滿倉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眼神銳利，
    “王家丟了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趙家為了撇清關係，也可能會來攪混水。明天，怕是有一場鬧劇。”
    他起身，檢查了一下院門是否閂好，又對值夜的李滿屯說：“哥，晚上警醒點。我去看看火雲。”
    他走到狗窩旁，火雲立刻警覺地抬起頭。李滿倉摸了摸它的腦袋，低聲道：“夥計，今晚辛苦點，聽著點外麵的動靜。”火雲似乎聽懂了一般，耳朵機警地轉動著。
    安排完這些，李滿倉回到自己屋裏，卻沒有躺下。
    他坐在炕沿，耳中似乎還能聽到從老房子柴房方向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壓抑哭泣聲。
    他知道，自己做得足夠冷靜和決絕，這是保護這個家的唯一正確選擇。但前世今生的記憶交織，仍讓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柴房裏，趙翠花蜷縮在冰冷的門板上，裹著破舊的棉被，一碗稀粥早已下肚，但身體的寒冷和心中的絕望卻無法驅散。
    最初的哀求過後，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怨恨，如同毒草般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為什麽李滿倉能過得這麽好？為什麽自己卻落得這般田地？她不甘心！
    夜色濃重，李家新院在寂靜中潛伏著不安。每個人都清楚，暫時的平靜之下，暗流正在湧動。天一亮，更大的風暴可能就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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