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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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粟末地的春天,總來得比中原更晚一些。
    冰雪初融,黑土地散發出蘇醒的氣息,遠山依舊覆著斑駁的白頂,但環繞著楊柳湖的垂柳已抽出了嫩黃的芽孢,在微風中搖曳生姿。
    楊柳湖,粟末靺鞨部族的權力中心,也是粟末地政權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大首領大屋作的府邸,也是大隋帝國東北守門犬留守府府邸,楊子燦的老家宅,門頭上是管家標準的篆書大字楊府。
    這裏亭台樓閣,移步換景,雖無中原帝都的磅礴大氣,卻別有一番北地江南的精致與秀雅。
    經過幾年的連續發展,原本一派塞外牧野蒼涼的邊陲小鎮,已經發展成了初具工業文明的欣欣向榮景象。
    四通八達的寬闊道路,煙囪高立黑煙滾滾、車馬進出噪音轟轟的工廠,各種服飾各類語言各種膚色各種容貌的人流,以及沿路鱗次櫛比的商鋪、酒樓、客棧……最不同的,其實卻是人的精神麵貌——舒心的笑容以及眼中的自信!
    二
    一騎快馬,帶著關外的風塵,直入湖畔府邸。信使背上的漆筒,印著衛王府獨特的狼首鷹徽標記,預示著來自遙遠東京的、至關重要的消息。
    信件,很快被呈送到了楊府裏的老主人——大屋作和王蔻麵前。
    湖畔的暖閣內,鋪著溫暖的白熊皮地毯,銀絲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北地的最後一絲寒意。
    大屋作,這位粟末地的首領、大隋的忠誠藩臣、楊子燦阿布)的父親,如今雖已漸顯老態,但眉宇間的英武與久居上位的威嚴依舊不減。
    他接過厚厚一疊信,先是粗略一掃,看到那熟悉的、略顯不羈的字跡,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
    徐娘半老風姿猶存的大隋郡主王蔻,則坐在他身旁,歲月似乎格外優待這位前朝衛王楊爽的私生女。
    她衣著華貴而不失雅致,氣質雍容,眼中帶著皇室女子特有的敏銳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她迫不及待地接過屬於她的那一封,小心拆開。
    信很長。
    兒子在信中,並未過多描述東京的波詭雲譎和戰場上的腥風血雨,更多的是報平安,問家長裏短。
    但字裏行間,依然能感受到他身處漩渦中心的疲憊與壓力。
    直到信的末尾,他才用盡可能平靜和斟酌的語氣,提到了皇帝和皇後的“安排”。
    關於“兼祧”之議,關於正陽公主楊吉兒即將入府之事。他沒有過多解釋,也沒有賭咒發誓表忠心,隻是陳述了這個事實,並懇請父母的理解,以及……幫助安撫家中的三位妻子。
    廳內,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大屋作放下信紙,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臉上表情複雜。他先是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他本能地覺得這事對家裏的三個兒媳婦,尤其是為阿布生下長子、兢兢業業管理後方產業的娥渡麗有些不公。但旋即,那點不快便被另一股巨大的浪潮所淹沒。
    開枝散葉,光耀門楣!
    這八個字,幾乎是刻在他們這些邊疆部族首領骨子裏的執念。
    與皇室聯姻,而且是迎娶嫡公主!這對於粟末地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榮耀和地位的象征。
    這意味著粟末靺鞨部不再是簡單的附庸,其在帝國內部的政治地位將得到質的提升。作為楊廣的死忠,他更能體會到這背後所代表的、皇帝對阿布、乃至對整個粟末地的極致信任和倚重。
    他甚至可以想象,這個消息傳開後,周邊那些部落首領、契丹舊部、室韋遺民乃至高句麗殘部,投來的羨慕甚至敬畏的目光。
    “……嗬嗬,”大屋作最終輕笑出聲,搖了搖頭,語氣裏帶著難以掩飾的、一絲偷著樂的感慨,“這小子……倒是真有他老子的幾分福氣。隻是,苦了家裏那幾個孩子了。”
    王蔻的反應則更為糾結。
    作為女人,作為婆婆,她幾乎立刻就在心裏為娥渡麗、溫璿叫起了屈。至於那個狐狸精——李賢,哼哼——隻是乖孫兒才是寶貝!
