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五年的深秋，寒意早早籠罩了紫禁城。乾清宮內，氣氛更是凝滯得如同寒冰。年僅兩月的皇長子朱載基，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就因突患絕症，在太醫們的束手無策中，悄然夭折。
    世宗朱厚熜抱著那小小的、漸漸失去溫度的繈褓，龍袍上沾染著未曾幹涸的淚痕。他已是年過三十的帝王，登基十五載，皇位傳承的重壓，像一塊巨石，死死壓在他心頭，讓這位本就沉迷修道的帝王，第一次嚐到了深入骨髓的焦慮與恐慌。
    “傳旨！”世宗猛地將繈褓交給一旁早已泣不成聲的宮女，聲音嘶啞道：“禮部立刻選派中使，分赴各地，給朕廣選良家淑女入宮！但凡年齡在十三到十七歲之間，容貌端麗、身家清白的女子，一個都不能漏下！”
    旨意如一道驚雷，在大明朝野炸響。中使們領了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火速奔赴各地。他們帶著官兵，挨家挨戶仔細排查。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女子，不管願不願意，都被強行納入備選名單。一時間，大江南北，無數人家陷入恐慌與悲傷，哭聲、哀求聲此起彼伏，卻都被中使們的嗬斥和官兵的蠻橫無情淹沒。
    數月後，數百名精心挑選的美女，如同貨物般被陸續送入京城，關進了那座金碧輝煌卻也冰冷殘酷的宮城。世宗親自在仁壽宮進行篩選，他坐在高高的禦座上，看著下方一排排戰戰兢兢、麵容姣好的女子，眼中沒有半分憐惜，隻有對“誕下皇子”的急切渴望。最終，他又冊立了十餘名女子為妃嬪。加上之前宮中的宮眷，世宗的後宮，佳麗已近兩千人，其中獲封妃嬪的就有百餘人。
    這些被冊封為妃嬪的女子，無疑是幸運的。她們身著綾羅綢緞，頭戴珠翠寶飾，居住在精致華美的宮苑裏，每日錦衣玉食，還時常能得到世宗的臨幸，享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榮華富貴。
    可在這龐大後宮的陰影裏，還有著數量更為龐大的底層宮女。她們大多來自貧苦農家，入宮後便徹底失去了人身自由。她們要沒日沒夜地勞作，不僅要伺候妃嬪們的飲食起居，還要承擔宮中繁雜沉重的雜役，累得直不起腰，卻連皇帝的麵都難得一見。
    更讓宮女們恐懼的是世宗的性情。他自幼養尊處優，登基後又被眾臣捧得極高，養成了喜怒無常、刻薄寡恩的性子。宮女們稍有不慎，或是伺候得不夠周到，等待她們的便是一頓毫不留情的鞭笞杖責。僅僅幾年時間，受過鞭杖責罰的宮女就多達兩百餘人。其中數十人，要麽在冰冷的大杖下慘死，要麽因不堪忍受這無盡的淩辱，選擇了懸梁自盡，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在深宮中的苦難。
    紫禁城的紅牆內，一邊是帝王與妃嬪們的夜夜笙歌、尋歡作樂；另一邊，卻是宮女們無聲的血淚與絕望的哀嚎。怨恨的種子，在這暗無天日的宮闈裏，悄然生根、發芽，隻待一個爆發的契機。
    後宮之中，方氏作為正宮皇後，處境頗為微妙。世宗先後冊立過三位皇後，第一位陳氏，早早便因病去世；第二位張氏，因觸怒了世宗，被廢黜皇後之位。方氏這才得以繼立為後。可即便貴為皇後，她的肚子也始終沒有動靜，沒能為世宗誕下哪怕一個子嗣。這讓她在後宮之中，也始終有著隱隱的不安。
    而此時，端妃曹氏正寵冠六宮。她生得國色天香，肌膚勝雪，眉眼間帶著幾分媚態，更難得的是善於揣摩聖意，能言善辯，將世宗哄得團團轉。每次世宗修道歸來，或是處理完朝政，第一時間便會趕往端妃的翊坤宮，與她調笑狎昵，共度良宵。
    楊金英便是端妃宮中的一名侍婢。她年方十六，生得也算清秀，卻性子耿直，不擅逢迎。一次，世宗在翊坤宮飲酒作樂，楊金英奉茶時，不慎將茶水灑在了世宗的龍袍上。世宗本就有些醉意，見狀勃然大怒，當即喝令左右將她拖出去重杖打死。
