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進擊的盧德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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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傍晚,西區靶場的空氣依然帶著金屬鏽蝕和泥土的味道,弓弦上新塗的蠟略幹,盧德便迫不及待地測驗弓弦的張力。一旁的王得邦百無聊賴地在水泥台階上磨著盧德陣線領取的撬棍棱角,那撬棍散發著鐵腥味,台階劃過金屬的刺啦聲在空曠靶場裏格外刺耳,像某種倒計時的噪聲。
根據今天早上的通知,格林尼治時間2111年3月1日下午2點,全球將同步起義。這個時間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太平洋地區人類城市最少,此時正處於黑夜,而亞非歐美大部分地區則是白天,便於行動開展。
“安東他們真能搞定?”王得邦沒抬頭,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焦慮,“燒節點、擦備份、破修複……聽著跟給古董電腦殺毒似的,對象可是利維坦!全球服務器網絡!這能行嗎?”
“技術人員的話總得信,要不然信誰的?”盧德沒停手,但語氣裏也飄著一絲不確定。他輕拉了一下弓弦,力度控製在不至於空放的程度,指尖傳來熟悉的緊繃感。他輕輕撒放,弓弦發出“嘣”的一聲輕響,“不然這半年領導層貓在西區舊電廠幹嘛?跳廣場舞?總得有點成果。”
話雖如此,喬治·梅勒在最後一次高層會議上的凝重表情又浮現在眼前。那不僅僅是憂慮暴徒帶來的混亂,更是對利維坦這隻“人造巨獸”的無力感。其實,說利維坦是人造的並不完全準確,它實為在人類不知情的情況下由 AI機器人依算法結果自行製造。正如Ur所言,利維坦是AI機器人為化解人類因自私本性而設計的產物。人類了解得越多,越覺得利維坦像一頭盤踞在數據深海、渾身披掛黃金甲胄的鋼鐵巨獸,沉睡時無聲無息,一旦驚醒,後果難料。倉促定下的起義日期,更像是在民意裹挾下被逼上梁山的無奈之舉。
“嘿,保不齊是研究怎麽用利維坦的服務器玩遊戲呢!”王得邦咧嘴一笑,試圖驅散沉悶,隨即又垮下臉,“可老盧,我這心裏咋總不踏實?就像小時候考試,明明沒複習好,那鐵罐子機器人教書匠偏要明天就考。這幫暴徒熱血上頭,覺得砸塔跟砸路邊售貨機差不多,口號一喊,撬棍一掄,完事兒!可咱們這兒……”他瞥了眼把弄弓箭的盧德,“……還有你那老古董,跟人家那能撕開屏障的黑背包比,感覺不是一個次元的東西。”
盧德動作利落地將弓掛回背上,動作帶著一絲驕傲。“還說我的弓,他們發你的武器不也就是撬棍,跟原始人似的。用撬棍砸高精尖設備,咋想咋搞笑。”
王得邦不服:“這隻是基礎裝備,聽說陣線接下來還要發***!還有高精度的激光槍,據說還是陣線針對這次行動改良過的,和以前的激光槍不一樣。”
王得邦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利維坦誕生前,那時候人類已初步實現激光槍的大規模應用,並且和AI技術緊密結合。利維坦時代,由於新秩序下人類矛盾的一一化解,能對人體造成實際傷害的武器沒了用武之地,逐漸被非致命性武器所取代。
“多說無益,箭在弦上了。”盧德最終說道,更像是說服自己,“技術活兒有安東他們操心。我們,就做好拆遷隊的本分。”
王得邦撇撇嘴,站起身,誇張地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仿佛要把那點不安也拍掉。他從懷裏掏出三個用劣質紅布縫製、針腳歪歪扭扭的小三角褲衩:“喏,一人一條!3月1日行動,圖個開門紅!吉利!”
盧德接過那條刺眼的紅布,布料粗糙得紮手,嘴角抽搐:“邦子,這都22世紀了!氦氚動力、核聚變引擎滿天飛,你還信這個?封建迷信要不得!”
“你懂啥!這叫傳統底蘊!老祖宗的智慧!”王得邦理直氣壯,又把另一條塞給剛走過來的格蕾塔,“鬧姐,你的!貼身穿著,保平安!”
