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晉室衰微
字數:6670 加入書籤
孝武帝司馬曜駕崩的消息如同裂帛般劃破了都城的晨霧。此時太子司馬德宗年方十五,不僅稚齡難持國柄,更因天生癡鈍連寒暑饑飽都難以分辨,朝野上下瞬間陷入了權力真空的恐慌。
在太極殿的朝會上,百官的朝服下擺還沾著晨間的濕氣,會稽王司馬道子便已身著紫袍,在一群禁軍的簇擁下登上了階台。
他是孝武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依宗法禮製本就握有輔政之權。此刻更借著“太子孱弱,國不可一日無主”的名義,總攝朝政。當內侍將那方沉甸甸的玉璽捧到他麵前時,紫袍寬袖下的手指正抑製不住地輕輕顫抖,那是混雜著激動的震顫,抬眼望向階下俯首帖耳的百官時,眼底深處卻翻湧著壓抑了三十餘年的野心。
自束發之年起,他便始終活在兄長孝武帝的光環裏。如今,兄長猝然離世,那道壓了他半生的光環終於碎裂,他踩著權力的階梯步步登高,終於站在了這萬人之上的位置。殿外的秋風卷著梧桐葉撞在朱漆廊柱上,發出嗚嗚的聲響,竟像是在為他呼嘯助威,連簷角的銅鈴都在為這遲來的權柄搖響讚歌。
司馬道子掌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自己的府邸遷到了建康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東側。這座占地百畝的府邸原是前朝丞相的舊宅,他嫌其不夠氣派,竟強征了周圍二十戶民宅,斥資百萬錢翻修。三個月後,新府落成,正門的銅環需兩人合抱,門前立著兩尊從洛陽遷來的石獅子,鬃毛上的鎏金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府內鑿池堆山,引玄武湖活水入內,蜿蜒的水道上泊著畫舫,艙內鋪設著西域進貢的駝毛地毯,連窗欞都雕成纏枝蓮紋樣,糊著波斯國的彩色琉璃紙。
每日清晨,當百官還在朝房外等候覲見時,太傅府的宴席往往已開了數輪。司馬道子總愛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讓歌姬跪在腳邊斟酒,與親信們擲骰子賭輸贏。他酒量驚人,常喝到正午才帶著酒氣上殿,麵對大臣的奏報,要麽眯著眼胡亂應允,要麽揮手斥退說“此等小事何須煩我”。
這般荒怠,自然成了投機之徒眼中的絕佳跳板,王國寶便是其中最工於心計的一個。他本是靠著攀附司馬道子才在官場立足,得勢之後,與司馬道子勢同水火,當時已到到了拔劍相向的地步。可如今道子獨掌大權,王國寶轉臉便換上了諂媚的笑,仿佛從前的嫌隙從未存在。
他太清楚司馬道子的軟肋:貪財如命,好色成癖,又愛聽奉承話。為此,他特意將自家後院的書房改成密室,四壁鑲著銅鏡,架上擺滿了從天下搜羅來的奇珍異寶。最顯眼的是盞夜明珠燈,那珠子足有拳頭大,據說采自南海三千裏外的鮫人島,夜裏點亮時,整間屋子亮如白晝,連牆角的蛛網都看得一清二楚;旁邊玉架上擺著柄西域胡商獻上的羊脂玉如意,長近三尺,柄身雕著三十六幅春宮圖;更絕的是一對純白鸚鵡,羽毛雪似的,是他花了百兩黃金從波斯商人手裏買來的,又請馴鳥人教了三個月,如今見了穿紫袍的便會撲騰著翅膀行禮,嘴裏反複叫著“太傅萬福”“萬歲千秋”,聲音清脆得像銀鈴。
卯時的晨霧還沒散盡,王國寶已帶著兩個家丁候在會稽王府的朱漆大門外。那口描金紫檀木箱被三層錦緞裹著,邊角還墊了厚厚的棉絮,由兩個精壯家丁抬著,走在青石板路上竟沒發出半分磕碰聲。
“記住了。”王國寶低聲囑咐,指尖捏著自己新換上的月白襴衫領口,把褶皺撫平。“一會兒進了府,箱子要抬得穩,喘氣都得憋著。”
家丁剛應了聲“是”,門內忽然傳來門軸轉動的吱呀聲。王國寶立刻矮下身,親自扶著箱角,幾乎要把後背彎成一張弓。管家探出頭來,掃了眼那口沉甸甸的箱子,眉頭皺得像團擰幹的抹布:“王爺還未起,誰讓你們這時候來的?”
