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舊照藏,少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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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承安去南京的第二天,上海的天就跟漏了似的,淅淅瀝瀝的雨沒停過。雨點砸在蘇清媛公寓的玻璃窗上,“啪嗒啪嗒”響,把窗外那棵老梧桐樹的葉子洗得發亮,可看著總覺得灰蒙蒙的,跟我這會兒的心情一樣。
我守在母親床邊,她昨晚吃了陸承安托人送來的進口藥,咳嗽總算輕了些,可臉色還是白得像張紙,連嘴唇都沒什麽血色。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沒發燒,心裏稍微鬆了口氣。春桃端著剛熬好的小米粥進來,小聲說:“小姐,阿姨醒了,你扶她起來喝點粥吧,墊墊肚子也好。”
我點點頭,輕輕叫醒母親。她睜開眼,眼神還有點迷糊,看了看窗外的雨,突然說:“若雁,你把床底下那個樟木箱拉出來,我想找樣東西。”我愣了一下,那箱子是外婆傳下來的,黑檀木的,上麵雕著纏枝蓮的紋樣,邊角包著銅皮,現在銅皮都氧化成青綠色了,平時都塞在床底,好幾年沒動過。
我蹲在床底,手指扣住箱子上生鏽的銅環,使勁一拉,“吱呀”一聲,那聲音又尖又澀,像是老物件在歎氣。一股混合著樟腦和舊布料的味道撲麵而來,瞬間把我拉回小時候——那時候外婆還在,總把我抱在膝頭,打開這個箱子給我看她年輕時的首飾,說“等我們若雁長大了,這些都給你當嫁妝”。
“您找什麽?我幫您翻。”我把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拿,先看到的是幾件蘇繡旗袍。天青色的緞麵上繡著白牡丹,針腳細得跟頭發絲似的,花瓣邊緣還暈著淺粉,這是母親嫁進沈家時穿的;還有件寶藍色的,領口和袖口滾著銀線,當年母親穿它去參加商會晚宴,好多人都誇好看。母親接過那件天青旗袍,指尖輕輕摸著上麵的牡丹,眼神軟下來:“你外婆當年為了給我做這件旗袍,特意去蘇州找的老繡娘,光領口那圈珍珠就縫了半個月。那時候她總說,女孩子嫁人要穿得體麵,才能在婆家站得住腳。”
翻到箱底時,我摸到一疊用紅繩綁著的硬紙片,解開紅繩一看,是本厚厚的牛皮相冊,封麵上還印著“上海華美照相館”的字樣,邊角都磨得發毛了。母親湊過來看,翻著翻著突然笑了:“你看這張,是你五歲生日時拍的,那天承安也在,你非要拉著他一起吹蠟燭,不然就不肯吃蛋糕。”
我湊過去,照片裏的我穿著粉色小裙子,紮著兩個羊角辮,臉上還沾著蛋糕奶油,正踮著腳往蛋糕上湊;旁邊站著個十幾歲的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學生裝,袖口卷著,露出細細的手腕,眉眼間已經有了現在陸承安的輪廓。他手裏拿著打火機,正要幫我點蠟燭,嘴角帶著淺淺的笑,眼神亮得像星星,手腕上還戴著個舊舊的銀鐲子。
“我怎麽不記得承安哥那時候就在我們家了?”我指尖碰了碰照片上的少年,心裏有點發暖。印象裏陸承安一直是穿著長衫、不苟言笑的管家模樣,沒想到他年輕時還有這麽清爽的樣子。母親歎了口氣,把相冊往我麵前推了推:“你那時候太小了,記不住事。承安十五歲來的沈家,是你外公的遠房侄子,他老家遭了水災,爹娘都沒了,你外公心善,就把他接來上海了。你那時候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麵,一口一個‘承安哥’,連睡覺都要抱著他給你做的布老虎——就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黃老虎,後來被你洗得褪了色,破了個洞,你還不肯扔。”
