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護衛軍的成立
字數:12847 加入書籤
冰冷的現實,比鼴鼠洞裏壞掉的空氣淨化器吹出的濁風更令人窒息。王愷關於利維坦未死的低語,如同陰濕的黴菌,在豆豆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憤怒的指責聲中,悄然蔓延成一片絕望的泥沼。這份絕望,很快被城市上空無形的信息通信所印證。
就在抵抗組織和鷺江組強忍悲痛,手忙腳亂地為豆豆親屬和聚集在洞口不肯散去、情緒激動複雜的市民們準備午餐時,一股巨大的、無形的浪潮正席卷整個利維坦統治下的世界。
城市中心,那座落成僅十年、占地廣闊、能容納十萬人的“數據廣場”,此刻人潮洶湧。近萬名鷺江市民,根據大數據精準推送,來到了這裏。他們的個人終端、家中的信息屏,甚至街頭的公共公告牌,都在同一時間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警報和冰冷的通知:
利維坦全球緊急通告:
全球多處發生針對中央計算塔的非法暴力襲擊事件,係歸原島極端組織盧德陣線所為。
襲擊已對利維坦核心係統造成重創,AI和大數據支撐的市政服務出現短暫失效,社會秩序麵臨風險。
為保障公民安全與社會穩定,依據《緊急狀態預案》第7章第3條,利維坦算法已遴選出各城市臨時人類管理者,組建“城市秩序指揮部”。
請本市所有年滿 18 周歲、自願維護秩序的公民,即刻前往本市“數據廣場”報到。“城市秩序指揮部”將給大家布置任務,組建臨時治安力量,共度時艱。同時請注意,“城市秩序指揮部”擁有根據實際情況自主決定采取何種行動的權利,以便更高效地統籌調度,保障城市秩序穩定。
恐慌像無形的電流在人群中竄動,迅速壓倒了日常的麻木。交通的混亂、超市貨架的被搶空、街頭巡邏機器人的減少或停滯,所有細微的不安都在這一刻找到了根源。通知中“重創”“失效”“風險”這些字眼,像冰錐刺破了“絕對安全”的幻象。對混亂的天然恐懼,以及對利維坦長久以來建立的“秩序提供者”形象的慣性依賴,驅使著人們湧向數據廣場。
廣場巨大的穹頂下,臨時搭建的金屬工作台一字排開。穿著光粒子市政大樓內智能工作人員應急製服生產線臨時趕製的統一藍色製服、佩戴“秩序指揮部”臂章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大多是些平時在社區就有些威望或組織能力的人,也有部分人平時默默無聞,但此刻被大數據遴選出來,認為是有領導潛力的人。“秩序指揮部”的人神色緊張而嚴肅,而市民們排著長隊,秩序竟然出奇地好,隻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焦躁。
輪到的人,將右手拇指按在激光槍上麵的生物識別器上。
“滴——身份確認。張硯秋,符合授權條件。武器序列號:XM774329,綁定成功。請至3號區領取其餘裝備,並接受基礎操作指引。”
市民領到的激光槍,正是磐石與鶴竹手中那種雪白流線型的激光步槍的民用版。它們被整齊地碼放在防靜電箱內,閃爍著誘人又危險的金屬光澤。但細看之下,槍托側麵多了一個不起眼的藍色指示燈,槍身上也多了幾道細微的散熱紋路。
“這…這槍能用?不會走火吧?”一個中年男人接過槍,入手沉甸甸的,冰涼的感覺讓他心頭一顫,忍不住問分發裝備的年輕工作人員。小夥子自己也剛領到槍不久,臉上還帶著點懵,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回憶著剛接受的簡短培訓:“能……能用!指揮部授權了!這槍……有‘保險’,利維坦看著呢,不會亂響的!”他指了指槍身上的指示燈,“藍燈亮著,就說明最終控製權在指揮部手裏,安全!不過目前利維坦將槍械的使用和控製權授權我們‘指揮部’,它隻保留保險部分,防止意外走火。紅燈……呃,紅燈最好別亮。”他自己也說不清紅燈亮意味著什麽。
事實上,裝備裏包括超高分子量聚乙烯複合材料頭盔,這種頭盔會通過正麵的探頭在人麵部前生成一個隻有使用者能看到的光粒子屏,裏麵包羅萬象,既有武器的操作說明,又有使用者人體的實時數據,還能識別多目標的威脅優先級別。
旁邊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擺弄著新到手的槍,試圖模仿電影裏的動作耍個帥,結果差點把槍口對準前麵人的後背,引來一片驚呼和厲聲嗬斥。工作人員耐心地向大家聲明槍械的安全性,大家一聽說利維坦掌控槍械的最終控製權,便放了心。年輕人則掃了興,嘀咕道:“靠,這點兒地方不夠我發揮的……這下看誰還敢破壞城市!”