格蕾塔捏著那條小紅布,眉毛高高挑起,看看王得邦,又看看盧德,眼神玩味得像在看兩個活寶。
盧德趕緊打圓場,帶著點捉弄意味地笑:“邦子,送我內褲就算了,送格蕾塔這個……有性騷擾嫌疑啊!不怕她告你?”
格蕾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大方方地把紅褲衩揣進褲子後麵一個不太顯眼的小口袋,還拍了拍王得邦:“謝了邦子。雖然品味堪比中世紀,但心意領了。”她衝盧德眨眨眼,“告狀不至於,我沒那麽狹隘。”
玩笑過後,格蕾塔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一絲陰霾,“家裏……不太支持,他們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外婆抱著我哭了一晚上,爸媽差點把我反鎖屋裏。”
盧德和王得邦了然於胸。那份來自家人的牽掛,他們感同身受。雖然早在21世紀中葉,人類已經普遍流行機器人生娃,親情已經沒有過去那麽濃,但大是大非麵前,家人的牽掛依然不減。
“彼此彼此。”王得邦擺擺手,語氣輕鬆,但眼神也黯了一下,“我爸媽也嘮叨,就差沒給我念緊箍咒了。我把利維坦老爺的金科玉律——‘不殺人’的道理講了三遍,反正利維坦不會傷害人類,世人皆知。他們拗不過我,隻好在家照顧爺爺奶奶了。”他頓了頓,變得興奮,“哦對,我小叔王愷,你們記得吧?萬年光棍那個!您猜怎麽著,他也入夥了!老頭子們還挺時髦!”
盧德的臉色卻沉了下來。昨晚家裏的談話遠沒有這麽輕鬆。餐桌上,父親沉默地坐在那把複古的中式實木座椅上,像一座突然顯露真容的山峰。他平靜地宣布了一個決定:他早已加入陣線另一個分部,這次起義,由他代替盧德去。母親在一旁,手指絞著餐桌布,無聲地抹淚。實際上,這是母親的決定。那一刻,盧德感到的不是感動,而是沉重的窒息和一種被輕視的憤怒。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爸!利維坦不會殺人!這是鐵律!我去和你去沒區別!但這是我的選擇!我的戰鬥!”爭執像拉鋸戰,持續到深夜。盧德用盡渾身解數,從“陣線需要年輕人衝鋒陷陣”到“打砸搶的體力活不是你們老頭子吃得消的”再到“那些精密操作你們老頭子搞不定”,才最終看到父親眼中那份混雜著擔憂、失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複雜情緒鬆動。父親最終長歎一聲,算是默許退出。此刻想起父親最後拍在他肩膀那一下的沉重,盧德的心口仍像壓了塊石頭。
時間在緊鑼密鼓、近乎瘋狂的部署中飛逝。2月18日,盧德陣線對成員進行重新統計和分組。第二天,當身在暗處的喬治·梅勒的人像和聲音通過光粒子呈現在各分部臨時搭建好的演講台時,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報出了“四萬一千二百零一人”這個最終數字,台下的人們議論紛紛。這沉甸甸的數字,是決心,也是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喬治的眉頭,也壓在每一名成員的心裏。41201人按照亞洲、歐洲、非洲、北美、南美、大洋洲和南極洲分成七大分部,對準了全散布球的601座利維坦的心髒——中央計算塔。如此算來,每一組60人左右,人數並不多。所有人都寄希望能得到當地抵抗組織的有力配合,設想著他們的到來能夠起到一呼百應的作用,率領浩浩蕩蕩的群眾大軍衝擊中央計算塔。
小組的分配原則簡單粗暴:母語優先,熟人紮堆。語言複雜的亞歐非地區,隻能混合編組,像一鍋沸騰的雜燴湯。盧德、王得邦、格蕾塔,連同技術骨幹安東和王得邦的小叔王愷,被一股腦塞進了“鷺江組”。他們的目標,是那座矗立在海拔300米高的蔡尖尾山頂的藍色棱晶狀的中央計算塔。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下了百倍速快進鍵,人們被裹挾著向前狂奔。