    兒媳們,是各有各的好,都為這個家、為粟末地付出了恁多。
    不過如今憑空要多出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兒媳,這後宅……還能有以往的平靜嗎?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可能出現的暗流湧動。
    不過,這位大隋郡主心裏,也在想著另外一方麵,她體內流淌的楊隋皇室血液又在清晰地告訴她:
    這是皇恩浩蕩!是對她兒子阿布天大的信任和榮寵!這不僅能穩固阿布在朝中的地位,更能極大地保障粟末地的安全與發展。從家族利益、部族利益出發,這簡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兩種情緒在她心中激烈交戰,讓她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最終,她長長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笑容:
    “能怎麽辦呢?這是陛下的旨意,皇後的安排。阿布在信裏也說了,這是無奈之舉,也是為了大局。說起來,吉兒那孩子……我也是見過的,小時候粉雕玉琢,性子也活潑,隻是這身份……唉,終究是委屈了渡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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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頓了頓,看向大屋作,眼神變得堅定起來:
    “這事,我們得幫阿布穩住家裏。尤其是渡麗那裏,那孩子心思直,得多開導。溫璿懂事,狐……李賢……通透,或許反而好說些。總不能因為這事,鬧得家宅不寧,讓阿布在前方分心。”
    大屋作重重地點了點頭:
    “夫人說的是。這個家,你來穩住。我去吩咐下去,準備迎接……公主殿下的事宜。該有的禮數,一點都不能差!”
    三
    很快,三封分別寫給娥渡麗、溫璿、李賢的信,被送到了各自的手中。
    娥渡麗的庭院裏,充滿了孩童的嬉笑聲和奶香。她剛哄睡了小女兒,正拿著一堆賬本核算這個月的出入。
    收到信時,她臉上還帶著勞作後的紅暈。
    她興高采烈地拆開,一字一句地讀著丈夫的問候,嘴角噙著幸福的笑。直到讀到最後……笑容僵在了臉上。
    賬本從,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她呆呆地坐在那裏,仿佛沒看懂那些字的意思。
    公主?要進門?和她平起平坐?甚至……可能還要壓她一頭?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瞬間攫住了她。
    她盡管是粟末地大家族的女兒,是阿布的第一個女人,管理著龐大的產業,但她畢竟是一個土裏土氣的部族小女人。
    可現在……朝廷一紙書信,就要塞進來一個金枝玉葉?
    這個家,金枝玉葉,還少嗎?
    不自信的壓抑,瞬間擊中了小娘子的心胸。
    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上了那雙大大的眼睛。
    她感到一種再次被背叛的刺痛——對於溫璿和李賢二人她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是當她了解了她們的過往以及丈夫阿布契郎的心思,便將那份刺痛深埋心底。
    那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在她麵前卻會溫柔傻笑的丈夫,終究還是……要屬於更多的人了嗎?
    她猛地站起身,就想衝去找婆婆王蔻問個明白。
    但走到門口,她又停住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粟末地,想起了阿布在東京的不易。
    她性子是直,但不傻。
    鬧?怎麽鬧?跟皇帝皇後鬧嗎?
    那,隻會讓阿布更難做。
    她死死咬著嘴唇,指甲掐進了掌心,最終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屋裏,撿起地上的賬本,一滴滾燙的淚珠砸落在紙張上,暈開了一小片墨跡。
    勢比人強……為了阿布,為了這個家,為了粟末地……她隻能接受。
    但這心裏的坎,需要多久才能過去?
    四
    溫璿的住處,則顯得清雅安靜得多。
    窗台上放著幾盆她精心照料的花草,書桌上攤著一本詩集。
    她讀信的速度很慢,很仔細。看到最後,她隻是微微怔了片刻,隨即露出一絲苦澀卻了然的笑意。
    她放下信紙,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楊柳湖上氤氳的水汽和遠山的殘雪。
    作為高句麗曾經的郡主,她太熟悉政治聯姻的味道了。
    從她決定跟隨阿布來到粟末地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注定不可能隻屬於一個人。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而且對方的身份是如此尊貴——大隋帝國嫡公主!
    她,的確沒有娥渡麗那樣強烈的占有欲和失落感,更多的是一種認命般的通透。
    她,早已國破家亡,能得阿布真心相待,在這異域他鄉有一安身立命之所,已屬僥幸。
    如今再多一位公主,無非是這後宅的格局再變一變罷了。
    “聰慧大氣端莊!”