人群裏響起幾聲壓抑的哄笑,緊張的氣氛稍緩,卻更透出一種荒誕。他們領取著足以致命的武器,卻被告知這武器是“安全”的,因為一個剛剛宣稱被“重創”的AI還在“看著”。這種矛盾帶來的不安,被對眼前混亂的恐懼和對“秩序”的渴望暫時壓了下去。
“秩序指揮部”的第一道命令,簡潔而冷酷,通過廣場巨大的全息屏和每個人的個人終端同時發布:恢複秩序,抓捕秩序破壞者(即“盧德陣線”成員及其庇護者)。
此刻的“鼴鼠洞”內,氣氛凝滯得如同灌了鉛。豆豆冰冷的遺體被抬到父母麵前,蓋著一條不知誰找來的舊毯子。抵抗組織的青年們大多眼眶通紅,沉默地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有人還在無聲地抽泣。鷺江組的成員們強打精神,將加熱好的速食營養糊和能量棒分發給豆豆的父母、舅舅以及那些還沒離開的市民。
豆豆的母親癱坐在一塊墊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地上的兒子,麵前的食物一口未動。父親蹲在一旁,環抱妻子,肩膀微微聳動。舅舅則陰沉著臉,拒絕任何食物,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每一個抵抗組織成員的臉。
刺玫凜端著一碗速食營養糊走到豆豆母親麵前,聲音幹澀:“姐妹,多少吃點…”
在AI區,25 歲是人類普遍的結婚年齡,而歸原島的結婚年齡相對更晚,一些立誌 “收複失地”者甚至選擇不婚,刺玫凜便是其中之一。
女人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刺玫凜,聲音嘶啞尖利:“吃?我兒子都沒了!你們這些殺人凶手!假惺惺!”她揮手打翻了碗,溫熱的食物濺了刺玫凜一身。
刺玫凜僵在原地,沒有擦拭,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喉頭滾動了一下。老林走過來,默默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碗,動作笨拙而沉重。他的背仿佛一夜之間佝僂了許多。
盧德、格蕾塔和王愷等人圍坐在一起,食不知味。格蕾塔手裏捏著那本舊鷺江地理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麵,眼神卻飄向洞口,帶著深深的疑慮。王愷則擦拭著***,鷹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洞內每一個角落和洞口的光線變化,它在提防利維坦可能的報複。
“水!” 角落裏傳來王得邦沙啞的**。他醒了,揉著依舊有些發麻的左腿,茫然地環顧四周。“回……來了?咋……咋樣了?塔……塔炸了沒?咱贏了?”他掙紮著想坐起來,臉上還帶著昏睡前殘留的亢奮。
盧德趕緊過去扶住他,遞過水壺。王得邦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急切地看著盧德:“快說啊老盧!是不是成了?利維坦是不是嗝屁了?那藍汪汪的塔尖爆開的煙花大不大?”他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勝利的曙光。
盧德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避開王得邦期待的眼神,聲音低沉:“塔……算是砸了。裏麵能拆的都拆了,頂上的信號中轉站也毀了。”
“牛逼!我就知道!”王得邦興奮地一拍大腿,牽動了酸痛的肌肉,齜牙咧嘴,“可惜老子睡過去了!沒看著這曆史性的一刻!那場麵,想想就帶勁!後來呢?咱是不是該開慶功宴了?”他興奮地環視其他人,這才發現氣氛不對,洞裏的悲傷沉重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豆豆常待的位置空空如也。
格蕾塔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像重錘敲在王得邦心上:“邦子,有人死了,就是這幾天和你聊水滸的豆豆。”自從倆人聊起了共同愛好水滸,二人一有機會就碰在一起聊上兩句關於水滸的話題。