“是下官的唐突了。”王國寶的聲音壓得又輕又軟,像怕驚了門內的蟲豸:“隻是這東西需得趁新鮮給王爺過目,勞煩管家通稟一聲,就說衝撞王爺的王國寶,特來請罪。”
管家嗤笑一聲轉身進去,沒片刻就回來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王爺說了,不認得什麽王國寶,讓你滾。”
最後那個“滾”字像塊冰砸在地上,兩個家丁的臉都白了。王國寶卻沒動,反倒直了直身子,對著那扇緊閉的大門深深一揖,隨即撩起衣擺,就跪在了冰涼的石階上。晨露順著簷角滴下來,打在他的發冠上,很快洇濕了一片。
這一等,就從晨霧蒙蒙等到了日頭偏西。
王府門前的石獅子被曬得發燙,王國寶的膝蓋早已沒了知覺,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青石板上。路過的官吏指指點點,他全當沒看見,隻死死盯著那扇門,像尊釘在地上的石像。
直到暮色漫上來,才有個穿著錦袍的身影搖搖晃晃從門內出來,正是司馬道子身邊最得寵的趙牙。他剛喝了酒,腳步虛浮,一眼瞥見石階下的人,忽然“咦”了一聲:“這不是王侍中嗎?怎的在這兒罰跪?”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王國寶眼睛一亮,掙紮著想起身,卻因為跪得太久,剛直起半截又踉蹌著跌回去。他索性就勢往前挪了兩步,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趙大人,求您……求您再給王爺通稟一聲,小的真是來請罪的。”
趙牙的目光落在那口始終沒動過的箱子上,眼珠轉了轉,忽然彎下腰,用靴尖輕輕踢了踢箱角。箱子發出沉悶的響聲,不像是金銀,倒像是玉石相撞。他頓時笑了,拍了拍王國寶的肩膀:“起來吧,我去說說看。”
沒過多久,管家終於再次開門,臉色依舊難看:“王爺讓你進去。”
王國寶幾乎是被家丁架著進了府。穿過栽滿石榴樹的庭院時,還能聽見後院傳來鬥雞的嘶吼和叫好聲,司馬道子的大嗓門混在其中,帶著幾分醉意的張揚。
到了前廳,司馬道子正歪在榻上,見王國寶進來,他眼皮都沒抬,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倒有耐性。”
王國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親手解開那三層錦緞,掀開箱蓋。刹那間,滿室的夕陽仿佛都被吸進了箱子裏,一對雪白的鸚鵡站在紫檀木架上,羽毛像撒了層碎鑽,看見人來,立刻撲騰著翅膀叫道:“太傅萬福!太傅萬歲!”
“王爺!”王國寶趴在地上,額頭幾乎貼著地麵:“以前是小的糊塗,竟忘了王爺的恩德。這對鳥兒雖不值錢,卻是小的一片贖罪之心,若王爺還不解氣,小的就在這兒給您磕到天亮。”說著,他真的抬起頭,對著青磚“砰砰”磕起來,沒幾下,額角就紅了一片。
司馬道子這才笑了,揮揮手:“行了,多大點事,起來吧。”
當晚的宴席就設在後園的水榭裏。水晶簾外是粼粼波光,簾內笙歌不斷。王國寶坐在末席,眼睛卻始終盯著司馬道子的一舉一動。見司馬道子拿起一顆荔枝,他立刻快步上前,取過銀刀,小心翼翼地剝起來。果皮被他撕得極薄,連一點白膜都剔除得幹幹淨淨,遞過去時,還用帕子襯著手,生怕沾了自己的汗氣。
酒過三巡,司馬道子咳嗽了兩聲,吐出根魚刺。滿座賓客都假裝沒看見,王國寶卻像接聖旨似的,飛快抽出袖中備好的錦紙,彎腰湊過去,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那根細刺,仔細裹進紙裏,才躬身退開。
坐在對麵的吏部尚書看得直皺眉,端著酒杯的手都抖了,誰不知道去年在朝堂上,王國寶大罵“亂臣賊子”時,唾沫星子都濺到了對方的朝服上?
