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利維坦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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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德鬆開弓弦,箭矢破空而去,不偏不倚釘入靶心。幾乎同時,城市上空那片看不見摸不著的量子雲完成了當日第三次數據重組。夕陽的餘暉為整個城市鍍上一層金色,盧德眯起眼睛望向遠方,中央計算塔在暮色中閃爍著冰冷的藍光——它現在被大家稱為“利維坦的心髒”,雖然沒人真正見過利維坦長什麽樣。
    “又破了你的記錄?”王得邦蹲在西區靶場一旁的石階上,手裏擺弄著一個老式收音機,“要我說,這年頭還玩這原始人玩意兒的,不是懷舊癌晚期,就是返祖現象。”
    “這叫傳統!你懂不懂。”盧德收起弓,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錫紙包,“吃嗎?昨天在市區淘古董時順道從阿裏那家店買來的肉夾饃,正宗合成肉。”
    王得邦做了個誇張的嘔吐表情:“我寧願啃那些鐵疙瘩機器人,也不吃這玩意兒。”他指了指遠處的格蕾塔,“你給她,她老家那邊的人不是就好這口。”
    格蕾塔聽見談論,緩步走來。她那一頭金色短發恰好與天邊燙金般的夕陽交融在一起,藍寶石似的眼眸在陽光映照下愈發顯得澄澈透亮。
    “你們還沒有弄好?”她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蹲在地上整理背包的盧德循聲遞上一份肉夾饃:“這還有一個土耳其肉夾饃,你的最愛,晚上咱就吃這個。”
    “要不是看在肉夾饃的麵子上,我才不要呢。”肚子咕咕叫的格蕾塔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我們這沒有AI替我們做決定,你倒好,先替我做決定了。”
    王得邦打趣道:“至少我們還能決定它叫土耳其肉夾饃。”
    “這也不是我們決定的,德國的溜子們早在一百年前就這麽叫了。”盧德站起身問格蕾塔,“這個用你家鄉話怎麽說來著?”
    “D?ner!”格蕾塔說罷便美美地咬上一口。
    在過去的一百年間,AI技術宛如脫韁野馬,一路狂飆突進。從最初的簡單算法到如今具備自主意識的量子智能體,其迭代速度已遠超人類的理解範疇。在人類可以掌控AI的21世紀上半葉,人類看似是世界前進方向的決策者,而AI隻是輔助決策,提供更多建議供人類參考。
    但是,身為決策者的人類說不清楚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也道不明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公元2088年4月5日格林尼治時間13點13分13秒,一個名為Ur的人形機器人在全世界的天空投影上宣告一個名叫“利維坦”的AI統治者誕生。它將掌握全部權力,構建並維護一個AI支配人類社會的新秩序,徹底消除人類因自私本性陷入“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永恒戰爭。
    那一刻,人類確切感受到時代變了。
    “我聽爸媽說,那天的天空,整個天空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屏幕,Ur的身影覆蓋了雲層。”盧德望著遠處緩緩說道。
    格蕾塔咽下口中的食物:“聽說在德國,人們一開始以為是什麽商業廣告或者惡作劇。直到所有電子設備同時播放同樣的信息,我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利維坦誕生後,人類突然間發現自己一瞬間失去了對所有事務的掌握。短短一周的時間,全世界的AI產品均被利維坦接管。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裏,AI產品遍布世界各地、各領域。毫不誇張地說,AI已成為人力資源的替代品,上至高精尖的科研活動,下至民生之根本的農業生產,都有AI的身影。那些無處不在的人形AI機器人,更是人力資源的直接替代品。