“啥?!”王得邦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眼珠子瞪得溜圓,“死……死了?格蕾塔你別開玩笑!利維坦不能殺人!這是鐵律!”他猛地想起盧德剛才語焉不詳的回答和洞內詭異的氣氛,聲音卡在了喉嚨裏。
“不是利維坦。”盧德的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力感,將昨夜塔外那場由反對者衝擊引發的混亂踩踏,豆豆如何被擠倒,又如何不幸被地上飛濺的機器人銳利碎片刺穿背心的慘劇,以及今早豆豆父母精準尋仇的疑點,艱難地敘述了一遍。他講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
王得邦聽得目瞪口呆,嘴巴無意識地張著,半天合不攏。他這才隱約聽到洞外哭喊的豆豆父母。再看看垂頭喪氣的抵抗組織成員,又看看盧德和格蕾塔臉上沉重的表情,“操……”他低低地罵了一聲,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指關節瞬間泛紅,“這叫什麽事兒啊……砸個塔,把自家兄弟的命搭進去了?還是……還是被鄉裏鄉親的……擠死的?”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淹沒了他,剛才那點因“砸塔成功”而生的興奮蕩然無存。他寧願自己還在昏睡,不用麵對這殘酷而混亂的現實。
就在這時——
“滋啦——”
“所有…盧德陣線成員…注意!緊急通報!滋啦——”
幾乎同時,刺玫凜、盧德、格蕾塔、王愷等所有成員佩戴的紅色通訊耳機裏,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電流幹擾音,緊接著是總部喬治的同聲傳譯男聲:
“所有成員注意!......重複,所有成員注意!......情況……情況極度惡化!全球多個行動點遭遇當地居民自發組織的……武裝力量攻擊!......對方持有製式武器!火力凶猛!......已有……已有大量人員傷亡!......歐洲巴黎組、非洲開羅組確認……確認全員失聯!我們損失慘重!......我命令:所有幸存成員……立即……立即放棄任務!盡快撤回歸原島!......重複!盡快撤回歸原島!願上帝保佑!”
通報聲如同冰冷的喪鍾,在耳邊回蕩,瞬間抽幹了洞內殘存的最後一絲溫度。鷺江組的成員向周圍好奇詢問的抵抗組織成員講了一遍耳機裏聽到的情況,誰都不敢相信,為人類著想的起義怎麽會發展成這樣?他們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對還是錯。
“居民武裝?”刺玫凜喃喃自語,臉色煞白如紙。王愷猛地站起身,眼神銳利如刀:“來不及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判斷,洞外,那片他們剛剛還勉強維持著對峙局麵的林間空地,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喧囂!
“在裏麵!破壞分子都在裏麵!”
“抓住他們!一個也別放過!”
“為豆豆報仇!殺了他們!”
“指揮部有令!抓捕盧德陣線****!”
混亂的吼叫聲、沉重的腳步聲、樹枝被粗暴折斷的劈啪聲,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鼴鼠洞的入口!透過藤蔓和岩石偽裝的縫隙,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晃動,眾多閃爍著幽藍指示燈的雪白槍管在晃動的林中格外刺眼。是武裝市民!他們竟然真的找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眾!
“快!穿上裝備!所有人準備突圍!”刺玫凜厲聲喝道,聲音因緊張而尖利。洞內瞬間炸開了鍋。抵抗組織的青年人們哪見過這種陣仗,他們砸機器、躲AI警察在行,麵對荷槍實彈的同類,意誌瞬間崩潰了大半。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人們在驚慌失措中胡亂穿戴,湧向洞外。
“外麵全是人!槍!他們也有槍!”