    楊金英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求饒。端妃見狀，也連忙上前柔聲勸解：“陛下息怒，金英年幼無知，並非有意冒犯，念在她往日伺候還算盡心，就饒了她這一次吧。”
    世宗看在端妃的麵子上，才勉強收回成命，但仍下令重杖三十。那三十大板，打得楊金英皮開肉綻，臥床半月才勉強能下床。此事之後，楊金英對世宗恨之入骨，心中埋下了複仇的種子。
    傷愈之後，楊金英常常獨自垂淚，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寧嬪王氏。寧嬪也曾是世宗冊封的九嬪之一，容貌雖不及端妃，卻也端莊秀麗。可她性情拘泥，不善逢迎獻媚，久而久之便被世宗冷落，守著空閨，形同棄婦。
    同是天涯淪落人，楊金英忍不住向寧嬪哭訴了自己的遭遇，以及對世宗的怨恨。寧嬪聽後，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握住楊金英的手，咬牙切齒道：“這昏君隻知沉迷女色與修道，視我等為草芥，我被冷落多年，心中的怨恨不比你少！端妃那賤人，仗著聖寵，在宮中橫行霸道，我早就看不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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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越說越投機，一個恨世宗的殘暴，一個恨世宗的冷落與端妃的得寵，複仇的念頭在彼此心中瘋狂滋長。“不如……我們殺了他！”楊金英突然眼神一狠，說出了這句驚天動地的話。
    寧嬪先是一驚，隨即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好！與其在這裏受辱而死，不如拚一把！”
    兩人一拍即合，開始暗中聯絡宮中其他受過世宗迫害的宮女。平日裏，世宗對宮女們非打即罵，許多人都對他心懷怨恨。楊金英和寧嬪悄悄遊說，很快便有梅玉香、張金英、劉妙蓮、陳菊花等十六名宮女願意加入。她們都是些底層宮女，要麽受過鞭杖之苦，要麽親眼目睹同伴慘死，對世宗早已恨之入骨。
    “我們趁他宿在翊坤宮時動手，那裏守衛相對鬆懈，而且端妃也能被牽連進來！”寧嬪低聲謀劃道：“到時候，我們用絲帶勒死他，神不知鬼不覺！”
    眾人紛紛點頭，各自分工，有的負責尋找絲帶，有的負責打探世宗的行蹤，有的負責望風，一場驚心動魄的弑君計劃，在紫禁城的陰影中悄然醞釀。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夜，月黑風高。世宗白天在雷壇祈禱了一整天，身心俱疲，晚上便徑直來到翊坤宮。端妃早已備好美酒佳肴，陪著世宗飲酒作樂。世宗喝了幾杯禦酒，隻覺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便躺在榻上睡著了。
    端妃見他睡熟，替他蓋好錦被，放下羅帳，又吩咐宮人不得喧嘩，隨後便悄悄退出寢室，到偏廂休息去了。
    這一幕，被躲在門外的楊金英看得清清楚楚。她連忙悄悄退下，召集了其他十五名宮女。“機會來了！皇上已經睡熟，端妃也不在跟前，快跟我來！”
    眾人屏住呼吸，跟著楊金英悄悄溜進寢室。室內靜悄悄的，隻有世宗均勻的鼾聲。楊金英眼神一凜，從懷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黃綾絲帶，輕輕走到榻前，將絲帶套在世宗的脖頸上。
    “動手！”楊金英低喝一聲，與張金英、劉妙蓮等人一起用力勒緊絲帶。
    睡夢中的世宗突然感到脖頸一緊，呼吸困難，猛地驚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眼前圍著一群麵色猙獰的宮女，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想要呼救，卻被絲帶勒得發不出聲音。
