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號，這個注定被無數人銘記的日子，終於到了。
    天還沒亮，李家坳村口就已經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三輛手扶拖拉機並排停著，發動機已經“突突突”地預熱起來，排氣管噴出的白色尾氣在凜冽的空氣中格外顯眼。
    這是村裏菌廠和藥酒廠有了效益後，集體出資添置的家當，如今，它們承載著村裏年輕人的希望，即將奔赴命運的考場。
    參加高考的知青和村裏年輕人，一共二十三人，全都聚集在此。
    他們穿著自己最厚實、最整潔的衣裳，臉上帶著緊張、興奮以及一絲豁出去的決然。
    每個人手裏都緊緊抱著一個布包，裏麵裝著準考證、鋼筆、墨水、幹糧，以及那些被翻得起了毛邊、寫滿筆記的複習資料。
    家屬們圍在周圍，不停地叮囑著，塞著還冒著熱氣的雞蛋、貼餅子。
    王振山和周建黨站在最前麵，做著最後的動員。
    “都別緊張！把平時學的都發揮出來！”
    “到了縣裏，聽滿倉和秋萍的安排，別亂跑！”
    “考出咱們李家坳的誌氣來！”
    李滿倉站在拖拉機旁，依舊是那身半舊的棉襖，狗皮帽子壓得很低，隻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睛。
    他不需要多說什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定心丸。
    火雲安靜地蹲坐在他腳邊，似乎也知道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胡秋萍站在考生隊伍裏，她今天圍了一條紅色的圍巾，在素白的雪景和灰暗的冬裝中顯得格外醒目。
    她不時看向李滿倉，眼神交匯時，她會微微點頭，傳遞著一種默契的鎮定。
    “上車！”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李滿倉沉聲下令。
    年輕人們立刻行動起來，有序地爬上三輛拖拉機的車鬥。
    車鬥裏鋪了厚厚的幹草，還能擋點風寒。
    春梅和鐵蛋也在其中，春梅緊緊挨著胡秋萍，似乎能從她身上汲取力量；鐵蛋則和幾個男青年擠在一起，互相鼓著勁。
    李滿倉跳上第一輛拖拉機的駕駛位旁邊，胡秋萍負責照看第二輛，王振山不放心，親自跟上了第三輛壓陣。
    “出發！”
    隨著李滿倉一聲令下，三輛拖拉機發出更大的轟鳴，車輪碾過積雪和凍土，緩緩駛離了李家坳村口。
    車鬥裏，不知是誰先唱起了歌，很快，其他人也跟著應和起來，歌聲嘹亮，衝破了黎明的寂靜，也衝淡了離別的愁緒和考前的緊張。
    那是屬於這個時代的青春戰歌。
    家屬們站在村口，一直揮手，直到拖拉機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
    通往縣城的山路被積雪覆蓋，崎嶇難行。
    拖拉機顛簸著，速度並不快。
    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車鬥裏的年輕人們起初還興致高昂，隨著路途的延長，歌聲漸漸停了，
    大家都蜷縮在幹草裏，靠著彼此的體溫取暖，抓緊最後的時間默背著公式、課文。
    李滿倉坐在車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路況和兩側的山林。
    雖然大規模的軍事封鎖已經隨著調查的階段性結束而有所放鬆，但駐紮在村裏的連隊依舊保持著警戒，他也從未放鬆過警惕。
    好在，一路無事。
    直到下午，三輛拖拉機才終於有驚無險地駛入了霧鬆縣城。
    縣城裏比往日要熱鬧許多，隨處可見來自各個公社、大隊的考生和送考人員，臉上都帶著相似的緊張與期盼。
    李滿倉早已通過關係，在縣機械廠的招待所預定好了房間。
    機械廠的劉科長看在老交情和菌廠、酒廠未來合作潛力的份上，給予了大力支持，將相對安靜的幾個房間都留給了他們。
    一行人安頓下來後，李滿倉和胡秋萍、王振山立刻組織大家核對準考證、熟悉考場位置，考點設在縣一中。
    縣一中的大門外，已經拉起了橫幅，貼上了考場分布圖，不少考生和家長聚集在那裏，指指點點，氣氛凝重。
    李滿倉讓其他人先回招待所休息，保存體力，自己則帶著胡秋萍和幾個小組長，仔細地將從招待所到考場的路線走了一遍，估算好時間，確認了沿途的標記。
    回到招待所，簡單的晚飯後，李滿倉將所有人召集到最大的一個房間裏。
    房間裏擠滿了人，燈光有些昏暗，但每一雙年輕的眼睛都亮得灼人。
    “明天，後天，就是你們鯉魚跳龍門的時候。”李滿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多餘的話我不說，隻交代三件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第一，檢查好準考證、筆、墨水，別臨場出岔子。”
    “第二，上了考場，別慌。會的題，穩穩拿分；不會的，跳過去，別死磕。把自己能拿的分，都拿到手，就是勝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滿倉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稚嫩的臉龐，語氣加重，
    “不管考得怎麽樣，李家坳，永遠是你們的家，是你們的退路。
    考上了，村裏給你們慶功；沒考上，回來，咱們還有菌廠，有酒廠，有參田，照樣有飯吃，有前程！”
    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最樸實、最接地氣的叮囑和承諾。
    但這番話，卻像一顆定心丸，穩穩地落入了每個考生的心裏，驅散了那最後一絲對未知失敗的恐懼。
    胡秋萍站在李滿倉身邊，看著他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格外堅毅的側臉，心中充滿了暖意和力量。
    這個男人，總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予別人最需要的東西。
    會後，眾人各自回房。
    沒有人再大聲喧嘩，走廊裏隻有輕手輕腳的腳步聲和壓低嗓音的互相鼓勵。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戰前夕的肅穆與寧靜。
    李滿倉回到自己的房間，卻沒有立刻睡下。他站在窗前，望著縣城稀疏的燈火和遠處漆黑的山巒輪廓。
    他知道，對於車鬥裏這些年輕人，尤其是對於春梅、鐵蛋和胡秋萍而言，明後兩天，將是一場真正改變命運的戰役。
    他無法替他們上場，隻能在這裏，為他們守護住這片刻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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