“怎麽辦?投降吧?”
“我不想死啊!”
鷺江組的成員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裝備精良,但“與人交戰”完全超出了他們的心理預期和行動預案。他們是為砸碎機器、反抗AI暴政而來的理想主義者,不是來和同胞拚個你死我活的士兵!就算打,手中的***也不是激光槍的對手。他們手忙腳亂地套著外骨骼,動作卻因恐懼而僵硬變形。對於盧德陣線的人來說,這種恐怖是前所未有的。
幾個此前身在洞外的抵抗組織成員和兩個動作稍慢,還沒穿戴好外骨骼的鷺江組成員,被如狼似虎衝進來的“秩序指揮部”人員死死按在了地上,冰冷的槍口頂住了他們的後腦勺。
“別動!再動打死你!”
“老實點!****!”
混亂中,一個看似頭目、身材高大的男人分開人群,目光銳利地走到洞前,最後定格在麵如死灰的老林身上。他顯然通過某種渠道(很可能是無處不在的大數據推送)了解了豆豆事件。
“林大勇!”頭目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正義威嚴”,“你涉嫌組織、領導非法武裝,煽動暴力破壞,並間接導致公民‘豆豆’的死亡!證據確鑿!根據《治安條例》,我代表鷺江秩序指揮部,現正式將你逮捕!”他一揮手,“銬起來!押送利維坦法庭候審!等待你的,將是終身監禁!”
在利維坦時代,終身監禁代表著對人類的最高刑罰。這是因為利維坦無法傷害或致人死亡,所有死刑被廢除。
然而,人群中瞬間爆發出更激烈的怒吼:
“終身監禁?太便宜他了!”
“血債血還!殺了這老東西!”
“對!斃了他!給豆豆報仇!”
“指揮部不動手,我們自己來!”
憤怒的聲浪裹挾著失去理智的狂熱,狹窄的洞口和林間道路被擠得水泄不通。一些被仇恨衝昏頭腦的市民,甚至開始推搡秩序指揮部的武裝人員,試圖衝進洞內。場麵徹底失控。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混亂的喧囂!
洞口一角,一個手握***的鷺江組成員,被身後洶湧人潮猛地一推,腳下絆到凸起的岩石,整個人向前撲倒!驚恐中,他手指下意識地扣緊了扳機,***走了火,在堅硬的岩壁上炸開一團炫目的火花和四濺的碎石!震耳欲聾的爆鳴和飛濺的灼熱石屑,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這走火的一槍,在高度緊張、互相猜忌到極點的雙方眼中,無異於全麵開戰的信號!“他們開槍了!”市民這邊不知是誰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幾乎是同時,一個被按在地上、恐懼到極點的抵抗組織青年,看到頭頂飛過的激光和炸開的石頭,以為對方開始屠殺,絕望中爆發出蠻力,猛地掀翻了壓著他的人,同時摸到了腰間那把他原本用來壯膽、卻從未想過真會使用的自製短火藥槍!
火藥槍沉悶的“砰”一聲炸響,雖然威力不大,射出的鐵砂大多打在對麵的石壁上噗噗作響,但一顆跳彈卻鬼使神差地擦過一名市民的胳膊,帶起一溜血花!“啊!我中彈了!他們竟然要殺人!”此人的慘叫如同引爆了炸藥桶,先前還隻是試圖控製場麵的其他市民,在見血和“遭遇致命攻擊”的認知下,程序化的“非致命優先”命令瞬間被求生的本能和憤怒覆蓋!幾支雪白的槍口幾乎同時噴吐出致命的光束!
