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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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的滄州城頭,沒有風,隻有血與硝煙凝固成的鉛灰色死寂。
三道血肉防線已被徹底碾碎,如同被巨獸咀嚼過的骸骨,散落在從青州到滄州焦黑的土地上。
阿巴泰的五萬大軍,終於帶著一身淋漓的傷口和無法遏製的暴怒,惡狠狠抵在了滄州城下。
曾經喧囂著抵抗與廝殺的曠野,此刻隻剩下零星的、垂死的呻吟,以及清軍重新集結、準備給予最後一擊時那沉重如山的腳步和鎧甲碰撞聲。
清軍報上來的數字差點讓阿巴泰發瘋。
八旗真韃子折損三千餘,傷者兩千掛零。
披著漢人號褂的降兵更慘,五千具屍體永遠留在了滄北的焦土上,另有三千傷兵在後方營地裏哀嚎。戰馬倒斃無數。
滄州鄧鐵牛心裏也在流血,劉體純留下的三千老本,一千多忠魂已散,五百多傷兵在城中簡陋的醫棚裏淌著血,咬著木棍忍受著無麻的鋸骨刮肉。
臨時征召、操練不足的民壯,用血肉之軀填補了戰線的巨大缺口,倒下二千餘人,城牆上、壕溝裏,隨處可見他們穿著各式破爛衣衫的年輕屍體。
最讓鄧鐵牛揪心的是,曾讓清軍膽寒的火帽槍,大部分槍管在連續七日的瘋狂射擊中扭曲變形,成了燒火棍。
精心製作的紙殼彈,連一粒鉛丸都摳不出來了。
掌心雷的轟鳴早已成為絕響。
唯有從煤焦油中提煉出的、刺鼻的輕油,還剩下十幾大桶。
弓箭成了最可靠的殺器,滾木礌石是最後的依靠。
阿巴泰騎在同樣疲憊的戰馬上,抬頭望著這座傷痕累累卻依舊矗立的城池。
他臉上縱橫交錯的刀疤微微抽搐,雙眼死死盯著城頭那麵被硝煙熏黑、布滿箭孔卻始終不倒的“劉”字大旗。
一種混雜著暴怒、焦躁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忌憚,在他心中翻騰。
“瘋子、惡鬼!…”他咬著牙,聲音低沉嘶啞。
五萬大軍,竟被三千多闖賊老卒帶著一群剛放下鋤頭的泥腿子,硬生生拖了七天,啃掉了近萬條性命!
這是他自隨父汗起兵以來,從未遇到過的頑強。漢人的骨頭,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硬了?那個叫劉體純的賊酋,到底用了什麽妖法?
這念頭讓他更加狂躁,嘶吼道:
“紅衣大炮!給本王推到前麵去!轟!把這破城給本王轟成齏粉!”
沉重的車輪碾過遍布屍體和瓦礫的土地,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十數門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紅衣大將軍炮,粗壯的馬匹拖拉著慢慢前行。
赤裸上身的清軍炮手跟隨著來到了有效射程之內。黑洞洞的巨大炮口緩緩揚起,對準了滄州城那早已被連日箭矢、石彈蹂躪得千瘡百孔的城牆。
鄭鐵牛拄著一柄缺口累累的腰刀,站在西城最殘破的一段城牆上。他的鐵甲早已碎裂,露出裏麵被血和汗浸透、又被塵土板結的粗布戰襖。
左肩上一處被長槍捅穿的傷口,隻用破布草草勒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鑽心的劇痛。他的嘴唇幹裂起皮,眼窩深陷,唯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燃燒著如同即將燃盡炭火般的凶光。
腳下的城牆在呻吟。幾天前清軍楯車衝撞留下的巨大凹痕處,雖然用裝滿泥土的麻袋和門板、房梁死死堵住,但每一次紅衣大炮的轟鳴,都讓這堵“補丁牆”劇烈顫抖,簌簌落下泥土和碎石。
“將軍!西牆‘補丁’那裏…麻袋被震開了!”一個滿臉煙灰的士兵嘶聲喊道,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堵回去!拆房子!把能用的梁柱磚石都扛上來!”
鄭鐵牛的聲音如同獅吼,他猛地推開攙扶的親兵,一步一個血腳印衝到那搖搖欲墜的缺口旁。
幾個民壯正拚死用肩膀頂住一根粗大的房梁,試圖塞進被震開的縫隙。一枚沉重的實心鐵彈帶著淒厲的尖嘯,狠狠砸在離缺口不到一丈的城牆上。
轟隆——!
