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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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幾乎就在李秀寧的身影消失在坊牆拐角的同時,景曜門與金光門方向,得到了李淵、李密默許或者說,是無法阻止)的聯軍先鋒部隊,終於開始大著膽子,成建製地湧入這座向他們敞開懷抱的帝都。
然而,預想中的激烈巷戰並未發生。
街道空曠,坊門虛掩。
偶爾有零星的箭矢從高處射下,或是從某個巷口擲出的短矛,但那更像是遲滯與騷擾,而非決死的抵抗。
越往城內深入,這種詭異的寂靜便越是濃重。一些膽大的士兵踹開沿街的屋舍,裏麵大多空空如也,僅有來不及帶走的粗重家什蒙著厚厚的灰塵。
“空城!真他娘的是座空城!”有軍官忍不住興奮地大喊。
但這興奮並未持續太久,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疑慮與不安。
楊子燦呢?陰世師呢?骨儀呢?那些拚死守城的隋軍精銳呢?難道真的全都跑光了?……皇帝一家子呢?
還是說,這死寂的街道、洞開的門戶背後,隱藏著更致命的殺機?
這種疑慮,像瘟疫一樣在入城的聯軍中蔓延。部隊推進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軍官們大聲呼喝著,試圖維持秩序,督促士兵前進,但士兵們左顧右盼,腳步遲疑,隊形也開始變得散亂。恐懼,有時比刀劍更能瓦解鬥誌。
二
與此同時,醴泉坊,廢棄的永安渠碼頭。
這裏,比城內的主要街道更加荒涼。
幹涸的河道散發著淤泥的腥氣,殘破的棧橋歪斜地立在河床上,幾艘早已腐朽的破船半埋在淤泥裏。坊牆高大,遮擋了大部分光線,使得此地即使在白天也顯得陰森昏暗。
李秀寧率領騎兵風馳電掣而至,馬蹄踏在碎石灘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勒住戰馬,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整個碼頭區域。
“搜!重點檢查棧橋下方、廢棄船塢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暗格、地道入口!”
她果斷下令,聲音在空曠的碼頭回蕩。
她心心念念的,是那本能實質性製衡天下門閥的《氏族誌》原始底本。
馬三寶與徐昭燕立刻指揮部下散開,進行地毯式搜索。
獨孤彥雲則率領“鬼麵軍”精銳,無聲地占據了周圍的製高點與要害通道,警惕地注視著四方。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遠處城中的喧囂似乎越來越近,偶爾還能聽到聯軍士兵發現糧倉或武庫時發出的短暫歡呼,但旋即又被軍官的嗬斥聲壓下。
顯然,聯軍正在逐步控製這座城市的表層,但核心區域的爭奪與猜忌,才剛剛開始。
“公主!”
一名鬼麵軍士兵從一處半塌的磚窯後快步走出,手中捧著一個沾滿泥汙的、看似十分沉重的鐵盒,“在窯內暗格裏發現此物!”
李秀寧眼神一凝,示意馬三寶接過。
鐵盒沒有鎖,馬三寶用力扳開盒蓋,裏麵並非預想中的卷宗或書冊,而是一方以明黃錦緞包裹的物事。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揭開錦緞。
刹那間,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那方寶物依然流轉著溫潤而威嚴的光澤。
其上螭虎紐,其下刻有鳥蟲篆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傳國玉璽!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就
連一向沉穩的馬三寶和徐昭燕,臉上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李秀寧的瞳孔,微微收縮。
她伸出手,輕輕觸摸著那冰涼而瑩潤的玉質。
這……這就是無數野心家夢寐以求的至高權柄象征?
不對。
她的理智,迅速回歸。
楊子燦布局周密,豈會如此輕易地將真正的傳國玉璽留在這種地方?
即便他帶走的是仿製品以迷惑世人,這方真璽的出現也太過突兀。
而且……《氏族誌》呢? 鬼穀道情報明確指向此地藏有《氏族誌》底本,為何不見蹤影?難道情報有誤,還是……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氏族誌》已經被楊子燦提前取走了!
