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晉室權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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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城的秋意帶著幾分滯重,沉甸甸壓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暮色漫過宮牆時,鎏金銅獸的眼珠被染成暗紅,仿佛噙著未幹的血。
    司馬道子踏著醉步穿過丹墀,腰間的琅琊王印綬隨步履晃出細碎聲響,那玉飾碰撞的脆響,在空蕩的宮道裏竟有了幾分示威的意味。自謝安領旨出鎮廣陵,便盡掌朝廷大權,他嗜酒好色,日夕酗酒縱淫,且時常入宮侍宴,與孝武帝做長夜飲,一同縱樂尋歡。道子又崇信佛教,僧尼日集門庭,絡繹不絕。一些貪官汙吏,有求於道子,往往都托和尚尼姑為其牽線,結果必定如願以償。
    司馬道子府中的夜宴正酣。十二盞羊角燈懸在梁上,將滿室照得如同白晝,卻照不進角落裏那些各懷心思的陰影。青瓷酒樽在紫檀木案上壘成小山,酒液順著案邊往下淌,在錦繡地毯上暈出深色的斑。道子早脫了朝靴,赤著腳踩在柔軟的錦毯上,任憑西域舞姬飄飛的猩紅綢帶掃過他的靴麵,隻自顧自地與王國寶碰杯。
    座中賓客多是新攀附的官員,見此情景或強顏歡笑,或低頭假作飲酒。
    “安石公在廣陵還習慣麽?”道子忽然停了笑,舉著酒杯朝空處晃了晃,語氣裏的漫不經心裹著淬了冰的尖刺。
    滿座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賓客們麵麵相覷,誰都清楚這看似關切的問句裏藏著怎樣的機鋒。謝安雖在外鎮,餘威仍在,誰敢輕易接話?
    就在這凝滯的沉默裏,王國寶忽然朗聲接話,聲音裏帶著刻意拔高的諂媚:“謝公輔弼三朝,勞苦功高,如今外鎮廣陵,正是讓賢於賢能的美事,想必心中暢快得很!”
    王國寶乃王坦之之子,謝安的女婿,素好諂諛媚上,屢托謝安向孝武帝引薦,以求高官。謝安厭惡其為人,一直未曾答應。後來,國寶的一個堂妹入選為道子王妃,國寶便借此關係與道子交好,並常在道子麵前詆毀嶽父謝安。道子為奪得大權,也常在孝武帝麵前進謝安的讒言,謝安因此避居外鎮。
    王國寶話音未落,道子已猛地將杯中酒潑在地上,酒液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前排官員的衣袍。“讓?”道子突然想起謝安臨走時的那句話:“東晉的江山,靠的是門閥與皇權的平衡,你若忘了這點,怕是要栽跟頭。”
    他冷笑一聲,拍著案幾站起身,腰間的玉帶因動作太大滑到腹間。“這天下本就是司馬家的天下!他謝安不過是個臣子,談得上什麽讓不讓?”
    說罷,抓起案上的酒壺,仰頭往嘴裏灌,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胡須往下滴,落在他繡著流雲紋樣的錦袍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漬痕。王國寶適時地捧起另一壺酒上前,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王爺說的是!天下姓司馬,這朝堂自然也該由王爺主持才是。”
    道子斜睨著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震得梁上的燈盞輕輕搖晃:“還是國寶懂我!來,陪我再喝三杯!”
