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望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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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下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逐漸聚焦於古老的西京——長安。
    這座承載了強漢榮耀的帝都,此刻仿佛成了隋末亂世的氣運之眼。所有人都隱隱感覺到,一旦那麵殘破的隋字大旗從長安城頭徹底墜落,被任何一方反王的大纛所取代,這片蒼穹之下便將正式進入“二主並立”的時代。
    天下的輿論與人心,將被迫做出選擇:是認同那“據關中、取長安者得天下”的王氣舊說,還是堅信“守東京、護洛陽、存社稷”方為正統?
    在這決定國運走向的關口,一個被幾乎所有反王深信不疑的“事實”,成了他們瘋狂逐鹿的最大底氣:
    隋帝廣,已死!
    是的,他們對此深信不疑。
    無論是各自安插在江都的密探拚死傳回的模糊信息,還是那本一夜之間風行天下、細節栩栩如生到令人咋舌的《天下眾醜錄之宇文逆黨覆滅記》,都在反複佐證著同一個結論——弑君者宇文化及,已用一條弓弦,終結了那位飽受爭議的大業天子性命。
    他們看到了“帝聞變,換裝,入西閣”的倉皇,看到了“蕭後以床板為棺,偷葬江都宮流珠堂下”的淒慘。
    他們為此歡呼,為此振奮,仿佛壓在心頭的最大巨石已然崩碎。他們堅信,舊的時代已經隨著楊廣的死而徹底落幕,新的時代正在由他們的刀劍來開創!
    無人深思,那“入西閣”之後為何再無詳述?那“床板為棺”的潦草,為何又能被記錄得如此“清晰”?
    更無人能洞察,這整個敘事背後,都有一雙來自東京洛陽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手在悄然操控。《天下眾醜錄》,這本看似揭露宇文醜行的奇書,本身就是楊子燦主導下,最大的輿論欺騙工具之一。
    它用九分真,夾著一分致命的假,成功地將“楊廣已死”這個概念,深深植入天下人的心中,包括那些誌在天下的反王。
    正是基於這個“共識”,反王們才敢放手一搏,投身於這場以“奪天下至寶而獨尊於世”的豪賭之中。
    他們以為自己是棋手,在爭奪最終的棋盤。
    殊不知,他們本身,亦是棋子。
    鬼穀道,這隻隱藏在曆史陰影中的巨手,正以“驚蟄”為號,踐行其“操縱天下諸侯割據進而縱橫捭闔無冕之王”的局。
    他們四處煽風點火,提供情報、策略甚至資源,鼓勵分裂,製造平衡,唯恐天下不亂。李密的躁動,竇建德的猶豫,王世充的瘋狂,乃至蕭銑的困獸之鬥,背後或多或少都有其推波助瀾的影子。
    他們的目的,絕非天下一統,而是一個永久分裂、需要鬼穀之道來“仲裁”的天下。
    而那位被天下人認為早已化作枯骨的楊廣,此刻正躺在東京洛陽上清觀的病榻上,掙命般地喘息著。
    他的局,最為凶險,也最為宏大。
    他以自身“之死”為餌,徹底消除了反王們最大的心理顧忌,誘使他們紛紛跳出巢穴,主動投身於他與其忠臣們精心布置的修羅場中,互相攻伐,消耗實力。
    他在用最後的時間,為大隋江山社稷進行一場殘酷的“清創”,要將所有敏感不穩的勢力,盡數引出並消弭在這場大亂之中。
    他在等待,用殘存的意誌,等待一個結果。
    二
    那麽,那位看似始終在被動應對、四處救火的衛王楊子燦呢?他以及他背後那深不可測的力量,又在布一個怎樣的局?
    表麵上看,他竭盡全力,調動一切大隋明麵上的力量——驍果衛、各地總管府兵馬、白鷺寺,奮力撲滅四處燃起的烽火。
    但若有人能窺破他所有的部署,便會驚覺一個可怕的事實:天下主要的反叛勢力,在其“精心”的驅趕、圍堵、切割之下,正慢慢地、不由自主地被壓縮、聚集到了幾個主要的區域!
    其一,便是太原盆地。
    李淵、李密王世充兵敗後果然如曆史般投奔了李密)、竇建德、劉武周、梁師都、劉季真、羅藝……這些北方最具實力的梟雄,或因利益,或因形勢,或因鬼穀道的暗中牽引,竟詭異地暫時擠在了這片土地之上。
    他們彼此提防,互相算計,卻又因外部壓力而形成了某種脆弱的同盟。
    楊子燦、楊義臣,正率領大隋最精銳的中央軍團,陳兵邊境,如同一張緩緩拉開的強弓,直接對準了這個巨大的“火藥桶”。
    其目的,絕非簡單的剿滅,而是……驅虎吞狼,待其自耗!