他拿走了能製衡門閥的實質利器,卻留下了這塊真假難辨、更多是象征意義的玉璽給她。
他是在告訴她,他洞悉了她的目標,並且……替她做出了選擇?沒有了《氏族誌》,她無法直接要挾天下豪門,也就少了一份成為眾矢之的的風險,但也失去了一個巨大的籌碼。
她拿起玉璽,發現盒底還有一封信箋,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隻有一枚熟悉的、屬於魏王楊子燦的私人小印烙痕。
她拆開信,裏麵是楊子燦那力透紙背、卻又帶著一絲罕見潦草的字跡:
“秀寧如晤:
此物真偽,爾當自辨。天下之爭,在人心,在實力,非一方死物可定。然關鍵時刻,或可虛張聲勢,或可暫安人心,權作利器,慎用之。”
“氏族之譜,牽涉過廣,易引火燒身,吾已代為保管。望你勿以此為念,徒增煩擾。” (這一句點明了《氏族誌》的去向)
“孩兒之事,吾已知之。血脈相連,重於千鈞。吾雖離去,然關切之心不絕。附上錦囊一枚,內藏三策,若遇萬急、關乎性命之危時,方可拆閱其一,或可助你與孩兒脫困。私印為憑,見印如晤,粟末地及‘灰影’所屬,當盡力施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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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雖大,非久留之地。盟軍如狼,內鬥在即。望你……善自珍重,一切以保全自身與孩兒為要。”
“知名不具。”
信很短,意思卻層層遞進,信息量極大。
李秀寧的目光在“氏族之譜,吾已代為保管”、“孩兒之事,吾已知之”和“一切以保全自身與孩兒為要”這幾行字上停留了許久,指尖微微顫抖。
他沒有質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沉甸甸的、默認般的接納與囑托。
他拿走了可能給她帶來危險的《氏族誌》,留下了或許有用的玉璽,更留下了在危急時刻,保護她和……他們孩子的後手。
這封信,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具衝擊力。
它繞過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禦,直接敲打在她內心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甚至在替她的未來考慮,避免她因《氏族誌》成為天下豪門的公敵。
她默默將信折好,貼身收起。
又拿起那個與信一同放在盒底、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錦囊,以及那枚代表著楊子燦無上權威、可調動部分粟末地資源的玄鳥私印,緊緊握在手心。
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卻仿佛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度。
“還算……有良心。”
她低聲自語,嘴角不受控製地微微上揚,勾勒出一個極其複雜、混合著欣慰、酸楚與決絕的弧度。
她低頭,看著懷中繈褓裏那張瘦小卻安詳的睡臉,忍不住輕輕親了親孩子的額頭。
這一刻,未能得到《氏族誌》的些許失落,似乎被這股複雜的暖流衝淡了。
她得到了一個更重要的東西——一個來自孩子父親,雖未明言,但卻切實存在的、包含了算計與嗬護的承諾與保障。
“公主,我們現在……”
馬三寶上前一步,低聲請示。玉璽在手,但目標《氏族誌》已失,是立刻撤離,還是……
李秀寧深吸一口氣,將玉璽、錦囊和私印仔細收好,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
“目的已變,但姿態要做足。傳令,集結隊伍,我們……去皇宮!”
三
就在李秀寧於醴泉坊取得玉璽與書信的同時,大興城的“陷落”過程,呈現出一幅極其怪異的圖景。
失去了統一指揮和有效抵抗的城防體係,在數十萬如狼似虎的聯軍麵前,如同虛設。
各主要城門相繼被徹底控製,通往皇城的主要街道上也陸續出現了聯軍士兵的身影。
然而,預期的“爆竹”計劃——即楊子燦預設的,在聯軍主力深入城市核心區域後,由秦瓊、程知節伏兵發動致命反擊,並可能引爆預設火藥與障礙物,將城市化為巨大陷阱的終極方案——卻遲遲沒有動靜。
景曜門內側,一處預先構築的隱蔽出擊陣地上。
秦瓊與程知節全身披掛,眉頭緊鎖,透過觀察孔望著外麵如同潮水般湧過、卻隊形散亂的聯軍士兵。
“二哥,看這架勢,大部分都是雜魚,精銳都在後麵觀望。咱們動不動手?”