    窗外的秋風卷著落葉撞在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為這荒唐的一幕伴奏。而廣陵城頭的戍鼓,此刻正一聲聲敲在千裏之外,敲在那些仍念著謝安的老臣心上,敲在這風雨飄搖的晉室江山骨頭上。
    當謝安的死訊傳到了建康時,孝武帝正斜倚在後宮的沉香榻上,看新選的吳姬跳著《前溪曲》。舞姬們身著水綠羅裙,腰肢軟得像春風裏的柳條,玉足點在鋪著錦緞的地板上,悄無聲息。近侍捧著訃告跪在榻前,武帝眼皮都沒抬,直到一曲終了才漫不經心地接過,隻掃了一眼便淡淡“哦”了一聲,隨手丟給了身旁的張貴人,仿佛那不是一代名相的終章,隻是份無關緊要的市井簡報。“舞姿不錯。”他轉頭對舞姬們笑道:“再跳一支《采蓮》來。”
    張貴人捏著那輕飄飄的紙,指尖卻覺出幾分沉。她看了眼武帝醉醺醺的側臉,終究沒說什麽,隻悄悄將訃告塞進了袖中。謝安當年力保她入宮的情分,總不能讓這紙東西落進塵埃裏。
    消息傳到驃騎將軍府時,司馬道子正和一群僧人賭酒。聽聞謝安已逝,他先是愣了愣,隨即把酒杯往案上一頓,放聲大笑:“老天有眼!”當即丟開僧人,換上朝服便往宮裏趕。
    彼時武帝剛飲完第三壺酒,見道子進來,便招手讓他共飲。“謝公走了。”道子給自己斟滿酒,與武帝的酒杯重重一碰,酒液濺出杯沿。“以後這朝政,有臣弟在,陛下盡管安心享樂。”
    武帝眯著眼笑,拍了拍他的肩:“有禦弟在,我自然放心。”
    兩人便這樣對飲起來,從黃昏直到天明。殿角的銅漏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朝臣們的心上。漏壺裏的水一點點減少,映出的卻不是時辰,是滿朝文武無聲的歎息:謝安這根撐著東晉的頂梁柱倒了,往後的日子,怕是要被這對耽於酒色的兄弟攪得不成樣子了。
    天快亮時,第一縷微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滿地的空酒樽上。道子醉得趴在案上,嘴裏還嘟囔著:“天下是司馬家的天下……”孝武帝則靠在榻上打起了鼾,錦被滑落在地,露出衣襟上沾染的酒漬與脂粉。唯有那漏壺仍在滴答,像是在為這個即將傾頹的王朝,數著剩下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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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道子的相府近來越發熱鬧,往來車馬絡繹不絕,門前的石獅子都快被送禮人的腳步磨平了棱角。
    這日午後,相府門前又停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車上走下的是錢塘來的小吏茹千秋。他穿著一身簇新的錦袍,手裏卻捧著個沉甸甸的木盒。再看他身後,十二名肌膚勝雪的越女垂首而立,個個身著輕紗,鬢邊都簪著鴿卵大的明珠,每走一步,明珠便叮咚作響。
    此時的司馬道子正斜倚在府內的胡床上,手裏把玩著一串檀木佛珠,眼皮因醉酒而半眯著,醉眼朦朧間,隻看見階下跪著的人影和那堆晃眼的金子。他打了個酒嗝,懶洋洋地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參軍之位,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的。”他頓了頓,用腳尖踢了踢身旁的空酒壺。“你可知要多少供奉,才能換得這印信?”
    茹千秋一聽,忙不迭地將裝著金磚的木盒又往前推了推,額頭幾乎貼到地麵,聲音裏滿是諂媚與急切:“下官雖是微末小吏,卻也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隻要王爺肯提拔,下官願將錢塘的鹽利分王爺三成,歲歲如此,絕不食言!”
    “三成?”道子聞言,忽然放聲大笑,笑得渾身發顫,嘴裏的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滴下來,落在他那件繡著鸞鳥紋樣的錦袍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酒漬。“好!有你的!”