可司馬道子卻看得眉開眼笑,還親自給王國寶斟了杯酒:“看來你是真懂事了。”
王國寶雙手接過酒杯,仰脖飲盡,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照著水榭裏的觥籌交錯,也照著他臉上那副恰到好處的諂媚笑容,仿佛上午在王府門前跪了整整一天的屈辱,早已被這杯酒衝得一幹二淨。
不出半年,王國寶便由侍中升為中書令,掌管朝廷政令。大權在握後,第一件事便是報複舊怨,將曾彈劾過他的禦史中丞貶到交州,又把自己的族弟、外甥都安插在吏部、戶部等要害部門。建康城內很快流傳起一句童謠:“欲做官,找國寶;欲發財,問王家。”有個吳興商人花了五千匹絹,竟買了個吳興太守的職位,到任後橫征暴斂,百姓怨聲載道,告到禦史台卻石沉大海,那些案卷剛送上來,就被王國寶的親信截下燒了。
司馬道子剛借王國寶之手扳倒了幾個老臣,便正整日泡在酒缸裏。府中宴席三日一小擺,五日一大宴,歌姬的琵琶聲能傳到三條街外。
可城外的百姓,連糠麩都快吃不上了。
為了填滿王府的酒窖與庫房,王國寶給各州府擬了新章程,這章程猶如一把無情的利刃,狠狠刺向了普通百姓的生活。
原本就沉重的桑稅竟無端再加三成。對於以桑蠶為生的百姓而言,這無疑是雪上加霜。每一片桑葉都飽含著他們的心血,可如今,這額外的賦稅卻如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而鹽價更是離譜地翻了四倍。鹽,本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可如此暴漲的價格,讓許多人家隻能望著鹽罐子發愁。那些平日裏省吃儉用的家庭,如今為了買鹽,不得不節衣縮食,甚至放棄其他基本的生活開銷。
更過分的是,就連漁民打上來的第一網魚,都得先挑出最大的送去官府。漁民們風裏來浪裏去,在茫茫大海上辛苦勞作,隻為能有個好收成,可如今,他們收獲的精華卻被無情剝奪。
那年冬天來得早,建康城外的雪地裏,凍僵的流民屍體成了野狗的食糧。有個老秀才揣著血書想闖宮門,剛到朱雀橋就被侍衛打死,血濺在雪上,像朵開敗的紅梅。這些事傳到司馬道子耳中,他隻皺了皺眉,讓王國寶去“管管”。結果王國寶把報信的小吏打了二十板子,說他“造謠生事,擾了王爺清興”。
怨氣就像受潮的柴,隻缺一點火星。
百姓的怒火終於在隆安三年爆發。琅琊人孫恩本是個道士,在海島上傳教,見民怨沸騰,便帶著數百信徒登陸,以“誅殺奸賊,救民水火”為號,旬月間便聚集了數十萬人。他們頭裹紅巾,手持鋤頭木棍,卻個個悍不畏死,連破上虞、會稽等八郡,殺了上虞縣令全家,把會稽太守的屍體扔進錢塘江喂魚。孫恩在會稽自稱“征東將軍”,將官府糧倉裏的糧食全部分給百姓,一時間,連建康城裏的乞丐都偷偷往他那邊跑。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消息傳到太傅府時,司馬道子正在舉辦“鬥鵝大賽”。他養的一隻白鵝贏了鄰王府的黑鵝,正笑著賞給馴鵝人十匹綢緞,聽到孫恩逼近的消息,手中的玉柄麈尾“啪”地掉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王國寶忙湊上前:“太傅莫慌,不過是些亂民,派些禁軍去就能平定。”可當禁軍統領回稟說“士兵們不願出戰,說連飯都吃不飽”時,他才慌了神,連夜讓人打開國庫,給禁軍發了三個月的糧餉,又強迫百姓上城守城,不從者立斬。