    其二,則是江南荊楚之地。
    梁帝簫銑,憑借長江天險和經營多年的根基,成了南方最大的一股割據勢力。針對他,楊子燦布下了一個標準的三麵合圍之局:
    西南麵:羅士信、高安率領的西南剿匪偏師強軍,出蜀地,順江而下,如一把尖刀抵其後背。
    東麵:陳棱、張鎮周坐鎮的江南剿匪大營主力,沿長江向上推進,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嶺南麵:馮盎、房玄齡曆經苦戰、突破重圍後,正率領嶺西南剿匪大營大軍北上,雖然傷亡慘重、主將新喪馮智戴),但哀兵之勢,銳不可當,完成了合圍的最後一塊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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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路大軍,如同三把巨大的鐵鉗,正緩緩合攏,要將簫銑這隻困獸,徹底鎖死在江陵城中。
    而其三,則更為隱秘和驚人。
    那些陸續在戰爭中被擊敗、俘虜的,如瓦崗寨部分殘餘及其他大小股反叛力量,並未被簡單坑殺或收編。
    他們仿佛人間蒸發一般,被通過龐大的、不為人知的海運力量,悄無聲息地運送到了遙遠的海外——富饒的美洲大湖區進行拓殖、琉球群島進行開發、交趾紅河灣建立據點、珠崖島海南)鞏固基地、乃至南洋諸島廣布影響…… 這並非簡單的流放,而是一個跨越重洋、布局未來的宏大戰略!
    這些地方,正在成為大隋,或者更準確地說,成為楊子燦及其背後粟末地勢力全新的戰略縱深和資源寶庫。
    這才是楊子燦隱藏至深的力量!它不僅僅包括日益強盛的粟末地本土政權、軍隊和情報網絡,還包括對東突厥表麵政權背後實際軍政神權力量的驚人影響力通過隱秘的渠道和利益交換),更包括這支神出鬼沒、掌控著遠洋航路的龐大海運力量!他在為華夏文明,尋找新的出路,無論舊的土地上結局如何。
    他的局,早已超越了簡單的中原爭霸。他既在忠實地執行楊廣“清創”的計劃,也在為自己,為這個文明的未來,謀劃一個更大的棋盤。
    ……
    三
    太原南部前線,唐公帥營大帳,現已初步具備帝王出行應有的形製和氣象。
    李淵看著輿圖上擠作一團的各方勢力標記,以及外圍以楊子燦為首的隋大軍:河南剿匪大營的楊義臣,山東剿匪大營的周法尚,遼東遼南的楊子燦之父關東諸軍事楊繼勇、以及旗下的涿郡太守兼任臨朔宮宮監鄧暠、北平郡太守李景、漁陽郡郡丞趙及等大軍的紅色箭頭,眉頭緊鎖。
    當然,最大的對頭或威脅,就是正南和正西麵的衛王楊子燦下的驍果衛,還有雍州總管府下的各路地方府兵,還有突然從西部風風火火趕過來的那個殺神——張掖太守魚俱羅的河西剿匪大軍聽說剛剛在極西之地滅了一國,扶持了一個國王)……
    除了後院——突厥人把手的北方,這東、西、南三麵皆敵圍!
    吸氣!
    李淵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氣!
    他雖已準備稱帝,但感受到的壓力空前巨大。
    “世民,楊子燦陳兵於外,卻不急於進攻,你如何看待?”
    他看向次子。
    不得不說,論征戰謀略,這個兒子絕對是個中翹楚。
    李世民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麵的大哥,然後目光銳利道:
    “父王,楊子燦意在圍困,迫使我等與竇建德、劉武周等人先行內鬥,他好坐收漁利。好陰險算計!”
    隻聽李建成冷哼一聲:
    “二弟何必長他人誌氣?我李唐兵精糧足,又有李密叔父王世充投奔李密後,李密名義上尊李淵為主)的驕悍部眾加入,實力大增。何不主動出擊,先破楊義臣一軍,打出我大唐的威風?”