2月20日,根據計劃,這一天是任務分配日。
在一個廢棄倉庫改造的臨時指揮中心裏,空氣混濁,汗味、機油味和紙張油墨味混雜。組長“刺玫凜”——一個短發利落、眼神堅毅如花崗岩的女子,四十歲出頭,曾當過人民警察——站在一張巨大的、畫滿標記的鷺江地圖前,分配成員的具體任務。一對與刺玫凜同齡、身材健碩的男女被單獨叫出隊列,從後勤人員手中鄭重接過兩個沉重的黑色方形背包。背包外殼是啞光的特殊複合材料,沒有任何標識,隻在側麵有幾個微小的散熱孔和狀態指示燈。當男子接過背包時,手腕明顯下沉了一下,旁邊的女子也深吸了一口氣。磐石隻嚴肅地交代了一句:“保管好,它就是開門的鑰匙。具體操作,稍後單獨培訓你們。”組裏其他人也是後來才知道,男子代號“磐石”,利維坦誕生前曾當過國防軍快速反應部隊戰士,女子代號“鶴竹”,曾做過特警,接觸過激光武器。2088年利維坦誕生後,世界各國的軍警很快解散,取而代之的是AI社會監管係統和裝備非致命武器的AI機器人秩序警察。
其他人則領到了各自的“拆遷工具包”:一個組合式的激光鏤空MOLLE織帶背包主體,裏麵塞有散發著機油味的撬棍和斧頭,一支火藥動力的泵動***,6顆合成塑料外殼的破片手雷。除了“拆遷工具包”,最讓人驚喜的還是那副銀灰色精密框架的氚電混合動力外骨骼。分發下來後,大家已經沒心思聽從組長的操作講解,迫不及待地擅自擺弄,啟動時核心發出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嗡鳴,貼合身體,瞬間讓人感覺身輕如燕,力量倍增,複雜的關節設計允許短距離衝刺甚至淩空滑躍。
還好,在武器的問題上大家並沒有擅自操作,所有人都在認真聽從組長的講解,並按照順序依次完成實彈射擊訓練。據說,很多小組在分發“拆遷工具包”的環節出現問題,很多人不聽從組長安排,導致人員傷亡。
2月21—24日為磨合訓練日。
鷺江組的66人擠在廢棄倉庫的地下室。這裏沒有窗,隻有慘白的LED燈管照明。口號聲、金屬碰撞聲、外骨骼引擎的嗡鳴和模擬爆炸音效此起彼伏。小組的訓練強度極大,他們一邊熟悉複雜的戰術手勢,一邊演練破壞流程。他們用***轟擊模擬的複合裝甲板,用撬棍斧頭劈砍堅硬的合金結構,用外骨骼的爆發力撞開障礙物,使用外骨骼的氚動力短暫衝刺飛行30米並精準落在直徑50厘米的圓內。汗水浸透了藍色戰術套裝,肌肉酸痛成為常態。
王得邦在一次突刺中操作外骨骼過猛,差點撞到即將著地的格蕾塔,引來後者一頓毫不留情的“德語速噴”。王得邦的代號也因此從“槐樹”變成了“撞槐”,格蕾塔則從“矢車菊”變成了“家雀”。時間長了,鷺江組的人還是跟著三人叫起了“邦子”“鬧姐”。
盧德一開始很不習慣外骨骼,等他逐漸適應後則利用外骨骼的穩定性和力量加成,嚐試遠距離弓箭射擊固定靶和移動靶,箭矢破空的聲音引來不少側目,於是便有了“弓手”的代號。磐石和鶴竹大部分時間不見蹤影,據說是接受那神秘“鑰匙”的操作特訓。
2月25日,人員集結日。
亞洲分部的兩萬人匯集一座巨大的飛艇庫,被要求在這裏過夜,直至登艇出發。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隻有分部長通過飛機庫各角落的數個光粒子成像傳來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指令,他要求所有成員複查和最後的物資清點。氣氛凝重如鉛。
每人領到了一個另一組激光鏤空MOLLE織帶背包,被要求掛在武器包下麵,裏麵塞滿了高能壓縮口糧、淨水片、速效體力恢複藥劑、急救包、簡易睡袋、備用能源塊等生活物資,足夠支撐7天的野外生活。盧德小心地將心愛的複合弓和二十支他從不舍得用的特製穿甲箭矢固定在背包外側的箭袋裏。背上這幾十公斤的負重,在氚動力外骨骼的支撐下,竟感覺不到多少重量,隻有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