此時的朝堂早已成了菜市場。王國寶為了奪權,暗中勾結了道子的兒子司馬元顯,想架空道子;而道子則懷疑王國寶要謀反,偷偷派心腹監視他的動向。兩人在朝堂上互相使絆子,道子說東,王國寶必說西,連討論派誰去抵抗孫恩都吵了三天,最後竟讓王國寶的小舅子當了先鋒,結果那人剛到前線就投降了孫恩,還把建康的布防圖獻了出去。
隆安三年十一月,孫恩的大軍兵臨建康城下。數十萬起義軍黑壓壓地鋪滿了城外的平原,連旗幟都望不到頭。他們用土堆成高台,弓箭手站在上麵往城裏射箭,箭雨密集得像蝗蟲過境,守城的士兵根本抬不起頭。有膽大的起義軍扛著雲梯衝到城下,用斧頭砍城門,“咚咚”的響聲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連皇宮裏的太監都嚇得躲在桌子底下。
司馬道子登上朱雀門城樓,望著城外的義軍,突然想起十年前孝武帝帶他登城的情景。那時兄長指著遠處的稻田說:“有百姓才有江山,你我要好好守護。”他當時還笑著點頭,如今再看,城外的稻田早已變成了戰場,百姓們正舉著刀砍向自己的士兵。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個寒顫,突然哇地吐了口血,染紅了身前的欄杆。
王國寶見大勢已去,竟想偷偷打開城門投降孫恩,還許諾獻上道子的人頭。道子聞聽,又驚又怒,親自帶著禁軍包圍了王國寶的府邸。那天夜裏,建康城內火光衝天,王國寶被從床底下拖出來,嘴裏不停喊著“王爺饒命”,卻被道子下令亂棍打死,屍體扔到了秦淮河喂魚。
可這一切都晚了。三天後,孫恩的起義軍像潮水般湧入建康城。禁軍們紛紛扔掉兵器逃跑,有的還脫下軍裝混進百姓堆裏。起義軍見官就殺,把官府的文書賬簿全燒了,連太學裏的石碑都被推倒。皇宮裏的宮女太監四處奔逃,有的跳進禦花園的湖裏淹死,有的被起義軍抓住,女的被搶走,男的被殺掉。
司馬道子在數十名侍衛的保護下,想從北門逃跑。可剛到玄武湖邊,就被起義軍攔住。侍衛們拚死抵抗,很快就被砍倒,道子嚇得癱在地上,屎尿齊流。一個起義軍小頭領認出了他,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拖到孫恩麵前。
孫恩坐在原屬於孝武帝的禦座上,穿著繳獲的龍袍,雖然不合身,卻自有一股威嚴。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道子,冷笑一聲:“你就是那個讓百姓流離失所的太傅?”道子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孫恩又問:“你可知罪?”他才哭著磕頭:“我知罪,我知罪,求將軍饒我一命,我願把所有財產都給你。”
周圍的起義軍聽了都大笑起來。孫恩站起身,一腳踹在他臉上:“你的財產?那本就是百姓的血汗!你害死了多少人,今天就用你的血來償!”說罷,手起刀落,道子的人頭滾落在地,眼睛還圓睜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般下場。
孫恩的起義軍雖然最終被鎮壓,但晉朝的根基已被徹底蛀空。此後數年,桓玄叛亂,自立為帝;劉裕崛起,終結晉室。這個曾輝煌一時的王朝,終究在腐敗與內耗中走向了末路。
喜歡龍椅上的欲望:情鎖宮闈之殤請大家收藏:()龍椅上的欲望:情鎖宮闈之殤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