我突然想起春桃之前說過的話,說我小時候掉進過沈家花園的池塘,是有人跳下去把我救了。“媽,我小時候是不是掉過池塘?春桃說有人救了我,是誰啊?”母親的手頓了頓,眼神飄向窗外的雨簾,雨絲還在斷斷續續地落,把梧桐樹葉子打得沙沙響。她輕聲說:“是承安。那天你偷偷跑去池塘邊玩水,想撈水裏的荷花,腳一滑就掉下去了。承安聽到你的哭聲,連衣服都沒脫就跳下去把你抱上來,自己發了三天高燒,差點燒糊塗。那時候你爸還說,承安這孩子心善,以後肯定是個可靠的人。”
原來救我的人是他。我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想起簽契約那天,他遞過來的那份文件上“婚後全力協助沈若雁營救沈敬之”的條款,想起他手背上被憲兵劃傷的傷口還滲著血,卻還擋在我和母親麵前,突然覺得這場契約婚姻,好像比我想的要複雜得多——他對沈家,或許不隻是管家對主家的責任。
正翻著相冊,一張照片從頁縫裏掉了出來,飄落在樟木箱上。我撿起來一看,心猛地一跳——照片上除了少年陸承安和年幼的我,還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穿著藍色的粗布裙,梳著齊耳短發,頭發有點黃,看著營養不良的樣子,右手緊緊抓著陸承安的衣角,左手手心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像個小小的月牙,正好在虎口下麵。
“媽,這個小女孩是誰啊?我怎麽沒見過這張照片?”我把照片遞過去,母親的眼神突然閃爍了一下,接過照片匆匆塞進相冊的最後一頁,還特意用其他照片蓋住,手指都有點發顫,笑著說:“就是承安老家的遠房妹妹,當年跟著承安一起來上海,住了沒多久就被她舅舅接走了,你那時候太小,肯定記不住。”
她的動作太快,語氣也有點不自然,像是在刻意隱瞞什麽。我剛要追問,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是蘇清媛回來了。她提著一籃蘋果,紅色的蘋果上還掛著水珠,身上的淺灰色旗袍沾了點雨漬,進門就笑著喊:“阿姨,若雁,我剛去水果攤,老板說這是今天新到的煙台蘋果,甜得很,我就買了一籃。”
看到地上敞開的樟木箱,她眼睛亮了亮,走過來蹲在旁邊,手指輕輕摸著箱子上的銅環:“這箱子跟我家以前那個一模一樣!我媽以前也有個樟木箱,裏麵放著她嫁人的首飾和我小時候的衣服,後來搬家的時候弄丟了,我還哭了好幾天呢。”
母親趕緊把相冊往箱子裏塞,用幾件舊衣服蓋住,笑著說:“都是些沒用的舊衣服,放久了怕發黴,翻出來曬曬。”蘇清媛卻伸手想去翻衣服:“我看看嘛,說不定有阿姨年輕時候的照片,阿姨以前肯定是大美人。我媽總說,以前上海的大家閨秀,個個都有好幾件蘇繡旗袍,比現在的洋裝好看多了。”
我心裏有點不舒服,總覺得她好像在刻意打探什麽,伸手攔住她:“都是些舊物,沒什麽好看的。你不是說要幫我整理婚禮穿的衣服嗎?我們去客廳吧,春桃剛才說午飯快做好了,是你愛吃的紅燒肉。”
蘇清媛的手頓在半空中,抬頭看我的時候,眼眶微微泛紅,臉上露出委屈的表情:“若雁,你怎麽了?我就是好奇嘛,又不是要偷你家東西,你這麽緊張幹什麽?難道你還信不過我?”
母親趕緊打圓場:“清媛別多想,若雁就是怕你看到舊東西觸景生情——你媽不在身邊,看到別人的舊物,肯定會想起自己家的事。你們快去吃飯吧,我也有點餓了,想喝點春桃熬的小米粥。”
飯桌上,春桃端上了紅燒肉、清炒菠菜和小米粥,紅燒肉燉得油亮亮的,飄著濃鬱的香味,蘇清媛卻沒怎麽動筷子,扒著米飯,突然抬起頭說:“若雁,昨天我去百樂門附近的裁縫店取衣服,看到承安哥了。”
我手裏的筷子頓了一下,夾著的菠菜差點掉在碗裏:“他不是去南京了嗎?你什麽時候看到的?”