程知節摩挲著手中的強弩,問道。
秦瓊麵色凝重,緩緩搖了搖頭:
“殿下臨行前有密令……若遇……若遇‘特殊情況’,可自行決斷,暫緩執行‘爆竹’。”
“特殊情況?啥特殊情況?”程知節一愣。
秦瓊的目光投向醴泉坊的方向,低聲道:
“你我沒親眼見到,但下麵兄弟回報,率先入城的,是平陽公主的娘子軍……而且,公主她……似乎還帶著個嬰孩……”
程知節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半晌才憋出一句:
“這……這他娘的……殿下他……這……”
他們都是楊子燦的心腹,或多或少能感覺到自家老大與那位李唐公主之間不同尋常的氣場。如今再加上一個“嬰孩”……這關係可就複雜得緊了。
“江湖無處不在,都是混的人情。”
秦瓊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
“更何況是……這種人情。殿下意誌再堅決,也不可能拿……拿親骨肉開玩笑。咱們若此時引爆‘爆竹’,固然能重創聯軍,但混亂之中,刀劍無眼,萬一……你我可就萬死莫贖了。”
程知節沉默了。他雖是個粗人,但也明白這其中關竅。
對敵人可以狠,但對自家老大的女人和孩子下死手?這以後還怎麽見麵?還怎麽在粟末地混?
“那……那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們占了長安?”
程知節不甘心地捶了一下牆壁。
“占?”
秦瓊冷笑一聲
“你看看外麵這群烏合之眾,像是能穩穩占住長安的樣子嗎?殿下讓我們‘自行決斷’,便是料到了此種情形。‘爆竹’暫時不放,不代表我們就此罷手。傳令下去,各部按預案,分批、分路,向城南預定的撤離點轉移。這長安城,就先讓給他們鬧騰去!我們保存實力,以待殿下後續指令!”
“諾!”
程知節雖有不甘,但也知道這是目前最穩妥的選擇。
於是,原本準備給予聯軍致命一擊的利刃,因著一段複雜難言的人情關係,悄然收鞘,隱入黑暗,開始有序撤離這片即將變得更加混亂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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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沒有了“爆竹”的阻撓,聯軍的入城過程變得異常“順利”。
到了午時前後,大興城頭,已然插遍了各式各樣的反王旗幟,其中,尤為醒目的,是那一麵麵繡著“李”字和“秀”字的娘子軍旗幟。
李秀寧的部隊行動迅捷,控製了不少關鍵街口和坊門,在混亂中顯得秩序井然。
然而,這種“順利”並沒有帶來勝利的喜悅,反而加劇了聯軍內部的焦灼與鬱悶。
沒有盛大的入城儀式,沒有激動人心的豪言壯語,甚至連“誰是老大”這個最核心的問題,都因為李秀寧的搶先入城和控製關鍵區域而被徹底攪亂、擱置了!
每一個反王,心情都如同這深秋的天氣,陰鬱而焦灼。
李秀寧算不算獨立反王?如果算,那她憑什麽第一個進城,搶占先機?她手中的力量不容小覷,再加上可能獲得的傳國玉璽消息已不脛而走),她完全有資格爭奪盟主之位!
李秀寧能不能代表李淵?如果能,那李淵集團的實力將空前膨脹,李密、竇建德等人豈能甘心俯首稱臣?