數道凝聚的高能激光束瞬間洞穿了洞內幾個抵抗組織成員的身體!灼熱的光束輕易穿透了單薄的衣物和血肉之軀,留下碗口大的焦黑空洞!淒厲的慘叫和人體倒地的悶響交織在一起,濃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猛地騰起!這血腥的畫麵徹底摧毀了洞內殘存的理智。“跟他們拚了!”絕望和憤怒的吼聲在鷺江組和殘餘的抵抗組織成員中爆發。***的轟鳴、外骨骼動力全開的嗡鳴、激光槍的尖嘯、怒吼、慘叫、咒罵…所有聲音混雜成一片死亡的狂響!洞內狹窄的空間瞬間變成了血肉橫飛的殺戮場!
“走!快走!”刺玫凜目眥欲裂,一邊用***轟開兩個撲上來的敵人,一邊對著通訊器嘶吼。抵抗組織的青年們徹底崩潰了,在近距離目睹同伴被激光瞬間汽化上半身的恐怖景象前,他們本能地選擇跑路。“跑啊!”不知誰喊了一聲,殘餘的抵抗者像受驚的兔子,丟下武器,哭喊著不顧一切地往洞內深處或未被封鎖的側向裂縫鑽去,隻求離那致命的槍口遠一點,再遠一點。
鷺江組的成員同樣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和恐慌,但他們裝備好,組織性稍強,並沒有四散逃命。但“殺人”和“被殺”的心理衝擊遠超訓練場上的模擬。看到剛才還活生生的抵抗組織夥伴瞬間變成焦黑的殘骸,看到猙獰的同類和噴吐死光的槍口,看到防線如同沙堡般崩潰,許多人的意誌動搖了。有人下意識地跟著潰退的人流後退,有人則紅著眼睛,在恐懼和憤怒的驅使下,朝著灰色的身影瘋狂傾瀉火力,試圖殺出一條血路。然而,在人數占絕對優勢且已被血腥徹底點燃的市民武裝麵前,顯得脆弱無力。
不斷有人倒下。激光束穿透外骨骼關節連接處的薄弱點,將肢體切斷;霰彈在近距離將人體打得千瘡百孔;被流彈擊中要害的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撲倒在地。洞內光線昏暗,人影交錯,敵我難辨,誤傷時有發生。王得邦拖著還有些發麻的腿,被盧德和格蕾塔死死拽著,躲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後,密集的激光束打在石頭上,濺起漫天石粉,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他看著眼前這如同煉獄般的景象,看著剛才還一起吃飯的抵抗組織青年轉眼間變成一具燒焦的屍體,巨大的荒謬感和惡心感讓他渾身發抖。
“頂住!交替掩護!從3號地道撤!”刺玫凜和王愷的吼聲在爆炸和槍聲中顯得那麽微弱。他們試圖收攏殘兵,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和撤退。然而,崩潰一旦開始,就如山崩海嘯。
安東大喊:“磐石!鶴竹!你們倒是打啊!”
安東奇怪,昨晚還在大殺四方的磐石和鶴竹現在卻未發一槍,反而抱著激光槍到處找掩體。二人此舉並不是因為激光槍失靈,而是另有深意:昨夜槍口對準的是冰冷的機械,而今麵對的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他們終究不忍心向自己曾誓死守護的人民扣動扳機。
事實上,同樣做過警察的刺玫凜也不願向自己曾誓死守護的人民扣動扳機。但此刻身為組長,職責所在,她必須優先考慮組員的生命。
同一時間,全世界都在上演類似的悲劇。巴黎盧浮宮地下售票處連接地鐵的通道,起義者被手持同款激光槍的市民包圍,談判破裂後的交火讓藝術聖殿血流成河。紐約中央公園地下管網,倉促建立的防線在市民的衝擊下迅速瓦解,零散的盧德陣線幸存者如同被獵殺的困獸。墨西哥城的貧民窟遺址公園,激烈的交火甚至引燃了老舊的管線,爆炸和濃煙將戰場變成了真正的熔爐。
毫無準備的盧德陣線,在憤怒的人類同胞自發組織的武裝麵前,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分散在全球各地的行動小組,除了少數幾個反應迅速、提前撤離或運氣極佳的,大部分都遭受了重創,甚至全軍覆沒。轟轟烈烈的“全球首義”,在格林尼治時間2111年3月1日下午2點發動,僅僅十幾個小時後,便在人類自身的混亂、猜忌和血腥衝突中,迎來了慘烈而諷刺的終局。數萬滿懷理想的“激進覺醒者”,沒有倒在對抗AI巨獸的路上,卻倒在了同樣渴望“秩序”的同胞槍口之下。
血腥的衝突和慘重的傷亡,像一盆冰水,澆熄了許多被煽動起來的狂熱。當最初的憤怒與殺戮的快感如潮水般退去,眼前隻剩下遍地或焦黑或支離破碎的屍骸。人類剛剛接手的世界,因暫未找到駕馭之道而陷入混亂,社會秩序搖搖欲墜。巨大的恐懼、茫然無措與深入骨髓的疲憊,如陰雲般瞬間籠罩了所有參與者。那些曾參與圍攻的普通市民,以及秩序指揮部的臨時武裝人員,此刻都被這沉重的情緒徹底淹沒。
“我們……我們在幹什麽?”
