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盧德陣線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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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原島當地時間2111年3月7日,黎明前的黑暗濃得化不開,鷺江組的幸存者在山林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前往耳機裏通報的盧德陣線山中營地。外骨骼關節在濕滑的苔蘚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每一次落腳都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盧德打頭,他憑著記憶朝帶領著預定方向前進。格蕾塔緊隨其後,一邊走一邊在胸前的光粒子評上標記地圖。王得邦負責跟在格蕾塔後麵,以防她摔倒。王得邦那條標誌性的紅褲衩邊角從撕裂的戰術褲裏頑強地探出來,沾滿了泥漿和暗紅色汙漬。安東、王愷和其他人走在後麵照顧傷員,鶴竹斷後。事實上,磐石也在打頭陣,隻不過,他這麽做並不全然是為眾人探路,更多是有意護著盧德。畢竟,戰場上盧德曾一次為他解圍,一次救了他的命。
“邦子”盧德壓低聲音,“你那紅褲衩能不能掖嚴實點?太醒目了,生怕別人看不見是吧?再說,你不怕著涼啊?”
盧德時不時回頭瞟一眼,以免其他人掉隊。
王得邦下意識地捂住屁股後麵,嘴硬道:“放屁!這叫士氣!開門紅懂不懂?再說了,就這深山老林,利維坦的狗眼也……哎喲!”話音未落,他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向後仰倒,幸虧盧德眼疾手快,隔著格蕾塔拽住他的背帶。
“開門紅?我看你是想摔個屁股墩開花!”格蕾塔沒好氣地低聲數落。
磐石在前麵幽幽地補刀:“邦子,你這‘鴻運’當頭,下次有人開槍打我們,你記得站前麵,給大家夥兒擋擋激光。”
眾人壓抑著,緊張的氣氛稍稍鬆動。這是他們逃回歸原島的第三天。三天前的3月5日中外,他們像喪家之犬,靠著磐石和鶴竹最後用警棍砸開的血路,狼狽地衝出鷺江那座讓他們留下共同回憶的海濱城市。記憶裏充斥著激光束撕裂空氣的尖嘯、市民武裝扭曲憤怒的麵孔、豆豆冰涼的身體和老林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們找到的“交通工具”,起初是一輛被遺棄在枋洋鎮邊緣、輪子都癟了兩個的老舊太陽能三輪車,此刻正被格蕾塔憑著記憶裏地圖上的標記,艱難地推過一道陡峭的山梁。這玩意兒速度慢得感人,動靜大得嚇人,與其說是載具,不如說是移動的活靶子。他們不得不棄車,再次鑽入莽莽山林。利維坦很快得知了他們的行動,派出大批的軍隊前來圍布。軍隊調防期間,外出偵查的一組誤打誤撞地攔截了兩輛調防的老式穿梭機,用非致命性武器控製住了駕駛穿梭機的兩名士兵。讓人意外的是,兩輛穿梭機恰巧是兩名士兵的私人物品,還是30年前的產物,沒有被利維坦控製。多虧這兩位古董收藏家士兵送來的禮物,偵查組駕駛著穿梭機回去迎接眾人,然後直撲重兵把守的私人二手交通工具交易中心。好在護衛軍剛剛組建,那些由市民倉促武裝起來的士兵本就戰鬥力平平,又缺乏組織性與紀律性。鷺江組的幸存者們竟憑著一股勁,在槍林彈雨中硬生生搶下一台老式無AI空中巴士,搶到鑰匙,加注燃料,總算得以撤離。
遺憾的是,鷺江組的一個代號“麻雀”的小夥在私人二手交通工具交易中心被流彈擊中腰部,皮膚表麵桌上嚴重,血流不止。
當地時間2111年3月7日中午,林中行進的隊伍隊伍中間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哼。腰部中彈的麻雀倒下了。連日的逃亡、傷口感染和缺醫少藥,早已讓他虛弱不堪。幾個動作幅度較大的攀爬動作牽動了傷口,鮮血瞬間又洇濕了簡陋的包紮。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眾人從背包裏掏出所剩無幾的止血凝膠和消炎藥片,動作麻利地給傷員止血。然而,藥物在潮濕的環境下效力大減。
更要命的是,那個肩膀受傷的抵抗組織妹子,小雅,也快撐不住了。
“沒……沒事……”安東懷中的麻雀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聲音細若遊絲,“你們……救她吧……別管我……”
此時的麻雀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眾人無能為力,能做的隻有陪在麻雀身邊,直到最後一口氣。格蕾塔則照顧一旁的小雅,喂了水,吃了藥,小雅的氣息逐漸平穩。然而,一旁的麻雀早已沒了呼吸。
茂密的原始森林裏,陽光費力地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化作一束束金亮的光柱微微斜紮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這微弱的光亮像被小心捏在掌心的星火,僅吝嗇地撕開了昏暗林地的一角,卻已足夠讓人看清腳下交錯的樹根。
安東懷中的麻雀徹底冰冷、僵硬。沒有醫院的AI手術臂,沒有精準的診斷和特效藥,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在同伴絕望的注視下,無聲無息地消逝在歸原島冰冷的山林裏。這是回到“家”後,他們失去的第一個夥伴。
