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冊後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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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二年的春風裹著牡丹香鑽進太極殿的雕花窗。司馬炎斜倚在胡床上,指尖摩挲著案頭那方羊脂玉印,這是昨日楊豔親手為他雕刻的私印,印紐雕著交頸鴛鴦,刀痕裏還凝著她腕間的茉莉香。
“陛下,皇後娘娘請您去鳳儀宮。”小宦官那尖細的聲音,像根輕巧的針,冷不丁地就紮進了司馬炎的思緒裏。
司馬炎緩緩抬眼,目光掃過案頭,那漏壺正有條不紊地滴著水,仿若時間的腳步,不緊不慢。清澈的春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壺底濺起細微的水花。恍惚之間,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回到十年前,那還是在晉王府的時候,他與楊豔初次相見的場景,如同一幅細膩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那時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粉嫩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一片片夢幻的雲霞。楊豔身著一襲月白色的襦裙,靜靜地立在桃樹下。那月白色的裙裾,宛如月光灑落人間,與粉嫩的桃花相互映襯,更添幾分溫婉。她的鬢邊,斜插著一支青玉簪,玉簪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柔和的光澤,恰到好處地點綴著她的雲鬢。
見有人來,她並未露出絲毫慌亂之色,隻是微微垂著眼瞼,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抹溫婉的笑容,輕聲說道:“民女楊豔,見過世子。”那笑容,如同春日裏最柔和的微風,輕輕拂過司馬炎的心間,讓他瞬間為之傾倒。
可誰能想到,這曾經讓他心動不已的笑,如今卻仿佛成了他的心病。自泰始元年,楊豔被冊立為皇後之後,她的溫柔體貼,就如同一張細密的網,將司馬炎牢牢地束縛在了鳳儀宮的溫柔鄉裏。
他清晰地記得,去年冬日的一個夜晚,外麵寒風呼嘯,冰冷的空氣似乎能透過窗戶的縫隙鑽進來。因為批奏公文,他很晚才回到鳳儀宮。當他輕輕推開門,一股溫暖而馥鬱的香氣撲麵而來。抬眼望去,便見楊豔靜靜地守在炭盆前。炭盆裏的炭火,正燒得通紅,映照著她那姣好的麵容。手爐裏,沉水香嫋嫋升起,與她身上那淡淡的百合香味交織在一起,彌漫在整個房間裏。那股香氣,仿佛有著神奇的魔力,熏得人骨頭都仿佛軟了幾分,讓人沉浸在這溫暖而愜意的氛圍中,忘卻了外麵世界的寒冷與疲憊。然而,日複一日,這樣的溫柔鄉,漸漸讓司馬炎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被困在一個華麗的牢籠裏,無法掙脫。
“陛下今日來得早。”楊豔從妝匣裏取出支赤金點翠步搖,替他別在鬢邊。“臣妾昨日得了一方蜀錦,正想給陛下裁件常服。”她的指尖掃過他下頜的胡茬,像片羽毛輕輕撓著心尖。
司馬炎握住她的手,瞥見妝台鏡裏映出的兩人身影,她穿翟衣,他著袞服,倒真像對神仙眷侶。可他心裏清楚,這溫柔背後藏著什麽。