    宮女們本就緊張，見世宗醒來，更是慌了神。“快！按住他！別讓他亂動！”梅玉香率先撲上去按住世宗的胳膊，其他宮女也紛紛上前，有的捂住世宗的嘴，有的按住他的腿，有的死死按住他的胸口。
    世宗拚命掙紮，龍袍被扯得亂七八糟，脖頸上的絲帶越勒越緊。他臉色漲得通紅，雙眼圓睜，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宮女們，眼中滿是恐懼與憤怒。
    楊金英等人拚盡全身力氣，雙手緊緊拽著絲帶。“勒死他！快勒死他！”寧嬪在一旁低聲催促，聲音因為緊張而顫抖。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由於宮女們太過慌亂，加上絲帶質地光滑，竟在情急之下打成了一個死結。任憑她們如何用力，都無法再勒緊半分。世宗雖然窒息得快要昏厥，但終究沒有斷氣。
    “怎麽辦？結打住了！”楊金英急得滿頭大汗，手下卻不敢放鬆。
    “再找東西堵他的嘴！別讓他活過來！”陳菊花說著，隨手拿起榻邊的一個錦帕，就想往世宗嘴裏塞。
    可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原來是宮女張金蓮，她跟著眾人一起動手後，越想越怕，看著世宗那雙圓睜的眼睛，隻覺得頭皮發麻，心中的恐懼最終戰勝了怨恨。她趁眾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寢室，一路狂奔，直奔方皇後的坤寧宮。
    “皇後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宮女們要弑君！”張金蓮衝進坤寧宮，撲倒在地，語無倫次地大喊道。
    方皇後正在梳妝台前卸妝，聽聞此言，嚇得臉色慘白，手中的玉簪“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皇後娘娘，翊坤宮的宮女們，她們……她們要勒死皇上！”張金蓮哭著說道。
    方皇後大驚失色，也顧不上多想，當即率領幾名心腹宮女和太監，快步趕往翊坤宮。她一路上心神不寧，心中又驚又疑，不敢相信宮女們竟有如此膽量。
    來到翊坤宮，方皇後也不及通報端妃，徑直闖入寢室。隻見榻上一片狼藉，世宗僵臥在榻上，脖頸上勒著一條黃綾絲帶，雙眼圓睜，臉色青紫，看上去已經沒了氣息。十幾名宮女圍在榻邊，個個麵帶驚慌，手中還拽著絲帶。
    “反了！真是反了！”方皇後又驚又怒，大喝一聲：“還不快把她們拿下！”
    身後的太監和宮女們連忙衝上去，將楊金英等人一一製服。方皇後快步走到榻前，顫抖著伸出手，放在世宗的口鼻處，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息，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快！解下絲帶！速召禦醫！”
    太監們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開世宗脖頸上的死結，將絲帶取下。方皇後又命人將世宗扶起，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沒過多久，世宗猛地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睛，隻是眼神依舊渙散，氣息十分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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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端妃也被外麵的動靜驚醒，連忙趕來。她看到眼前的情景，嚇得雙腿發軟，跪倒在地：“皇後娘娘，這……這是怎麽回事？”
    方皇後本來就對端妃獨得聖寵心懷嫉妒，此刻見她趕來，心中的怒火頓時找到了發泄的對象。她一把抓起地上的黃綾絲帶，狠狠擲在端妃臉上，厲聲道：“好你個賤人！竟敢縱容宮女謀逆弑君！你好大的膽子！”