磚石如同豆腐般碎裂、迸飛!
巨大的衝擊波將附近幾個民壯狠狠掀飛出去,慘叫著摔下城頭。
堵缺口的房梁被震得猛地一歪,更多的麻袋被震塌,泥土傾瀉而下,一個足以容人鑽過的豁口赫然出現。
“堵住!快!”鄭鐵牛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用自己寬闊的後背死死頂住那根要倒下的房梁。
斷裂的木刺狠狠紮進他肩背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差點昏厥。但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滲出血絲。
“將軍!”親兵和還能動的士兵民壯吼叫著撲上來,用身體、用能找到的一切雜物,瘋狂地填塞那個致命的豁口。
城下,清軍的弓箭手如同聞到血腥的禿鷲,密集的箭雨立刻覆蓋過來!幾個正搬運石塊的民壯瞬間被射成了刺蝟。
“放箭!壓製!滾木!砸!”鄭鐵牛嘶吼著,額頭青筋暴起,頂著那根沉重的房梁,如同頂著一座山。
清軍的紅衣大炮暫時沉寂,需要冷卻炮管,重新裝填。
但這短暫的喘息,被另一種更令人心悸的聲音取代,無數架簡陋卻堅固的雲梯,如同嗜血的蜈蚣,被清軍重甲步兵扛著,踏著同伴的屍體,瘋狂地撲向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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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幾段破損嚴重、守軍薄弱的區域,瞬間就被十幾架雲梯搭上。
“上城!先登者,賞銀千兩!官升三級!”清軍軍官瘋狂的嘶吼穿透了喊殺聲。
守軍的弓箭手拚命向下傾瀉箭矢,滾木礌石雨點般砸落。但清軍如同紅了眼的螞蟻,頂著傷亡,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厚重的棉甲抵擋了不少傷害,鋒利的鉤鐮刀砍在垛口上,碎石飛濺。已經有悍勇的清兵頂著盾牌,冒著頭頂砸下的石塊,爬上了垛口!
“將軍!東麵垛口上來了!”
“西麵缺口那邊也有韃子冒頭了!”
……
城頭瞬間陷入慘烈的白刃混戰。疲憊不堪的滄州守軍,用卷刃的刀、斷裂的槍、甚至磚塊,與爬上城頭的清軍重甲搏命。
體力早已透支,每揮動一次武器都感覺手臂如同灌鉛。不斷有守軍被砍倒,防線搖搖欲墜。
鄭鐵牛看著身邊不斷倒下的兄弟,看著那些爬上城頭、麵目猙獰的清兵,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瘋狂的決絕取代。
他猛地回頭,對著身後幾個守著大油桶、同樣渾身浴血的士兵嘶吼。
“倒油!點火!燒死這幫狗娘養的!”
士兵們沒有絲毫遲疑。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合力抬起沉重的油桶,衝到被清軍雲梯重點攻擊的城牆段。淡淡黃色的輕油,如同複仇的瀑布,帶著嘩啦的聲響,對著城牆下密集攀爬的清軍,對著搭在城頭的雲梯頂部,狠狠傾瀉而下!
“火把!”
燃燒的火把被奮力擲出,劃出漂亮的弧線。
轟——!
火焰瞬間爆燃!那輕油遇火即著,火勢猛烈得超乎想象!
攀爬在雲梯上的清軍,瞬間變成了淒厲嚎叫的火人!他們如同被點燃的火炬,手舞足蹈地摔落下去,點燃下麵更多的同伴。
搭在城牆上的雲梯頂部被烈焰吞噬,發出劈啪的爆裂聲,迅速化為焦黑的殘骸。
城牆下方,瞬間化作一片翻騰的火海。焦臭味和皮肉燒灼的惡臭衝天而起,蓋過了所有的血腥味。
這來自地底煤炭的煉獄之火,成了滄州守軍最後、也是最慘烈的怒吼!它暫時阻斷了清軍如潮的攻勢,將城牆下變成了人間煉獄。
但油,終究有限。當最後一點火焰在燒焦的屍體和雲梯殘骸上跳動、熄滅時,城牆上守軍的身影顯得更加單薄、更加搖搖欲墜。
鄭鐵牛拄著刀,劇烈地喘息著,望著城下暫時退卻、卻又在重新整隊的清軍,望著遠處再次被推上前來的紅衣大炮。
城頭那麵殘破的“劉”字旗,在硝煙中獵獵作響,如同泣血。滄州,還能撐多久?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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