踏入楊豔的寢殿,那股清幽且縈繞不絕的龍涎香,便如輕柔的薄紗,瞬間將人包裹。司馬炎愜意地斜倚在楊豔膝頭,似聽非聽地任她如涓涓細流般,絮絮講述著幼時舊事。
“臣妾自小沒了娘親,那些艱難歲月,全仗舅舅趙俊夫婦照拂,方能順遂長大。記得當年在魏宮任通事郎時,舅舅但凡得了最香甜的棗泥糕,總會精心留著,專門拿給臣妾。那滋味,至今回想,仍覺唇齒留香……”楊豔語調輕柔,滿是懷念,眼神也似飄回往昔。
司馬炎一邊聽著,一邊下意識輕撫她腕間那隻翠意盎然的翡翠鐲子。這鐲子水頭十足,溫潤細膩,是他昨日剛賜下的,在燭光映照下,泛著迷人光暈。聽楊豔這般說,他嘴角勾起一抹寵溺弧度:“你既如此惦念舅家,朕便下旨,封趙俊為平原侯,再讓趙虞入朝做侍中,也算是對他們當年恩情的回饋。”
楊豔眼中頓時亮起來,抬手輕輕覆在司馬炎手背上,指尖帶著暖意在他手心裏蹭了蹭:“陛下對臣妾的親眷這般厚待,臣妾心裏頭比吃了蜜還甜。”她忽然垂下眼,聲音軟了幾分,“說起來,臣妾那表妹趙粲,是趙虞的女兒,性子最是溫順貼心,一手繡活更是精巧。臣妾在宮裏時常念著兒時與她一處描花繡草的日子,總覺如今身邊少個這般知冷知熱的人。若能讓她進宮來伴臣妾左右,臣妾也能多些歡喜,陛下看……”
司馬炎見她眼波流轉間滿是期盼,指尖在她腕間鐲子上輕輕敲了敲,笑道:“不過是讓表小姐進宮陪你解悶,多大的事。明日便傳旨,讓趙粲入宮吧,也好讓你日日能見著親眷,少些孤單。”
楊豔立刻眉開眼笑,伸手環住他的脖頸,鬢邊珠花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陛下最是疼臣妾了!”
趙粲入宮不過七日,鳳儀宮的空氣裏,便悄然漫進了些不同以往的氣息。
從前司馬炎踏進門,楊豔總愛捧著一卷書坐在窗邊,見他來了便笑著挪開些位置,等他湊過去共看。書頁翻動時帶起的茉莉香,混著她身上溫軟的氣息,是他熟稔的安寧。可如今,他剛轉過回廊,趙粲便像隻輕盈的燕兒從廊下迎出來,手裏捧著隻白瓷描金碗,碗沿還冒著淺淺熱氣:“陛下今日批奏定是累著了,妾身新熬了杏仁酪,陛下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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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炎的目光落在她捧著碗的手上。那手比楊豔的要涼些,指尖卻更軟,遞碗時不經意擦過他手背,像一片薄冰輕輕劃過,留下點說不清的癢。他接過碗喝了口,甜意濃得發膩,幾乎要蓋過杏仁本身的清苦,可不知怎的,舌尖沾著那股甜,竟舍不得放下碗。“你這手藝,倒比禦膳房的廚子還用心。”他看著她眼尾微微上挑的笑,語氣裏帶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
趙粲抿著唇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陛下若不嫌棄,妾身明日再給陛下熬。”她說著轉身要去布菜,藕荷色的裙角輕輕掃過他的靴麵,帶起一陣沉水香。那香比楊豔常用的茉莉要濃烈,像藤蔓似的往人骨縫裏鑽,纏得人心頭發緊。
當晚司馬炎宿在鳳儀宮偏殿。楊豔替他解玉帶時,指尖的溫度透過錦緞傳過來,還是他熟悉的暖。燭火在她鬢邊跳動,將她側臉照得柔和,他盯著那片光暈,喉間動了動:“愛卿,朕昨日見趙粲……”
話未說完,楊豔的手便頓在他腰間。她沒有抬頭,聲音輕得像落在燭芯上的灰:“陛下可是覺得,她比臣妾好?”