    殤,此刻作為李密的代表,亦在席間。
    他緩緩開口:
    “世子之言有理,然則楊子燦驍勇,其軍乃百戰精銳,硬碰恐非上策。在下以為,或可再行‘驚蟄’之策……”
    眾人議論紛紛,各懷鬼胎。
    李淵稱帝在即,但內部的裂痕和外部巨大的軍事壓力,讓這片土地上的空氣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四
    江陵城頭。
    殘陽如血,將江陵城高聳的箭樓和斑駁的城牆染上一層淒豔的橙紅。
    梁帝簫銑獨立於女牆之後,昔日稱帝時的意氣風發早已蕩然無存。
    他手扶冰冷的垛口,極目遠眺。
    視線所及的遠方地平線上,昔日屬於他大梁疆土的田野、山丘、河道,此刻仿佛被無形的瘟疫侵蝕,插滿了令他心悸的旗幟——代表隋室的赤旗、二五仔杜伏威的狼鷹旗、南蠻子馮盎嶺南軍的俚獠圖騰旗、以及不死賊陳棱江南大營的各式號旗……它們如同嗜血的藤蔓,從東南西北三個方向蔓延而來,最終在這江陵堅城之下匯合成一片死亡的海洋,將這座孤城圍得水泄不通。
    連營百裏,炊煙嫋嫋,卻透著森然的殺機。
    他甚至能隱約聽到隨風飄來的敵方營中操練的號令聲、戰馬的嘶鳴聲,聲聲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邊關山路水路糧道早已斷絕數月,各軍城內米珠薪桂,餓殍雖未遍野,但恐慌如同瘟疫,早已深入每個角落。
    密報告知,好多地方人心浮動,商賈四散,導致市井蕭條,百姓麵有菜色,而軍中的怨言暗流湧動,嘩變的風險像烏雲般籠罩在頭頂。
    心腹蕭仁,來到簫銑身後,聲音幹澀得如同摩擦的枯木:
    “陛下……戶部、兵部聯名再報,邊關存糧……即便一再削減配給,恐……恐也隻能支撐兩月了。若兩月內再無轉機,則……則……”
    後麵的話,他不敢再說下去,但那意味不言自明——要麽餓死,要麽城破被殺,或者……更慘烈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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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匯報如同喪鍾,在簫銑耳邊嗡嗡作響。
    蕭銑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維持著帝王的鎮定。但他眼中,卻無法抑製地閃過一絲絕望的、近乎瘋狂的赤紅。
    他猛地轉過頭,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圍城大軍,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扭曲,像是在說服臣子,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慌什麽!還沒到山窮水盡之時!再等等……‘驚蟄’!他們說過……‘驚蟄’之時,必有轉機!”
    他將所有的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死死地寄托在了那神秘莫測、僅憑幾封密信就讓他感覺能攪動天下的“鬼穀道”身上。
    那,是他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一絲微光,盡管那光芒幽暗詭譎,來源不明。
    五
    東京洛陽,上清觀。
    與江陵城頭的肅殺不同,上清觀內彌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帶著藥香和死亡氣息的沉寂。
    精舍內,龍榻之上,曾經富有四海的帝王,如今隻剩下一副包裹在明黃綢緞裏的枯骨。
    楊廣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瘦削的身軀痙攣般蜷縮,肺葉如同破風箱般拉扯出駭人的聲響,幾乎讓人懷疑下一刻那心肺就要從口中嘔出。
    蕭皇後坐在榻邊,昔日母儀天下的風華被無盡的憂慮和悲傷取代。她眼圈通紅,強忍著淚水,用一方柔軟的絲帕,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著嘴角咳出的星點血沫和涎水。她的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一件極易破碎的琉璃器皿。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暫歇,楊廣虛脫般地癱軟在錦枕上,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聲細微而急促。
    他渾濁的目光卻異常明亮,如同燃燒著最後生命能量的鬼火,死死地盯著殿門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門扉,看到千裏之外的戰報。
    “消息……江陵……太原……傳來了嗎?”
    他的聲音微弱如絲,斷斷續續,需要極仔細才能聽清,但那其中蘊含的急切,卻異常清晰。
    蕭後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滴落在龍榻邊沿。她握住丈夫枯瘦冰涼的手,哽咽道:
    “還沒有,陛下……信使還在路上,您……您再歇歇,保重龍體要緊啊……等消息到了,臣妾立刻稟告您……”
    楊廣艱難地轉動眼球,看向妻子,那張因疾病而扭曲的臉上,竟艱難地扯出一個怪異無比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對病痛的屈服,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冰冷的得意和算計,看得蕭後心頭發顫。
    “朕……等得起……”
    他一字一頓,耗盡全力,“朕……用這條命……把他們……都騙出來了……李淵……竇建德……簫銑……還有那些……魑魅魍魎……都……跳出來了……好……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似乎已看到了他精心布下的局正在收網,聲音帶著最後的期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子燦……莫要……辜負朕望……莫要……讓朕……失望……”
    聲音漸低,最終化為一片模糊的囈語。
    精舍內重歸死寂,唯有熏香爐裏的青煙依舊嫋嫋上升,盤旋不定,如同這帝國飄搖未卜的命運。
    六
    棋局已至中盤,殺招頻現。困獸猶鬥,執棋者亦在搏命。天下這盤大棋的最終走向,正取決於這幾處焦點戰場的勝負,以及那隱藏在最深處的、無人知曉的驚天秘密何時會被揭破。
    所有人都在等待。楊廣在掙命等待他計策的最終結果;反王們在等待突破重圍、一飛衝天的時機;鬼穀道在等待亂局徹底成型;而楊子燦,則在等待一切塵埃落定,以及……那遠洋之外,未來種子的生根發芽。
    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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