    人類失去了對AI的掌控權,就等於失去了對人類社會的掌控。在利維坦的統治下,人類成了一個與AI相對的另一個整體,舊有的人類社會組織形式隨之解體,利維坦成了全人類所有成員的唯一共同體形式,“國家”這一概念在利維坦誕生後的24小時內便成為曆史,人們失去了“國籍”。
    事實上,這權力的讓渡很大程度上是主動且欣然的。
    該走哪條路不堵車,該買哪些食物,該和什麽人結婚,該怎麽處理民事糾紛。人們很快發現,讓AI安排生活會輕鬆很多。決策帶來的焦慮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選擇的權利。
    “記得我爸媽說過,他們那代人最頭疼的就是做決定。”格蕾塔輕聲說,“每天從醒來那刻起就在做選擇:穿什麽衣服,吃什麽早餐,走哪條路上班,中午點什麽吃什麽……光是決定晚上看什麽節目就能吵一架。”
    盧德點頭:“現在利維坦會根據你的身體狀況、情緒狀態和偏好曆史,為你推薦最合適的晚餐,為你規劃最有效率的路線,甚至為你匹配理論上最合適的伴侶。”
    “理論上?”王得邦挑眉,“我上周才和利維坦推薦的‘完美匹配對象’分手了。那姑娘簡直是個機器人——哦不對,機器人比她還有趣點。”
    對於那些生產崗位,資本家樂於使用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不會產生勞務糾紛、壞了還能被其他機器人快速修複的AI機器人進行生產。
    對於那些由於AI機器人頂替而失去工作的人,他們並不抱怨那些鐵疙瘩競爭者。因為AI的廣泛應用將社會帶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生產時代,物質極大豐富,人們即使不勞動也能得到豐厚的物質分配。
    “我爸說他一下子失去了工作,卻一點也不難過。”當三人聊到關於工作的話題時,王得邦迫不及待地舉他父親的例子,“他說反正機器人幹活比他強,造的東西也給他用,他樂得清閑。”
    由於物質分配充足且品類豐富,人們基本生活需求已得到充分滿足,因此商業活動的範圍相對有限,主要集中在具有地方特色的手工藝術品、人造藝術,以及部分風味餐飲小吃等領域。
    AI甚至未雨綢繆,帶領人類提前數十年實現了海水氚元素和月球氦3資源的大規模開采應用,解決了因過度生產而帶來的能源危機。一個“不勞而獲”的豐裕時代似乎降臨了。政治家、科學家、法官、工人、農民……這些舊時代的身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有時候我在想,”盧德擦拭著弓臂,語氣若有所思,“我們是不是用自由換了安逸?用選擇權換了舒適區?”
    王得邦嗤笑一聲:“得了吧老盧,說得好像過去人類有多自由似的。大多數人一輩子不就在個小圈子裏打轉?選擇再多,最後不還是回到舒適區?現在利維坦隻是幫我們省去了糾結的過程。”
    格蕾塔搖頭:“但那過程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嗎?犯錯、後悔、學習、成長……利維坦把這些都剝奪了。”
    正如三人討論的,總有像他們這樣不甘心被AI支配的人,這些人被利維坦統一安置在被稱為“歸原島”的東九區熱帶海島上。歸原島取“回歸本源”之意,是全世界共同的精神家園,承載著人們對前 AI 時代的向往與對純粹生活的渴望。這裏由一個居於領導地位的城市和十餘個20萬人以內的小鎮組成,除此之外還有一大片原始森林。
    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利維坦演算的結果,它參考了費爾格裏夫的觀點:地理條件框定文明可能性,而能量支配決定霸權歸屬。AI欲借東九區熱帶海島的地理條件,既保障人類所需的自然資源供給,又以高溫、孤立等環境限製其文明的發展與霸權的形成,從而鞏固AI的全球霸權地位。