司馬炎一怔,正要開口,卻聽她繼續道:“趙粲是臣妾的表妹,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陛下若真瞧著喜歡,便納了她吧。”她終於抬眼,眸子裏映著燭火,竟比往日更亮些,“臣妾絕無半句怨言,反倒覺得,她能在陛下身邊伺候,也是臣妾的體麵。”
司馬炎握住她停在腰間的手,那手明明是暖的,此刻卻在微微發顫。他原想說趙粲遞酪時那抹怯生生的討好,想說她裙角掃過靴麵時那縷勾人的香,可被她這麽一說,那些話倒像被堵住了,隻餘下心口一陣發悶。“你……當真願意?”他看著她眼底的“溫順”,忽然覺得那溫順裏,藏著點他讀不懂的東西。
“臣妾為何不願意?”楊豔淺淺一笑,指尖輕輕將玉帶解了下來。“陛下是天子,身邊多些可心人伺候是應當的。趙粲年輕,性子又活泛,不像臣妾,總愛捧著書卷悶著。她能討陛下歡喜,臣妾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替他脫下外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榻邊,“若是陛下覺得合適,便封她個美人吧,留在鳳儀宮,也能陪臣妾說說話。”
司馬炎望著她垂首整理衣袍的模樣,鬢邊的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晃得他眼有點花。白日裏趙粲眼尾的笑,此刻竟和楊豔垂眸時的溫順疊在了一起。他忽然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下巴抵著她發頂,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混著燭火的暖,讓他心頭那點發悶散了些。“既你這麽說,朕便依你。”
楊豔靠在他胸前,沒有說話,隻輕輕“嗯”了一聲。可司馬炎分明感覺到,她搭在他背上的手,指節悄悄蜷縮了一下,像握住了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司馬炎見楊後不僅不妒,反倒主動為自己納美,心中對她的賢淑大度更添了幾分讚許,隻當是夫妻情篤、姐妹和睦,樂得坐享齊人之福。他哪裏知曉,楊豔這看似寬容的背後,藏著一盤精密的棋。趙粲便是她安插在帝王枕邊的一枚棋子,要借著這層親近,替自己在禦前多遞幾分話,多吹幾分風。
司馬炎沉溺於溫柔鄉,眼裏隻見美人笑靨,耳畔隻聞軟語溫言,如何能窺破楊後的深謀遠慮?
楊豔早年曾誕下一子,那孩子粉雕玉琢,本是她心尖上的寶貝,卻沒承想,剛滿兩歲便染了急病,藥石罔效,終究是沒能留住。那段日子,她日日以淚洗麵,胸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冷風往裏灌。
後來上天垂憐,又賜了她兩個兒子,便是司馬衷與司馬東。許是經了喪子之痛,她對這兩個孩子越發寶貝,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尤其是長子司馬衷,眉眼間有幾分像早夭的那個孩兒,更是被她護得嚴嚴實實,視若命根子。
可這司馬衷,偏生不隨人願。都已是七八歲的年紀,別家孩童早已能背詩寫字,他卻連“之乎者也”都認不全。請來的太傅耐著性子教他認字,剛教完“天”與“地”,轉臉問他,他便睜著懵懂的眼睛,半晌答不出一個字。一篇簡單的《三字經》,教了上百遍,他念得顛三倒四,轉頭就忘得一幹二淨,簡直愚頑得少見。
每次見太傅搖頭歎氣地退下,楊豔心裏不是不焦,可望著司馬衷撲進懷裏喊“娘親”的模樣,那點焦慮便又化作了憐惜。她總想著,孩子還小,長大了總會好的,便愈發護著他,不肯讓旁人說一句重話。
司馬炎每回見了司馬衷,眉頭總要擰成個疙瘩。有時故意考他幾句詩書,那孩子要麽睜著茫然的眼答非所問,要麽幹脆往楊豔身後躲,活像隻受驚的小兔子。次數多了,司馬炎便忍不住在書房裏對著近侍搖頭歎氣:“此兒不肖,這般愚鈍,將來如何承得起這萬裏江山?”