    他笑著揮了揮手,對侍立在一旁的趙牙喊道:“趙牙,帶他去領印!讓吏部把文書趕緊辦了,別耽誤了茹參軍為朝廷效力。”
    這趙牙本是倡優出身,憑著一副巧舌和鑽營的本事,專挑司馬道子的喜好供奉:今日獻上西域的夜光杯,明日送來吳地的絕色歌姬,隔三差五又有沉甸甸的金錠抬進相府。這般殷勤逢迎,竟讓他一躍成了魏郡太守。
    升官後的趙牙更沒閑著,眼珠一轉便盯上了道子府第東邊那塊空地。“王爺操勞國事,該有個清靜去處歇腳。”他把造園的念頭說得天花亂墜:“臣願監造園林,讓王爺足不出府便能看遍江南山水。”道子正喝到興頭上,大手一揮便應了。
    於是這園林便轟轟烈烈地造了起來。趙牙調來了數百工匠,從太湖運來奇石堆疊成山,引秦淮活水穿鑿成沼,又從嶺南移栽來荔枝、龍眼等珍奇果樹,連亭台的梁柱都要漆上三遍金粉。耗資巨萬的消息傳到外麵,百姓們私下裏罵聲不斷,趙牙卻隻當沒聽見,每日親自盯著施工,連磚瓦的顏色都要一一過目。
    園林成的那日,道子踩著木屐入園,見山有飛瀑、沼有畫舫,連路邊的石凳都刻著纏枝蓮紋,心花怒放,當即讓人在河沼旁搭起酒肆,青旗上寫著“會稽坊”三個大字,又挑了府中二十名貌美的婢女,讓她們梳著村姑的發髻,穿著粗布裙在肆中賣酒。
    此後每逢宴飲,道子便帶著一群親隨劃著小船往酒肆去。船到岸邊,他赤著腳跳上岸,搶過婢女手裏的酒壺便往嘴裏灌,酒液順著下巴流進衣襟,也不在意。有時喝到興起,還摟著婢女在柳樹下跳胡旋舞,親隨們拍著手起哄,笑聲震得枝頭的鳥雀都飛了。這般放浪形骸,傳到朝中,連那些慣於逢迎的官員都暗地裏搖頭。
    孝武帝聽了些風言風語,特地選了個晴日駕臨相府。道子聞訊,慌忙讓人撤了酒肆的青旗,又把醉酒的親隨趕進偏院,自己換上朝服,恭恭敬敬地在府門迎接。
    皇帝由道子陪著遊園,腳下的鵝卵石路鋪得平平整整,兩旁的花木修剪得一絲不苟。轉過假山,忽見一汪碧水,水上架著九曲橋,橋盡頭的亭子裏竟嵌著螺鈿屏風,陽光照上去,流光溢彩晃人眼。孝武帝皺了皺眉,沒說話,接著往前走,又看見水榭的梁柱上纏著真絲織成的藤蔓,連石縫裏都嵌著珍珠。
    “園中布局精當,亭閣築造甚佳。”一圈逛下來,孝武帝站在最高的樓閣上,望著遠處的宮牆,語氣平靜卻帶著分量:“但修飾太過,恐傷儉德,不足以示天下。”
    道子低著頭,兩手攏在袖中,嘴上連連應著:“陛下說的是,臣弟記下了。”
    送走皇帝,道子轉身便把趙牙叫到跟前,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的神色,卻故意板起臉:“皇上若是知道這園林是你一手監造的,你十條命都不夠賠!”
    趙牙卻笑了,笑得一臉篤定,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低低的:“有王爺在,我怎麽會死?”
    道子愣了愣,隨即放聲大笑,剛才的惶恐煙消雲散,拍著趙牙的肩膀道:“你這奴才,倒會說話!”至於孝武帝那句“傷儉德”的告誡,早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第二日,趙牙便讓人往水榭的梁上又添了層金箔,道子看了,隻誇他懂事。
    王國寶的府邸比司馬道子的相府還要奢華。他將宅院辟作十二院,每院都住著數十名妓妾,有擅舞的胡姬、善歌的吳女,甚至還有金發碧眼的西域美人。每晚入睡前,他都要擲一把骰子,點數落在哪個院落,便往哪裏去宿,荒唐得如同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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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午後,王國寶正對著菱花鏡試穿新做的紫袍。
    “老爺!不好了!”有家仆連滾帶爬地衝進內室,聲音發顫:“王爺……王爺帶著劍闖進來了!”
    王國寶心頭猛地一跳,手裏的玉帶“啪”地掉在地上。他甚至來不及穿靴,赤著腳就往後門奔,錦緞的衣擺拖在地上,被石子勾出了一道口子。剛跑到月亮門邊,就聽身後“嗖”的一聲,一道寒光擦著他的發髻飛過,釘在門柱上,竟是一把鋒利的長劍,劍穗還在微微顫動。
    “忘恩負義的東西!”司馬道子的怒吼從背後傳來,隻見他氣得胡須倒豎:“當年是誰把你從七品小官提拔成侍中?如今竟敢攀附皇上,算計起我來了!”