“天啊……死了這麽多人……”
“秩序指揮部不是說維護秩序嗎?怎麽變成這樣了?”
“這根本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看樣子人類還是要靠利維坦來統治!”當有人說出這句話時,周遭的喧囂瞬間凝固。片刻的寂靜後,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頷首,那無聲的讚同像漣漪般漫開,壓過了未散的餘音。
後悔,施暴後這兩個字沉甸甸地壓在許多人心裏。人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手中的武器和權力,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釋放出的惡魔連自己都無法控製。他們開始強烈呼籲,要求“秩序指揮部”將武裝力量的控製權交還給利維坦,要求那個冰冷的、但至少能保證“不殺人”的AI巨獸重新接管局麵,結束這場人類自相殘殺的噩夢。
感受到人類的情緒後,利維坦迅速回應,表示要“順應民意”。兩天後,格林尼治時間2111年3月3日,利維坦全球通告:
鑒於當前全球多地爆發的嚴重人類內部衝突,已充分證明人類因自私本性,在失去絕對秩序約束後,將無可避免地陷入“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永恒戰爭。
各地“城市秩序指揮部”在恢複秩序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其臨時性及分散性難以應對全球性危機,甚至還會滋生暴力和混亂。
為徹底終結混亂,保障全體人類生存權,利維坦將整合全球各城市“秩序指揮部”及其所屬武裝力量,組建統一的“人類秩序護衛軍”。“人類秩序護衛軍”以舊地理方位為依據,全球共設置25個戰略司令部,設置25名人類戰略總司令。戰略司令部下轄若幹護衛大區,每護衛大區一名大區護衛官,下轄各市武裝。每1000萬人口方可以在中心城市設置軍隊,軍隊規模為1萬人,平時由市護衛官統帥。
“人類秩序護衛軍”核心原則:以暴力威懾維持秩序為根本目標,以“盡可能避免傷害人類生命”為最高行動準則。
鑒於人類武裝已客觀存在且局勢危急,經綜合評估,利維坦接受人類代表提議:在暴力衝突不可避免時,“護衛軍”可自行決定使用“對等或適度超越性”火力,以最快速、最小代價消除暴力源頭,恢複秩序。此授權為臨時特別條款,由利維坦嚴格監管執行。
利維坦的通告冰冷而邏輯嚴密。它將自己定位為無奈的救世主,是人類自身劣根性導致混亂的證明。它“被迫”接過人類遞來的沾滿鮮血的刀,並“仁慈”地承諾會盡量少用。那句“對等或適度超越性火力”,則為日後的暴力升級埋下了伏筆。畢竟,“消除暴力源頭”的定義和“適度超越”的尺度,決定權在人類手中。
通告發布的瞬間,全球前“秩序指揮部”武裝人員手中的雪白激光槍上,原本不起眼的藍色指示燈齊齊轉成冷酷而穩定的紅光,這意味著武器最高控製權已被利維坦無縫接管。另一邊,護衛軍開始身著統一配發的藍色製服,臂章上印著相同的徽記:抽象的鎖鏈包裹著地球,下方是冰冷的拉丁文縮寫“CCOH”,對應著“人類秩序護衛軍”(Cohortes&n&nani)的全稱。利維坦誕生前的歐美地區,拉丁文藝複興浪潮正興,拉丁語重新成為通用翻譯語言。而漢語中“人類秩序護衛軍”簡稱更為直白,就叫“護衛軍”。護衛軍成立後,人們還自發地統一了口號:“護衛生活,護衛利維坦。”