    這,是丈夫阿布給她的評價。
    此刻,她必須配得上這六個字。
    不爭,不鬧,甚至……或許還可以主動做些姿態,維護這後宅新的平衡。
    畢竟,家族的穩定,後宅的和諧,才是丈夫阿布開疆拓土、掙命於外的最大後盾。
    隻是,心底那一點細微的刺痛,唯有自己知曉。
    兒子,正在書桌旁認真學習,她輕輕撫摸著的兒子腦門,這也是她未來的真正依靠。
    五
    李賢收到信時,正在她臨湖的華麗書房內作畫。
    窗外湖光山色,室內沉香嫋嫋。
    她身著一襲用金線繡著繁複纏枝蓮紋的緋色長裙,烏黑的秀髻上斜插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正小心翼翼地用軟帛擦拭著一塊新得的、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佩。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她依舊美豔動人的側臉上和那塊美玉上,泛著柔和的光暈。
    作為高句麗一代大儒的嫡女,她自幼浸淫詩書,才華橫溢,曾是高句麗王宮裏最耀眼也也算是最為叛逆的王妃。
    如今,她雖遠離故國,卻依舊保持著對一切精致、華麗、風雅事物的極致熱愛。
    詩書、文章、美玉、華服、香料……這些是她構築內心世界、抵禦流離命運的鎧甲與桃源。
    她放下玉佩,用那雙保養得極好的、纖長白皙的手拆開信。
    讀著丈夫的家常問候,她唇角含笑。
    但當看到關於楊吉兒的部分時,她擦拭玉佩的動作微微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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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放下信紙,緩步走到窗前,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麵,步搖的流蘇在她頰邊輕輕晃動。
    她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沉的、略帶譏誚的了然。曾經的王妃生涯,讓她對宮廷的算計、政治的聯姻看得太過透徹。
    “公主……”
    她輕聲自語,聲音如環佩相叩,清脆卻帶著一絲涼意。
    “也好。總算不是個粗鄙無文之人。但願這位帝女,能配得上這楊柳湖的景致,配得上……我李賢的男人。”
    她的驕傲,是刻在骨子裏的。
    她不在乎名分上的細微差別,她在乎的是層次,是格調。
    她無法忍受與一個庸脂俗粉分享丈夫,但如果是那位據說精通音律、受過良好教育的正陽公主……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少,以後或許能多個可以品評詩詞、鑒賞珠寶的人物?
    風騷多情自洽,她的世界豐富而廣闊,足以容納很多事,隻要不觸碰她內心的驕傲和底線。
    “隻要不來個俗物,玷汙了此間風雅,便隨他去吧。”
    她轉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那塊羊脂白玉,對著光細細賞玩,仿佛那封信隻是投入湖心的一顆小石子,漾開幾圈漣漪,便複歸於平靜。
    隻是那眼底深處,是否真的毫無波瀾,唯有她自己知曉。
    六
    當晚,王蔻將三個兒媳叫到跟前。
    她沒有多說,隻是將阿布信中的意思委婉地又傳達了一遍,仔細觀察著她們的反應。
    娥渡麗眼睛微紅,低著頭,聲音有些哽咽,卻努力保持著鎮定:
    “娘……我知道了。為了夫君,為了家裏,我……我沒意見。”
    溫璿微微躬身,語氣平和柔順:
    “但憑母親和夫君做主。公主殿下身份尊貴,兒媳自當謹守本分,與姐妹們一同盡心侍奉。”
    李賢,則慵懶地撫了撫衣袖上的褶皺,唇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母親放心,兒媳別的本事沒有,唯有這‘懂事’二字,尚算精通。但願新來的妹妹,莫要辜負了這楊柳湖的春色才好。”
    王蔻看著眼前性情各異卻都選擇了隱忍和接受的兒媳,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欣慰。她拉住她們的手,溫言道:
    “好孩子,委屈你們了。你們的心意,娘知道,阿布也知道。放心,隻要娘在一天,這個家,就亂不了!你們都是阿布的好妻子,是粟末地的功臣。將來,無論誰來,這一點都不會變。”
    消息,如同春風般,迅速在楊柳湖畔的府邸高層傳開。
    震驚、羨慕、議論紛紛之後,便是一種奇異的凝聚力。
    幾乎所有粟末地的重臣、酋長們都意識到,這與皇室的聯姻,將給粟末地帶來巨大的利益和機遇。
    家族發展,部族發展,粟末地政權更得發展!
    在這個共同的目標下,個人的些許情緒,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一種“上天的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的樂觀情緒,開始取代最初的震驚與不適。
    整個楊柳湖畔,都為迎接一位公主的到來,而悄然忙碌起來,仿佛這不是一件家庭瑣事,而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
    唯有在夜深人靜時,某些心底的波瀾,才敢悄悄泛起,然後又迅速被壓下,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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