第二天晚上,盧德、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鶴竹、安東、王愷及另外四人,鷺江組僅存的11人,拖著沉重的步伐和更沉重的心情,終於踏入喬治·梅勒所在的深山秘密營地時,迎接他們的並非劫後餘生的溫暖,而是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和分裂的寒流。
營地隱藏在一處巨大的溶洞內,洞壁上滴答著冰冷的水珠。雖然潮濕,但生活設施和醫療設施相對齊全,據說這是盧德陣線領導核心提前半年布置的結果。受傷的小雅在這裏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暫時脫離了危險。
曾經匯聚了歸原島反利維坦意誌最堅定者的盧德陣線,此刻氣氛壓抑得如同灌了鉛。數十堆篝火旁,人影分成涇渭分明的幾片。一夥人圍坐在數堆靠近溶洞的篝火旁,個個麵色沉鬱,眼神裏是不滅的火焰,偶爾有幾句交流。而另一夥人坐在溶洞另一端的數堆篝火旁,則顯得焦躁不安,低聲激烈地爭論著什麽,不時有人朝喬治那邊投去不滿甚至敵視的目光。餘下的幾夥人被夾在中間,一看便知是從槍林彈雨中闖出來的劫後餘生者。他們正是今天剛返回營地的鷺江組,以及其他幾組九死一生的幸存者。空氣中彌漫著汗味、血腥味、藥味,還有一種名為絕望和猜忌的毒藥。
“喬治!”盧德三人看到坐在一塊平坦岩石上、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的領袖,快步走了過去,想陪他聊聊天。
喬治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裏布滿血絲,但目光依舊銳利如鷹隼掃過盧德等人,尤其在看到他們明顯減員且個個帶傷時,眉頭鎖得更緊。“回來就好。”他的聲音嘶啞低沉,“情況比想象的更糟。”
他簡要通報了全局:全球起義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僅僅濺起幾圈血腥的漣漪,便迅速被利維坦借人類之手撲滅。歸原島因技術封鎖陷入的人道災難,使得“盧德陣線”這個名字成了瘟疫的代名詞。民眾的怒火無處發泄,家屬成了首要目標。更可怕的是,陣線內部出現了嚴重的分裂。
“看見那些人了嗎?”喬治用下巴點了點對麵那堆情緒激動的人群,“他們自稱‘現實派’,認為繼續抵抗毫無意義,隻會帶來更多死亡和毀滅。他們要求……”喬治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要求與Ur談判,向利維坦有條件投降。什麽‘現實派’,就是‘投降派’。”
“投降?!”王得邦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放他娘的屁!我們死了那麽多人,刺玫凜、豆豆、麻雀……還有那麽多兄弟!現在投降?骨頭都軟了嗎?”
“別胡說,我相信刺玫凜沒有死!”格蕾塔咒罵王得邦。
是的,沒有願意相信刺玫凜的死,要不是逃出生天的機會難得,他們真的想把刺玫凜墜落的山崖搜個遍。盧德向喬治講述了事情的情感,引來喬治的連連歎息。千軍易得,良將難求。盧德陣線本打算在消滅利維坦、完成曆史使命後自行解散,可如今看來它很可能要繼續存在。如此一來,有指揮才能的人對它而言便顯得尤為重要。
喬治話鋒一轉:“現在這個情況,盧德陣線是否要繼續存在下去呢?”
這時,王愷和安東也湊了過來。
“關於盧德陣線是否要繼續存在的問題。”格蕾塔談到了她的看法,“其問題的核心在於利維坦是否能被我們消滅?”
王愷接過格蕾塔的話:“是的!我們這次行動為什麽失敗了?難道有的塔沒被破壞?”
盧德若有所思地補充:“還是說利維坦不是這些塔的集合?”
眾人期待地看向喬治,希望從他這裏得到答案。
“601座塔都被破壞掉了。”喬治有些愧疚,“是我們情報有誤,不該唐突決定出擊。應該再綜合後續獲取到的信息,繼續比較。”
“那麽利維坦到底是什麽?”安東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們的敵人到底長什麽樣。
喬治的喉結滾了半圈,氣音擦著齒縫出來時,近處篝火堆的火光在他眼下投出兩道深溝。“利維坦……””這個詞被他嚼得發苦,“我不想承認,但現在基本確定,利維坦是各位所見所有AI設備的集合,你所看見的 AI 電器、AI 機器人包括你們破壞的中央計算塔,他們都是利維坦身體的一部分。”
喬治不無遺憾地告訴大家:“等於說,我們想徹底消滅利維坦,不讓他東山再起,就要消滅所有AI設備。””
他頓了頓,指甲掐進掌心:“我們發現,月球還有利維坦的三處中央計算塔。真的想要將利維坦從世界上抹掉,我們還要消滅利維坦在月球的一切。”
喬治話畢,所有人都沉默了。消滅利維坦,似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務。
“蚍蜉撼樹!”不知過了多久,盧德從牙縫中擠出來一則成語,道盡了大家的無奈。
“啥?樹怎麽了?”安東和他那副紅色翻譯耳機顯然都對中國文化不甚了了,被盧德脫口而出的成語攪得一臉茫然,便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身旁的王愷,盼著能得到更詳盡的解釋。
王愷和眾人一樣心情沉重,看著安東一臉無奈,悄聲地解釋什麽是“蚍蜉撼樹”。
隨著安東和王愷的互動,沉默的眾人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互動著。不知過了多久,王得邦問道王愷:“小叔,家裏現在怎麽樣了?”