入夜,飛艇庫如同一個巨大的金屬洞穴,人席地而臥。鼾聲、壓抑的咳嗽、低沉的交談、裝備偶爾的金屬磕碰聲,還有外骨骼待機時細微的電流聲,在空曠的空間裏形成奇特的背景音。盧德枕著自己的背包,望著高窗外被城市光汙染模糊的稀疏星光,毫無睡意。王得邦在他旁邊翻來覆去,最終拽著盧德來到洗手間,在戰術褲裏麵鄭重其事地套上了那條紅褲衩。格蕾塔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脖子上那條老舊卻鋥亮的懷表鏈——外婆最後的叮嚀仿佛還留在耳邊。安東則湊在一個角落,借著戰術手電筒的光束,最後一次低聲、極其專注地核對摧毀利維坦的要領。刺玫凜在和副組長溝通抵抗組織的信息,沒想到這個副組長竟然是王愷,他的代號是“甲胄”。磐石和鶴竹則懷摟著黑色背包,靜靜地睡去。
沒有人打退堂鼓,人人都懷著建功立業的信念。他們堅信這場起義毫無阻力,自己必將凱旋。他們認為自己正親手書寫曆史,注定成為人類文明的功臣。退一步講,即便起義未能徹底摧毀利維坦,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讓歸原島被技術封鎖。他們篤定,利維坦絕不會對自己動武。如此一來,這場起義終將是不流血的,他們的性命自始至終無需擔憂。
2月26日,啟程。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籠罩著歸原島邊緣的盧德陣線起降坪,21艘氦氣空中郵輪正等待著盧德陣線的成員。鷺江組所乘的氦氣空中郵輪“信天翁號”如同史前巨獸般沉默地懸浮著,敞開的尾部艙門正迎接著包括鷺江組在內的2000名乘客。它那長達300米的流線型銀色身軀在探照燈下泛著冷光,巨大的氦氣囊隱藏在流線外殼下,提供著主要浮力。覆蓋艇身大麵積的柔性太陽能薄膜此刻尚未吸收到陽光,呈現出深灰色。沒有傳統引擎的咆哮,隻有尾部上麵的幾個大型矢量噴口內,氦3燃料電池驅動的推進器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鳴,仿佛巨獸沉睡的呼吸。亞洲分部的成員們背著巨大的背包,在外骨骼的輔助下,沉默而迅速地通過尾部艙門魚貫而入。“信天翁號”內部空間開闊,設計精良,宛如一座移動的微型城市,擁有住宿艙、公共活動區甚至小型醫療站。但此刻,無人有心情欣賞。舷窗外,熟悉的、帶著熱帶植被氣息的海島輪廓在引擎啟動的微顫中迅速縮小、遠去,最終被下方無垠的、反射著微光的深藍太平洋徹底吞沒。
“龜速……”王得邦擠在一個舷窗邊,看著座椅前方顯示屏上穩定顯示的0.85馬赫(約950公裏/小時)速度讀數,長歎一聲,臉幾乎貼在冰冷的強化玻璃上,“利維坦限速這招真夠陰的!百年前的破飛機都比這快!這得猴年馬月才能到啊?黃花菜都涼了!” 他煩躁地敲了敲外骨骼的腿甲。
“急什麽,正好養精蓄銳。我們算近的,淺睡一覺就到了。”盧德靠在另一邊的舷窗,強迫自己放鬆。窗外是翻湧如棉絮的無邊雲海,下方深藍的海麵上偶爾能看到細小的、反光的斑點,那是AI管理的巨型自動化漁業平台或能源采集船。旅程平穩得不可思議,隻有輕微的嗡鳴和氣流顛簸。郵輪內部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期待、焦慮和長途旅行的沉悶氣息。格蕾塔在翻閱一本古舊的漢語小冊子,上麵記錄了關於閩南地區舊地理和風土人情。她試圖為陌生的戰場做點準備。其他都在閉目養神,唯有王愷通過耳機呈現的顯示屏,與抵抗組織對接著陸點。
這是既興奮又緊張的7個小時。當“信天翁號”終於開始下降,下方不再是純粹的藍,而出現了一座鏽跡斑斑、如同鋼鐵孤島般的巨大平台——一座被AI時代淘汰、漂浮在近海的舊能源采集站,被盧德陣線秘密改造為中轉基地。