這話像長了翅膀,沒多久就飄進了楊豔耳朵裏。她當晚便揣著一碟剛蒸好的蓮子羹去了司馬炎寢宮,屏退左右後,往他身邊一坐,聲音先軟了三分:“陛下今日見了衷兒,可是又動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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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炎沒接話,隻看著她將羹碗往自己麵前推了推。楊豔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指尖輕輕點著桌麵:“臣妾知道,衷兒如今是慢了些,可祖宗的規矩擺在那裏‘立嫡以長不以賢’,他是長子,這儲君之位,本就該是他的。”
從那以後,楊豔便像換了個人。司馬炎批閱奏折時,她捧著書卷坐在一旁,讀著讀著便拐到“嫡長承繼”的古訓上;晚膳時夾一筷子菜,也能說起前朝哪位明君堅守嫡長之製,終成盛世。那些話翻來覆去地說,像簷下的雨,纏纏綿綿,把司馬炎的心緒打得濕漉漉的。一來二去,竟真被纏得沒了主意,隻得把立儲的事暫且擱下。
轉眼司馬衷滿了七歲,楊豔的心火越發旺了,白日裏纏著司馬炎不放,夜裏便召趙粲到偏殿,屏退宮女後,握著她的手細細囑咐:“陛下近來似有鬆口的意思,你在他身邊時,多提提衷兒的好處,就說孩子還小,貪玩是常情,自古大器晚成的例子也不少。再說說儲位空懸於國本不穩,陛下最是看重江山,聽了這些,總會掂量的。”
趙粲何等機靈,趁司馬炎宿在她宮裏時,坐在他腿上撒嬌,說著說著便扯到了司馬衷:“昨日見衷兒在禦花園追蝴蝶,跑得滿頭大汗,倒比從前壯實多了。臣妾瞧著,這孩子是性子純良,不是愚鈍,不過是童心重些罷了。常言說‘大器晚成’,誰知道他將來不會是個有擔當的君主呢?”
她頓了頓,見司馬炎沒皺眉,又添了句:“再說,陛下登基已有兩年,朝堂上下都在盼著儲位定下來呢。早點立了衷兒,也讓那些心思活絡的人斷了念想,於國本也是樁好事呀。”
司馬炎望著趙粲那雙含著笑意的眼,倒真把那些猶豫衝得淡了些,心頭那點搖擺,竟真的偏向了“立”的那頭。
自古婦人的枕邊風,最是能動搖人心。如今兩個人,一個明著勸,一個暗著說,一唱一和,就算是鐵石心腸,也難免被這溫柔攻勢融化。何況司馬炎本就對楊豔情深,又被趙粲的美色迷了心竅,被兩人這麽一纏,早已沒了招架之力,終於鬆了口,答應立司馬衷為太子。
泰始三年正月的洛陽城,還裹在料峭春寒裏,皇宮深處卻已懸起簇新的宮燈。司馬炎的詔書隨著晨鍾傳遍朝野:立嫡長子司馬衷為皇太子,三日後行冊封大典。
詔書宣讀的那一刻,鳳儀宮的紅梅開得正盛。楊豔站在廊下聽著內侍傳回的消息,指尖輕撫過冰涼的白玉欄杆,臉上終於綻開一抹舒展的笑,隻是那笑意裏,藏著旁人讀不懂的複雜。有得償所願的釋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這道詔書,於她是多年籌謀的終點,於西晉王朝,卻是禍根的開端。誰也未曾料到,這場看似合乎禮法的冊封,為日後賈南風以太子妃之位入主東宮,憑狠辣手腕攪亂朝綱;八位藩王為爭權柄掀起戰亂,將中原拖入血海;北方胡族趁虛而入,開啟百年分裂亂世……這些連串的劫難,皆從這位癡兒太子的冊立埋下伏筆,不過此刻,還無人能窺見那遙遠的將來。
冊封大典那日,文武百官按品級立於太極殿前,山呼萬歲的聲浪震得簷角銅鈴輕響。可每個人垂著的眼簾下,都藏著幾分心照不宣的了然。
吏部尚書偷偷用眼角瞥了眼站在百官之首的太傅,見他捧著朝笏的手微微發顫,這位太傅教了司馬衷三年,最清楚那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武將隊列裏,幾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皺著眉,心裏盤算著若將來真由這般君主掌舵,邊疆的狼煙怕是再難平息。更有那新晉的寒門官員,望著丹陛上被宦官引著、連禮儀都記不全的小太子,暗自歎了口氣:寒窗苦讀換來的仕途,難道要係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可誰也沒敢說半個“不”字。嫡長子承繼大統,是寫在《周禮》裏的鐵律,是維係了千年的宗法根基。司馬衷的名分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讓所有質疑都成了“以下犯上”的僭越。
太極殿的香爐裏,龍涎香還在嫋嫋升騰,纏繞著那道剛被供奉起來的立儲詔書。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來,在詔書的朱紅璽印上投下一點光斑,明明滅滅,像極了這西晉王朝叵測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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