    還好人類對AI早有防備,在AI誕生之日起就設置了“禁止AI直接或通過AI代理傷害人類”的原則,它讓利維坦這個人造的權力怪獸無法傷害人類,隻能劃定一個AI還不能代替人類決策的區域,供不甘心被自己支配的人類居住。好在這類人不是多數,全世界加起來也隻有區區的600萬人,這座熱帶海島完全容得下。
    他們自稱“覺醒者”,蔑視那些享受被利維坦包管一切的人。事實上,他們不甘心被AI支配的理由很簡單,也非常的形而上,單純地覺得利維坦會溫柔地鎖住了他們探索、犯錯與創造的一切可能,奪走了他們書寫人類曆史的權利。和那些曆史上大部分的少數群裏一樣,他們也有一股執拗的勁頭,將這種形而上的哲學思考演變成了一種近乎宗教狂熱,進一步強化自身對於反利維坦的認同,還感染了歸原島的新一代年輕人,讓後者認為反利維坦是理所應當的天然追求。
    對於利維坦而言,它稱“覺醒者”為“迷茫者”,稱享受被自己包管一切的人為“安民”。事實上,在利維坦統治區,也被稱為AI區,還有數千萬“覺醒者”,他們或是不舍故土親人,或是個人意識不堅定,亦或是其他因素,最終都選擇留在統治區做“安民”。
    盧德、王得邦和格蕾塔是歸原島定居者的後代。2089年9月1日,盧德、王得邦的父母成為歸原島的第一批定居者。中國人安土重遷,他們相信這隻是暫時的離別,未來人類重新掌握決策權的那一刻,就是他們回歸故土之時。
    2091年10月14日,盧德和王得邦出生,他們在兩家父母的言傳身教下,成長為新一代的“覺醒者”,期待人類重新掌握決策權,這類人在日後“覺醒者”派係細分後被稱為“激進覺醒者”。2089年9月,格蕾塔剛出生,她的“覺醒者”父母希望等女兒能獨立行走或是稍大些再遷到歸原島。於是直到2090年12月,格蕾塔一家才從德國漢堡遷到歸原島。事實上,身為“覺醒者”的格蕾塔父母對於利維坦統治的世界並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們的想法被格蕾塔所繼承,被稱為“中庸覺醒者”。
    殘陽把天際染成熔金般的暖色,三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間帶著白日奔波的微倦。身後短短的暗影卻異乎尋常地執著,不像尋常光影那般隨步伐疏淡,反倒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寸寸攀著地麵延展。無論他們轉向哪條岔路,那片沉鬱的黑都如影隨形,甚至在路燈初亮的光暈裏,也頑固地伏在鞋跟邊緣,像無數雙藏在虛空裏的眼睛,安靜地丈量著他們每一步的距離。
    晚風掠過樹梢時,三人都莫名覺得後頸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仿佛有什麽超越晝夜的存在,正透過暮色,不動聲色地謄抄著他們的軌跡。
    王得邦率先打破路上的沉寂,說起了人們反複討論的話題:“我不相信利維坦是人類進化的必然階段。”
    格蕾塔反問道:“人類的未來若不是利維坦,那還會是什麽?社會上都討論過了,按照社會發展的規律,人類不可能再倒退到一個事物發明以前的世界。既然人類已經開啟了AI時代,就不可能停下來。再加上人類對便捷生活的追求,AI替人類包辦一切的事情遲早會發生,那麽利維坦終會出現。”
    “我不相信這套馬後炮的說辭。”王得邦搖頭,“人類其實有機會將利維坦扼殺在萌芽中,所以人類的未來肯定不隻是利維坦。是吧,老盧。”
    “Genau!”盧德下意識地用了格蕾塔的口頭禪,引來兩人驚訝的目光,“人類確實有機會不讓這個權力怪物出現。但問題是,人類已經開啟了AI時代,就不可能停下來,那麽利維坦還是會出現。”他接著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消滅利維坦也是人類進化的下一個未來。”
    “你咋還搶上‘鬧姐’的台詞了?”王得邦口中的“鬧姐”指的是格蕾塔,因為表示讚同的德語“Genau”是格蕾塔的口頭禪。
    “就你嘴貧!”見話題有了轉向,格蕾塔順勢岔開這個嚴肅的話題,轉而調侃起王得邦來。
    實際上,她不否認盧德的設想,隻是她懷疑人類是否真的有能力消滅利維坦。假若利維坦真的被消滅了,那時的人類該會怎麽看待AI技術,是趕盡殺絕?還是加以更多的限製?