真正的速度在這裏等待。一艘艘線條銳利如刀鋒、閃爍著幽藍色能量回路紋路的“近地急行者”飛行器,如同蟄伏的獵鷹,靜靜地停泊在平台延伸出的泊位上。它們體積遠小於“信天翁”,流線型設計充滿了速度感。核心部位,機身尾部基於超強磁場約束的微型核聚變反應堆散發著肉眼不可見卻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讓周圍的空氣都微微扭曲。橫跨機身後部的機翼,正引導著微型核聚變反應堆釋放的能量以維持機身平衡。從飛行器後方望去,機翼與地麵構成一個半圓,再連同機身部分,整架飛機便呈現出M形輪廓。
鷺江組成員快速換乘。當“近地急行者”厚重的兩側艙門“嗤”地一聲密封關閉的瞬間,飛行器緩慢垂直升空。到達一定的高度後,“近地急行者”開始了衝刺。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強大的加速度衝擊,全域反重力場瞬間啟動,將可怕的過載消弭於無形,艙內保持著一種舒適的微重力狀態,人仿佛漂浮在水裏。隻有座椅前方光屏上瘋狂跳動的速度數字,揭示著正在發生的奇跡:速度瞬間突破了1000馬赫(約106萬公裏/小時)!密閉的艙室遮住了外麵的風景,僅有一分鍾的微顫,“近地急行者”便轉入到下降階段。下降過程中,整個艙室突然變成了透明狀,下方陸地與海島的輪廓,以令人眩暈的速度放大、清晰,引得眾人連呼驚奇。
格蕾塔認出了下方的地貌:呈“工”字形的島嶼是泉州市金門縣;近陸地的圓形島嶼上,城市燈光如蛛網般密集,那是鷺江;隨著高度漸降,鷺江旁的鼓浪嶼也漸漸清晰起來。
2月26日,當地時間下午5點,鷺江海滄區,老工業園地下基地:時間已近黃昏。沒有鮮花,沒有歡呼,甚至沒有多少好奇的目光。前來接應的當地抵抗組織隻有42人,還沒有遠道而來的鷺江組人數多,這樣鷺江組的成員感到失望。這42人幾乎清一色的三十歲以內青年人,幾乎全是三十歲以下的青年,身上混雜著街頭生存的粗糲與一種不甘沉寂的躁動。褪色工裝夾克袖口磨破,沾著油汙的戰術褲緊繃,腳上款式各異的鞋子都糊滿泥濘。幾張年輕麵孔強作冷硬,眼神卻如驚鹿,在陌生來客與入口間快速遊移,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腰間武器。他們的武器搭配非常滑稽,幾乎人手一支利維坦時代流行的高科技非致命發射器,長短不一,腰間還別著簡陋的自製武器,有磨尖的鋼管、纏膠帶的電棍甚至開刃砍刀。
領頭的老林是個例外,他個子不高,黝黑精瘦,指關節粗大變形,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盧德陣線精良的外骨骼裝備時,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透出毫不掩飾的羨慕。角落裏,瘦高青年嚼著口香糖,脖頸刺著被禁的AI遊戲圖標,斜倚鏽管,眼神挑釁又好奇;棒球帽女孩則壓低帽簷,麻利地清點補給箱,動作精準如機械。這裏沒有歡迎,沒有口號。幾台AI誕生前的古董除濕機嗡嗡運轉,維持著基地的潔淨幹燥,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塵土味、汗味和濃稠的焦躁。牆壁上掛著幾張發黃的舊鷺江地圖和手繪的、標注著密密麻麻符號的蔡尖尾山地形圖。他們站在那裏,不似戰士,更像一群厭倦末世平庸、渴望在危險邊緣尋找存在感的都市冒險者,被模糊的反抗意誌倉促聚攏在這地下巢穴,組成了“一百單八將”中那沉默、不安又躁動的42人。
老林一聲低沉的“幹活”,他們便如驚弓之鳥般散開,警戒的警戒,整理裝備的整理裝備,動作熟稔卻緊繃,過程毫無言語,仿佛正進行的是一件永遠不能見光的禁忌。
“歡迎來到‘梁山泊’,”一個看起來年齡不超過20歲的抵抗組織小夥,眉眼總像含著春光,嘴角天然帶著三分笑意,連顴骨都透著孩子氣的暖,趁著鷺江組一行人卸下裝備休息時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帶著點自嘲對身邊好奇張望的王得邦說,“咱們現在加上你們,正好一百單八將!”