    端妃被打得一臉懵，連忙磕頭道：“皇後娘娘明察，賤妾實在不知此事！這些宮女……她們怎麽敢如此大膽！”
    “不知？”方皇後冷笑一聲：“皇上在你的宮中遇害，你的宮女動手弑君，你竟敢說不知？我看你就是主謀！”
    就在這時，禦醫匆匆趕來。方皇後見狀，也顧不得再審問端妃，連忙命禦醫救治世宗。禦醫連忙為世宗診脈，又施針急救，忙活了半個時辰，世宗的氣息才漸漸平穩下來，能夠勉強說話。
    “抓……抓住她們……”世宗虛弱地說道，眼中滿是恨意。
    方皇後連忙道：“陛下放心，逆賊已經全部被拿下了！臣妾這就審問她們，定要查出幕後主使！”
    隨後，方皇後下令將楊金英、張金英、劉妙蓮等十六名宮女，以及被牽連的寧嬪王氏，全部押往慎刑司嚴加審訊。慎刑司的太監們早已接到命令，動用了各種酷刑，鞭笞、夾棍、烙鐵……無所不用其極。
    楊金英等人起初還想頑抗，但在酷刑之下，終究難以承受。楊金英率先招供，稱是寧嬪王氏主謀，煽動她們弑君。寧嬪王氏見事情敗露，也不再隱瞞，直言自己因被世宗冷落，心懷怨恨，才與楊金英等人合謀。
    方皇後得知審訊結果後，心中暗喜。她早就想除掉端妃這個情敵，如今正好可以借機將她一並除掉。於是，方皇後不顧端妃的哭訴和辯解，硬是將她也牽連進來，聲稱端妃早已知曉謀逆之事，卻知情不報，甚至暗中縱容。
    此時的世宗，雖然身體漸漸恢複，但心中對這次宮變仍有餘悸，對宮女們恨之入骨，也對端妃產生了猜忌。方皇後趁機在他耳邊吹風，說端妃平日恃寵而驕，縱容下人，此次謀逆定與她脫不了幹係。
    世宗性情多疑，又聽了方皇後添油加醋的話語，更是深信不疑。他當即下詔，將端妃曹氏、寧嬪王氏，以及楊金英等十六名宮女，全部判處淩遲處死。
    次日，刑場之上，氣氛肅殺。端妃穿著囚服，披頭散發，淚水漣漣，口中不斷喊著“冤枉”，卻無人理會。楊金英等人則麵無懼色，眼神中帶著一絲解脫。隨著劊子手的一聲令下，淩遲之刑正式開始，慘叫聲響徹刑場，場麵慘不忍睹。
    不僅如此，世宗還下令株連九族，楊金英、寧嬪王氏等人的家族，無論老幼，都被逮捕處死，前後共有數十人因此喪命。這場震驚朝野的宮女弑君事件，史稱“壬寅宮變”。
    可笑的是，世宗大難不死，不僅沒有反思自己的殘暴統治，反而認為是自己平日修道虔誠，得到了神仙的庇佑，才得以逃過一劫。病愈之後，他當即下詔諭內閣：“朕蒙上天垂憐，鬼神護佑，得以死裏逃生。從今往後，朕當潛心修道，敬神祀天，以報上天之恩。國家政事，一概交由大學士嚴嵩主裁，擇其要者上聞即可。該大學士應慎率百僚，秉公辦事，不得有誤。”
    此時的嚴嵩，早已憑借著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本事，深得世宗的寵信，盤踞要津，權勢滔天。如今得到世宗的特許，總攬朝政，更是如虎添翼。他心中狂喜不已，表麵上卻故作謙遜，連連上疏推辭，實則早已開始暗中培植黨羽，排除異己。
    從此，世宗更是沉迷修道，將朝政完全拋諸腦後。他在宮中大規模修建煉丹房，召集天下方士，煉製所謂的“長生不老丹”。為了煉製丹藥，他不惜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讓宮女們每日淩晨采集甘露，許多宮女因此勞累過度病倒。
    而嚴嵩則趁機專權亂政，大肆貪汙受賄，賣官鬻爵，朝堂之上烏煙瘴氣。忠臣良將或被排擠，或被陷害，大明王朝的國運，在這場壬寅宮變之後，愈發走向了下坡路。
    紫禁城的紅牆依舊高聳，道場的香火依舊繚繞。那位經曆了驚魂一夜的帝王，在修道的迷夢中越陷越深，卻不知，他所信奉的神仙，終究無法挽救這座風雨飄搖的帝國。而壬寅宮變的血跡，雖然被歲月掩蓋，卻永遠銘刻在了大明的史冊上，成為了嘉靖朝最黑暗、最驚悚的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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