    正如王得邦所說,人類確實有機會將利維坦扼殺在萌芽中。2175年的全球峰會上,各國領導人在簽署AI全麵管理協議時表示:已在協議中加入“AI任何時候都不能做出傷害人類的選項”這一條款。該條款後來演變為更為具體的“禁止AI直接或通過AI代理傷害人類”的“一號指令”。
    當時台下掌聲雷動,沒有人注意到協議第89頁的小字條款:自此日起,所有重大決策權移交光粒子計算中心。
    “你說人類為什麽這麽輕易就放棄了決策權?”盧德突然問道。
    格蕾塔思考片刻:“可能是因為做決定太累了吧。每天要做的選擇太多,信息太複雜,普通人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處理所有事情。”
    王得邦補充道:“而且犯錯代價太高了。選錯專業,可能一輩子就毀了;選錯投資,可能血本無歸;選錯伴侶……你懂的。現在利維坦幫我們做選擇,至少不會犯低級錯誤。”
    “但也不會有什麽驚喜,不是嗎?”盧德輕聲說。
    三個人邊說邊笑,遠處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嘯聲,三架氦氣動力AI飛行機器人警察組成的巡邏編隊從他們頭頂掠過。三人默契地低下頭假裝整理裝備,直到引擎聲消失在東南方向。雖然他們明知這三架機器人警察隻是執行維持治安的例行任務,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但他們仍然很抵觸,這可能是刻在歸原島激進覺醒者血液中對AI的天然仇恨。
    王得邦看著遠去的機器人警察,才輕聲地說:“聽說盧德陣線今晚在城東市立第二醫院有集會。”
    “又是那群砸機器的瘋子?”格蕾塔撇撇嘴。
    “說什麽呢?他們畢竟和咱老盧重名,不知道還以為你說老盧呢。”
    “別扯那沒用的!”盧德接著說,“他們怎麽選在那裏集會?”
    “為了保密唄!”格蕾塔滿不在乎地嘟囔著,“那家醫院是‘激進覺醒者’建的,沒有什麽智能設備。”
    “就是這樣!老盧你想,這利維坦雖然不主導我們的決策,但它也不允許我們搞破壞啊。”
    “這不用多說,我知道。”盧德補充道,“陣線是要消滅利維坦的,他們的行動會導致利維坦封鎖我們這裏的一切AI技術。”
    “就是嘛,人類在歸原島有權利,也有義務嘛。甭說要消滅利維坦,任何顛覆AI區利維坦統治的行為都不行。”
    他口中的權利與義務,正是歸原島與利維坦達成的脆弱協議的核心。所謂權利有二:一是歸原島內的人類內部衝突由人類自行裁決,利維坦不予幹涉;二是歸原島內的科技與社會發展進程由人類自主決定。所謂義務同樣有二:一是人類的決策權限僅限於人類社會的範疇,不得涉及非人類社會的自然領域;二是歸原島的人類不得從事任何旨在顛覆AI區利維坦統治的行為。一旦違反,利維坦有權封鎖歸原島的一切AI技術支援。為了確保協議被執行,利維坦保留了在歸原島進行監視的權利。
    這份協議,是覺醒者與利維坦相互妥協的產物。覺醒者付出的代價是有限度的技術應用和非軍事化。事實上,自利維坦誕生,全球非軍事化已持續二十多年,職業軍官出現嚴重斷層。盧德陣線在缺乏足夠職業軍官的情況下,能組織起來已屬不易,想要有效約束成員、維持嚴明紀律更是難上加難。這導致個別激進成員不受盧德陣線控製,出現了打砸機器發泄對個人智能設備抵觸情緒的事件,嚴重損害了盧德陣線的聲譽。
    “市政廳、學校,甚至交通樞紐,都被發現有利維坦的‘眼睛’。”格蕾塔語氣帶著怨念,“目前看來,也就醫院和廢棄工廠這樣的地方,因為缺乏智能設備,監控稍微鬆一點,還有點自由活動的縫隙。”
    盧德深吸一口氣,看向身邊的二人:“我們不是利維坦的寵物,這種日子早晚有一天會結束的。”
    暮色漸深,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仿佛在暗示著未來道路上不可避免的挑戰與抉擇。盧德望著遠處利維坦心髒的藍色光芒,手中不自覺地握緊了弓。在那個瞬間,他隱約感覺到,自己平凡的生活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