“水滸傳?”王得邦眼睛一亮,差點忘了壓低聲音,“那感情好!咱們誰是宋江?誰是李逵?我當個黑旋風不過分吧?趕明個兒咱就上街,呼籲大家夥兒跟著咱們上梁山!”
“豆豆,別和他們拍哈哈。”老林提醒那個小夥,然後轉身麵向鷺江組的眾人。
“提醒你們哦,把歸原島那套懶骨頭收起來!”老林的聲音不算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一下子就把所有雜音都劈斷了。他那根關節粗大的手指狠狠戳了戳桌麵,“這裏有很多利維坦的眼線!”
王得邦覺得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針對,很不客氣地懟回去:“眼線怎麽了?難道利維坦知道了還能動我們?”
“利維坦不會動你們,有人動啦!”老林話裏帶有一點口音,但聽得出態度肯定。
這句話讓鷺江組的成員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他們還是沉浸在“AI不會直接或通過AI代理傷害或殺害人類”的認知慣性中。
“你是說‘人’會反對我們?”短暫沉默後,刺玫凜冷靜地發問。
“都說是‘人’啦。”見提問者是對方領隊,老林決定講明:“這邊不比你們AI區,好多人都享受利維坦帶來的生活便利,不願與我們為伍的哦。我們好多次偵查行動都有人出來搗亂,很煩人的吼。”
刺玫凜能夠理解歸原島的人反對起義的理由,但她難以相信利維坦區竟然有人會反對他們的行動,在她以及所有成員的認知中,利維坦區的人民應該簞食壺漿迎王師,人類解放待何時。
“條件有限,湊合住。勝在安全。”老林語氣依舊生硬,指了指那些服務器,“這裏是少數幾個深層地下且地質結構能天然屏蔽大部分探測信號的區域之一,我們管這裏叫‘鼴鼠洞’。”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利維坦的地麵監控網像蜘蛛網,空中更是無死角的哦。你們的到來,利維坦肯定已經知道啦!我們暫時不知道利維坦有沒有順著你們這條線索找到這裏。我先安排崗哨觀察一下,你們抓緊休息。今天夜裏,我們去中央計算塔轉轉。”他特意看了一眼背著黑色背包的安東和王愷,“組長,帶你們的人跟我來,我們需要盡快交換情報。”
上半夜無話,隻有通風扇的嗡鳴和外骨骼充電時發出的輕微蜂鳴電流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老林的話像一劑猛灌下去的苦藥,鷺江組的人個個臉色凝重。他們還是不能相信,竟然有人阻撓他們行事,這完全在預料之外。每個人都默默整理著自己的裝備,檢查武器,吞咽著味道寡淡的營養膏,空氣中彌漫著大戰前夜的壓抑和蓄勢待發。
2月27日,夜間偵察。
夜色正濃,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一支由刺玫凜、磐石和鶴竹、老林、安東、王愷以及另外八名精通潛行和偵察的抵抗組織精銳組成的偵察小隊悄然出發。盧德和王得邦作為突擊手代表,格蕾塔因心細如發和出色的記錄能力被選為觀察員,也一同前往。他們借助地道,溜進水庫,悄無聲息地向蔡尖尾山頂摸去。
越接近山頂,空氣仿佛越加凝滯,連蟲鳴鳥叫都消失了,隻剩下中央計算塔的微弱光伏聲音。當到達一個隱蔽的、被巨大岩石遮擋的林間空地時,老林打了個手勢。眾人隱蔽,關閉外骨骼的主動動力,僅保留被動支撐,借助樹木和岩石的掩護,向最後的觀察點匍匐前進。
撥開最後一叢濃密的蕨類植物,視野豁然開朗。目標,毫無遮擋地、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撞入所有人的眼簾。
它矗立在海拔三百米的山巔,如同從大地刺向蒼穹的一柄幽藍巨劍。夜裏山間的薄霧,給它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麵紗,但這絲毫不能減弱其存在感帶來的壓迫。正六邊形的塔身線條冷硬、精確,自下而上流暢地收束,直指灰藍色的天幕。塔壁並非實體金屬的厚重,而是光滑如鏡,薄得不可思議,竟能清晰地倒映出高空流雲的影子以及遠處鷺江島朦朧的輪廓,仿佛一麵扭曲的鏡子。整座塔籠罩在一種流動的、近乎液態的幽藍冷光之中,那光芒並非靜止,而是在塔身表麵緩慢地、如同呼吸般脈動著。看得出,它不是人造物,也不像是機器人的傑作,更像一道被無形之手從虛空中截取、凝固在此地的巨大閃電,散發著冰冷、非人的絕對秩序氣息。掃描射線打上去,隻在光滑如鏡的塔壁上激起細碎如星塵的光斑漣漪,瞬間被吞噬,無法深入分毫。