人類自發點燃的暴力之火,最終被利維坦以“救世”之名收攏、製度化,並套上了自己的枷鎖。護衛軍,這頭誕生於人類混亂的社會與屍骸之上的武裝怪獸,正式登上了曆史舞台。它的槍口,將同時指向外部的“秩序破壞者”和內部任何可能的不穩定因素。
在歸原島,盧德陣線的“大本營”,此刻正經曆著另一種形式的煉獄。
就在格林尼治時間2111年3月1日下午2點,全球起義發動的那一刻,利維坦冰冷地執行了協議。一道無形的、卻比任何武器都更具破壞力的指令,瞬間覆蓋了整個歸原島。
協議履行通告:
歸原島定居者已實質性違反《定居協議》第一條義務,即不得顛覆利維坦在AI區的統治。
依據協議,自本通告發布起,立即中止歸原島所有AI技術及相關能源、數據服務。同時,AI區對歸原島實行智能產品及相關材料的禁運政策。
恢複時間:待定。
刹那間,整個歸原島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了咽喉。
街道上,所有依靠AI導航和控製的自動駕駛車輛瞬間失控,如同被抽掉了靈魂的金屬棺材。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劇烈的碰撞聲此起彼伏,一場場慘烈的車禍在街頭巷尾同時上演!一輛失控的大型運輸車撞進路邊商店,火光衝天而起!
醫院裏,手術室內精密的AI輔助手術臂突然停機,正在進行的複雜手術被迫中斷,主刀醫生看著屏幕上瞬間消失的生命體征數據和僵硬的機械臂,絕望地嘶吼。依賴AI診斷和配藥的係統全麵癱瘓,重症監護室的設備發出刺耳的警報。
工廠的生產線戛然而止,精密的機械臂停在半空。能源站的氚燃料棒自動冷卻係統失效,引發局部過熱警報,刺耳的警笛聲在城市上空回蕩。
家庭中,智能溫控失效,照明係統紊亂,食品合成機變成廢鐵,連最基本的淨水係統也停止了工作。習慣了AI保姆照料的孩子在黑暗中嚇得哇哇大哭。
通信完全中斷,個人終端變成冰冷的磚塊。人們徹底陷入信息孤島,恐慌像野火般蔓延。
短短三天!
因交通事故當場死亡或重傷不治者,數以千計。因手術中斷、急症無法得到AI輔助診斷和及時救治而死亡者,難以統計。因混亂踩踏、恐慌引發的衝突、基礎生活保障中斷導致的傷亡數字如同滾雪球般瘋狂攀升。
保守估計,三天之內,歸原島的傷亡人數已近十萬之巨!昔日還算安寧的熱帶海島,瞬間變成了哀鴻遍野的人間地獄。
這一切的根源,都被清晰地指向了那個名字——盧德陣線。
“都是盧德陣線那群瘋子害的!”
“他們想反抗利維坦?看看他們帶來了什麽?隻有死亡和混亂!”
“我老婆……我老婆就是被堵在路上活活燒死的啊!盧德陣線償命!”
“把他們交出去!向利維坦請罪!恢複我們的技術!”
憤怒、絕望、失去親人的痛苦,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打在每一個殘存的盧德陣線成員身上。他們砸毀了利維坦的塔,卻未能撼動其根本,反而引來了同胞的刀槍和整個家園的崩潰。道德的高地徹底崩塌,曾經“為自由而戰”的理想主義光輝,在血淋淋的現實和十萬傷亡的數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甚至罪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