無論哪一個成立,都嚴重破壞了反王聯盟起兵時那脆弱無比的平衡與共識。
李密、竇建德、劉武周、王世充、羅藝等人,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至於薛舉,這位被楊子燦挾持了血脈的“西秦霸王”,此刻更是心緒複雜。
他既希望聯盟內鬥,自己好渾水摸魚,又擔心局勢徹底失控,連累自己被楊子燦清算。
他隻能夾在諸王之間,表麵上跟著起哄,暗地裏則拚命搜集情報,試圖向粟末地表明自己的“苦衷”與“忠誠”。
在這種詭異而緊張的氣氛中,各方勢力的核心人物,終於陸續抵達了象征著天下權力中心的——大興宮。
皇宮的景象,比之外城更加令人失落。
主要宮殿雖然完好,但內部值錢的、象征性的物品幾乎被搬運一空,隻剩下一些笨重的家具和空蕩蕩的殿宇。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人去樓空的淒涼。
但這,並不能阻止權力盛宴或者說,是權力分贓會議)的召開。
空曠而略顯淩亂的大興殿隋主殿)內,此刻“熱鬧”非凡。
各方勢力魚龍混雜,濟濟一堂:
以李淵、李建成為首的李唐集團,神色複雜,既有入主皇宮的興奮,更有對李秀寧先斬後奏的疑慮與不滿。
李密帶著魏征、王君廓等謀臣武將,麵色陰沉,眼神閃爍,顯然在快速盤算著如何應對眼下不利局麵。
竇建德與劉黑闥等河北豪傑,看似粗豪,實則警惕地觀察著各方,尤其是與東突厥關係曖昧的劉武周。
王世充、羅藝等梟雄,各懷鬼胎,伺機而動。
東突厥大可汗派來的幾位特使,如阿史那辛明、阿比措等人,更是趾高氣揚,儼然以債主和幕後操縱者自居,他們的態度,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接下來的權力分配。
此外,還有眾多南下途中投靠的各地豪強、在戰前長安大搜捕中的漏網之魚如一些與鬼穀道或各方勢力有牽連的門閥子弟),也紛紛現身,試圖在這權力洗牌的時刻分一杯羹。
大殿內人聲鼎沸,爭吵聲、議論聲、試探聲不絕於耳,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統一的意見。
誰先發言?誰主持大會?功勞如何評定?戰利品尤其是那座空蕩蕩的府庫和傳說中的傳國玉璽)如何分配?未來的方向是立刻擁立新君,還是暫且維持聯盟,共拒外敵指可能反撲的楊子燦和隋廷殘餘)?
每一個問題,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神經,也埋藏著無數的陷阱與殺機。
五
就在這紛亂達到頂點,幾乎要失控的時候,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越的通傳:
“平陽公主到——!”
刹那間,整個大殿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殿門方向。
隻見李秀寧,換上了一身更為莊重的赤色宮裝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繡金鳳紋鬥篷,青絲高綰,僅以一支簡單的玉簪固定,雖未施粉黛,卻眉目如畫,美麗不可方物,但英氣更加逼人。
她並未佩戴武器,但身後跟隨著殺氣騰騰的馬三寶、徐昭燕以及數名鬼麵軍精銳,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強大的威懾。
她步履從容,緩緩走入大殿,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每一位反王、每一位重臣、每一位特使。
那眼神,沒有尋常女子的柔弱,也沒有乍登高位的倨傲,隻有一種洞悉世情的冷靜與掌控全局的自信。
她的出現,仿佛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這混亂而陰暗的權力場。
耀眼登場!
然而,等待她的,真的是她所要的嗎?
她要成為天下共主?且不說她是否有此野心,她的父親李淵就坐在那裏,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李淵放於何處?李建成等兄弟又會作何感想?
鬼穀道“秀子”的身份,會在此刻被揭開嗎?一旦揭開,這些本就互相猜忌、對神秘組織心存警惕的反王們,會接受鬼穀道的擺布和所謂的“道統布局”嗎?
還有那閉門不出、謝絕一切訪客、甚至拒絕了楊子燦撤退安排的衛玄衛文升,他此刻在何處?他冷眼旁觀這一切,究竟在等待什麽?他的態度,或許代表著關隴舊族最後的砝碼。
而被鬼穀道擄走的越王楊侗,又去了何處?“鳳雛已得,火速歸巢”,他們究竟將這位政治符號帶向了哪個巢穴?此舉又將給眼前的亂局帶來怎樣的變數?
李秀寧立於大殿中央,承受著四麵八方含義各異的目光。
她手中或許有那方真假難辨的傳國玉璽,有楊子燦的承諾和錦囊,有鬼穀道的支持,有自己的軍隊和孩子……但她也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與風險。
失去了《氏族誌》這張可能瞬間改變力量對比的硬牌,她手中的籌碼,更多依賴於形勢的巧妙運用和各方勢力的微妙平衡。
這空空如也的皇宮大殿,仿佛一個巨大的旋渦,即將把所有卷入其中的人,拖向更加不可預測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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