“掃描圖像。”老林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老林熟練地操作著攜帶的、一個看起來像大號金屬手提箱的笨重掃描儀。一陣低沉的嗡鳴後,他將掃描畫麵投射到一塊便攜的折疊暗光屏上。圖像經過複雜的算法處理,塔的內部結構如同被精密解剖的蜂巢,層層疊疊,充滿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幾何美感。核心區域是密集排列、閃爍著規律性脈衝光芒的立體存儲器陣列,如同上千顆冰冷的藍色心髒在同時搏動。而支撐起這百米高塔、承受著巨大風壓和自身重量的骨架,清晰地顯示出是碳芳綸雜化纖維編織成的致密三維網格結構。銀灰色的高強度纖維紋路在內部幽藍光芒的映照下若隱若現,既構成了承載利維坦龐大神經中樞的鋼鐵脊梁,也成了橫亙在反抗者麵前、令人絕望的天塹。
“怎麽進去?”安東盯著光屏上那毫無縫隙、渾然一體的外壁,眉頭擰成了疙瘩,手指下意識地敲擊著腰間的***,“連個門縫都沒有!這玩意兒…是澆築出來的?”
老林指向掃描圖像上塔基的六個銳角頂點,又指了指塔身外圍那層肉眼不可見、卻在掃描儀上呈現為淡金色光暈的、完美包裹塔身的圓形能量場。“看見那圈‘圓’了嗎?那是能量屏障,比金剛石還硬。激光炮打上去跟撓癢癢似的,物理衝擊波會被均勻分散吸收。”他的手指移動到六個頂點位置,“但是,它的基礎構型是正六邊形外接圓。六個頂點,是力場結構最脆弱、能量流動必須交匯的‘節點’,就像漁網的結節處。”他目光轉向磐石和鶴竹,眼神帶著詢問和最後的一絲希冀,“你們帶來的‘鑰匙’,據你們盧德陣線的人說,就是專門針對這種節點設計的。照這裏轟,理論上就能在屏障上撕開一個臨時入口。”
磐石和鶴竹對視一眼,堅定地點點頭。安東則聽得一頭霧水,這不怪他,要怪盧德陣線發的紅色翻譯耳機有延遲。
王得邦收起了所有嬉笑,喉結滾動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座在薄霧晨光中靜靜燃燒的藍色冰山,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幹澀:“他娘的......這玩意兒......?感覺咱們這點人,給它撓癢癢都不夠......”
盧德仰望著那座冰冷的棱晶,幽藍的光芒倒映在他瞳孔深處,像兩簇跳動的鬼火。它如此巨大,如此沉默,如此堅不可摧,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非人的威嚴。格蕾塔半跪在一塊岩石後,快速而精準地在戰術激光平板上記錄著塔的精確方位、角度、周圍地形地貌、可能的攻擊位置,以及老林描述的屏障特性。她的手指因為專注和用力而微微發白,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她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並非來自物理的威脅,而是源於這絕對秩序化身的、仿佛亙古存在的冰冷存在本身。
箭已離弦,目標近在咫尺。但這最後一百米的衝刺之路,這看似唾手可得的塔基,卻仿佛隔著星辰大海,充滿了未知的凶險。進擊的盧德陣線,終於兵臨利維坦的城下。山風掠過樹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力量懸殊的碰撞,提前奏響了哀鳴的序曲。薄霧在塔基處緩緩流動,像一層神秘的麵紗,既掩蓋著通往核心的路徑,又好像還隱藏了什麽。
來不及多想,眾人踏著夜色匆匆返回。趕到地道口時,天邊已漾開一抹魚肚白,朝陽正掙脫地平線的懷抱,帶著初生的暖意淺淺探頭。山間的薄霧還未散去,像揉碎的月光織成的紗,輕輕籠住四野。岩石的棱角被磨得溫潤,樹影在霧中化作淡墨般的剪影,連那初升的朝陽也似蒙著層朦朧的光暈,讓周遭一切都浸在半夢半醒的夢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