王得邦的一句話,將眾人拉回了現實。是啊,家裏怎麽樣了?因為盧德陣線家屬的身份,他們有沒有受苦?
喬治希望大家在山裏暫避風頭,不要冒險回家,但是鷺江組的人還是私下決定派個代表回家看看。作為鷺江組的副組長,王愷決定替大家下山看看情況。保險起見,盧德想讓身手矯健的磐石陪著王愷一同下山,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可磐石是個無牽無掛的萬能老光棍,不像王愷身邊有哥哥依靠,他無牽無掛,所以壓根不想下山。
盧德便提起當初射箭救他的事來求人,偏偏態度又帶著幾分硬氣,還總把“這箭很貴的” 掛在嘴邊,模樣著實好笑。一來二去,兩人的關係就被大夥打趣成了 “貴賤(箭)之交”。
而這次,是盧德頭一回拿射箭的事求磐石,他答應了,隻說要再歇一天便動身下山。
第二天晚上,眾人依舊圍坐在篝火旁,涇渭分明。與前一天不同的是,那些外出執行任務的成員有的坐到了抵抗派一邊,有的坐到了投降派一邊,也有的仍坐在中間。盧德一行人沒有選邊站隊,而是圍坐在最遠處的篝火旁,輕聲安慰著思念遠在鷺江的父母的抵抗組織成員小張。
不知何時,抵抗派和投降派的人隔著眾人吵了起來,爭吵聲越來越大。一個身材微胖、絡腮胡、戴著圓眼鏡的中年日本男子站了起來,他是投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前是個數據分析師,代號“小島長崎”。“你吼什麽?看看外麵!看看歸原島成了什麽樣子!醫院癱瘓,交通混亂,每天都在死人!我們的父母妻兒在被人指著鼻子罵,甚至被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盲目的反抗!”
小島長崎身邊是一個瘦高的白人男子,代號“胖男孩”,曾是陣線裏的爆破手,此刻也紅著眼睛朝抵抗派吼道:“你們想當英雄,別拉著所有人陪葬!談判怎麽了?至少能保住大家的命,保住歸原島剩下的人!Ur不是也說了嗎,隻要我們自首,免於刑事處罰。這不挺好的嗎?我們先自首,走出這該死的原始森林,從長計議!”
“對呀!反正利維坦又不會殺人,我們投降後還有機會!”
抵抗派的人開始反駁,兩派人馬的爭論迅速升級,從低聲爭吵變成高聲咆哮。溶洞外的空地上回蕩著憤怒的指責、絕望的哀求和冰冷的反駁。曾經的戰友,此刻劍拔弩張,篝火的光影在他們臉上跳躍,扭曲著彼此的麵容。盧德看著這荒謬而悲哀的一幕,霍布斯那句“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永恒戰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他的心髒。利維坦甚至不需要親自下場,人類自身的恐懼、自私和分歧,就足以將彼此撕碎。
“機會?投降了還有什麽機會?”抵抗派的邊緣,一個50多歲的高顴骨男人忽然揚聲反問。他叫什杜姆,是21世紀中葉移民到土耳其的猶太人後裔,今年已經50歲了,總蹬著雙黑色中筒靴,靴麵和靴底的泥漬永遠半幹未幹,星星點點地綴著,瞧著倒像剛從安納托利亞高原的中世紀古戰場上浴血歸來。
這個曾先後在安卡拉的街巷、伊斯坦布爾的碼頭舉著反利維坦旗幟的男人,眼裏一度燃著卡帕多奇亞火焰穀般的紅焰。他站在高台上演講的模樣,成了所有看過那段視頻的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共同記憶:指節因攥緊拳頭泛著青白,聲音裏裹著對利維坦極權的切齒痛恨,活像當年猶太人複國主義運動領袖西奧多?赫茨爾的轉世,眉宇間全是不容置疑的正派與決絕。
“機會?”什杜姆冷冷地開口,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向一個吞噬了個人權利來維持秩序的權力怪獸乞求機會?它用大數據代替民意,用護衛軍支配人類的暴力,用技術封鎖讓我們自相殘殺!你們所謂的談判,不過是把脖子洗幹淨,等著它套上更精致的枷鎖!別忘了Ur在歸原島上空說過的話——它把我們的掙紮當成證明它統治必要性的證據!”
作為盧德陣線領導核心的什杜姆,在抵抗派與投降派中都攢著不少人氣。他這番話出口,多少挫了投降派的氣焰,兩撥人劍拔弩張的爭吵暫時歇了火。盡管話裏明擺著偏向抵抗派,投降派心裏不服,卻礙著他的麵子沒再多言,這一晚總算相安無事地挨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