    王國寶嚇得腿一軟,“噗通”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王爺息怒!臣……臣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道子上前一步,將劍拔下,指著他的腦袋道:“你當皇上真信你?他不過是用你製衡我!等你沒用了,第一個殺你的就是他!”
    這話像冰水澆在王國寶頭上,他趴在地上瑟瑟發抖,腦子裏卻飛快地轉著:想當年,正是道子力排眾議,將他從閑散官員提拔為侍中,讓他得以隨意出入宮廷,甚至能侍從在孝武帝左右。那時道子每遇大事都與他商議,小到官員任免,大到邊境防務,他說的話,道子多半會聽。也正因如此,他才敢肆無忌憚地作威作福,甚至挪用國庫的銀子為自己建宅院。
    因道子自恃受李太妃寵愛,隨便出入宮禁,全然不顧宮中禮儀,仗著酒興對朝中大臣隨意謾罵。
    孝武帝見道子勢傾朝野,專權用事,恣意妄為,想將顏孚眾望的大臣委以重任,分散道子權力,製約道子。
    王國寶最會察言觀色,很快就探知了皇帝的心思。他開始在孝武帝麵前旁敲側擊地說道子的壞話,今兒說“王爺又納了新姬”,明兒說“茹千秋在地方上搜刮民財,王爺卻置之不理”。又搜羅了無數珍奇寶玩送給後宮的張貴人,托她在皇帝耳邊多吹“枕邊風”。那貴妃幾句話,果然比朝臣的奏折管用,孝武帝漸漸覺得王國寶是個“忠臣”,對他越發看重。
    從相府的爪牙到皇帝的心腹,王國寶的地位水漲船高,也漸漸不把道子放在眼裏。卻沒料到,道子的耳目早就探知了他的小動作。
    此刻被劍指著頭,王國寶才真正慌了神,連聲道:“王爺饒命!都是臣糊塗!臣以後一定唯王爺馬首是瞻!”
    道子看著他這副慫樣,氣不打一處來,卻也知道當著下人的麵殺了他,不好向皇帝交代。他哼了一聲,轉身就走,留下一句:“再敢耍花樣,我誅你九族!”
    這場鬧劇很快傳到了孝武帝耳中。皇帝聽了,非但沒責怪王國寶,反而覺得他不依附道子,是個可以信賴的忠臣,此後更是常召他入宮侍宴。
    一次,孝武帝與國寶在宮中長飲,酒酣興濃之際,談及兒女情事,國寶說他有個女兒,芳名秀慧,年方二八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宮中佳麗無人堪與匹比。孝武帝聽他吹得天花亂墜,不禁淫心大動,竟即席提出願封秀慧為妃。
    國寶暗懷野心,聽孝武帝願納其女為妃,怎不喜出望外,當即叩頭拜謝。
    國寶回府後,翹首以盼佳音,但是過了十餘日,也未見孝武帝有旨下來。國寶等得心焦,便托張貴人代為請詢,才得到回音,乃是“緩日入宮”四字。國寶隻好安心等候,在府中做當皇親國戚的美夢。
    國寶哪裏知道,張貴人可以代他吹枕頭風,使他得皇上寵信,但他竟要以色獻媚,將女兒送人後宮,張貴人豈能容新嬌奪寵?故回複“緩日入宮”,其實是張貴人從中作梗。這一“緩”便緩得音信杳無了。
    道子與國寶兩人,一個擅權用事,一個侍寵亂政,忠直敢言的朝臣俱遭排斥,晉廷中隻剩下一些自保身家,隨俗沉浮的人物。那孝武帝溺於酒色,日益荒淫,整日在後宮與張貴人廝守縱欲,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隻害得他以晝作夜,越發顛倒糊塗,把朝中政事丟在腦後,竟連國家連遭水早之災,又遇地震,也聽而不問,仍然酒色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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