“就是昨天下午三點多啊,”蘇清媛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說,“他穿著黑色的西裝,看著特別精神,身邊跟著顧曼麗,顧曼麗挽著他的胳膊,兩人走進了百樂門旁邊的珠寶店,看起來特別親密。我還看到顧曼麗手裏拿著個紅色的首飾盒,好像是要送給承安哥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之前在靜安咖啡館,無意間聞到陸承安袖口的香水味,就是顧曼麗常用的“夜巴黎”香水味——那種甜膩的花香,我在顧曼麗身上聞過好幾次,絕不會記錯。
“可能是有工作要談吧,承安說他跟顧家有點淵源,說不定是處理沈家案子的事。”我強裝鎮定,可聲音還是有點發顫,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卻覺得沒什麽味道。
蘇清媛冷笑一聲:“工作要挽著胳膊談?若雁,你別傻了,顧曼麗早就喜歡承安哥了。以前在舞會上,我就是跟承安哥多說了兩句話,她就故意把紅酒灑在我身上,還推了我一把,我膝蓋都磕破了。”她說著,放下筷子,挽起右腿的褲腿,露出膝蓋上一道淺淺的疤痕,形狀跟照片上那個小女孩手心的疤痕有點像,都是彎彎的月牙形。
我看著那道疤痕,心裏對顧曼麗的厭惡又深了一層。可轉念一想,陸承安要是真對顧曼麗有意思,為什麽還要跟我簽契約結婚?他明明知道我現在處境艱難,要是想討好顧家,完全沒必要幫我。
“承安都跟我結婚了,應該不會跟顧曼麗有牽扯吧。”我小聲說,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伸手摸了摸手上的銀色戒指,戒指的金屬涼意透過皮膚傳到心裏。
蘇清媛放下褲腿,夾了塊青菜放進嘴裏,嚼了兩下說:“結婚?你們那隻是契約婚姻!承安哥要是真喜歡你,怎麽會連婚戒都不給你買好的?昨天我路過霞飛路的珠寶店,看到他在裏麵看鑽戒,店員還拿了好幾款大的給他選,說不定是買給顧曼麗的呢。”
她的話像一根刺,紮在我心上。我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上麵那顆小小的鑽石,確實比不上顧曼麗平時戴的鴿子蛋鑽戒。難道陸承安跟我結婚,真的隻是為了沈家的產業,心裏還裝著顧曼麗?可他要是想要沈家的產業,早在父親出事的時候,就可以跟顧家合作,沒必要等到現在。
就在這時,客廳的電話響了,鈴聲尖銳地打破了飯桌上的沉默。我趕緊站起來去接,心裏盼著是陸承安打來的,想問問他在南京的情況,順便問問顧曼麗的事,可又有點怕聽到不好的答案。
“喂,是若雁嗎?”電話那頭傳來陸承安的聲音,帶著點疲憊,還有點背景音的嘈雜,像是在某個熱鬧的地方。
“承安,你在南京還好嗎?我爸他……有沒有說什麽?”我剛問出口,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顧曼麗嬌滴滴的聲音:“承安哥,誰啊?這麽晚了還打電話,菜都要涼了,你最喜歡的糖醋排骨都快冷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手裏的電話筒差點掉在地上。陸承安怎麽會跟顧曼麗在一起?他們現在在南京嗎?顧曼麗說的“菜都要涼了”,難道他們在一起吃飯?難道蘇清媛說的是真的,他們早就在一起了?
陸承安好像也聽到了顧曼麗的聲音,語氣變得急促起來:“若雁,我這邊還有事,先跟你說正事——婚禮定在後天上午十點,在法租界的聖心教堂,我已經跟教堂的神父打好招呼了,到時候我派司機去接你和阿姨。你準備一下,別讓太多人知道,免得顧家的人找麻煩。”不等我再問,電話裏就傳來“嘟嘟”的忙音,像是他匆匆掛了電話。
我站在原地,手裏還握著電話筒,渾身冰涼,連指尖都在發抖。蘇清媛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裏帶著一絲幸災樂禍:“你看,我沒騙你吧?承安哥就是跟顧曼麗在一起,他們說不定早就好上了,跟你結婚隻是為了沈家的財產,等拿到沈家的產業,就會把你甩了。”
“不可能!”我推開她的手,聲音有點發顫,卻還是想堅持自己的判斷,“承安答應過我會救我爸,會幫我保住沈家的產業,他不會騙我的!他要是想騙我,沒必要給我錢給我媽買藥,沒必要擋在憲兵麵前保護我們!”
“會不會騙你,你心裏還不清楚嗎?”蘇清媛冷笑一聲,轉身走進臥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別到時候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我坐在沙發上,心裏亂得像一團麻。陸承安的電話、顧曼麗的聲音、蘇清媛的話,還有那張舊照片上的小女孩,所有的事情都攪在一起,像一團理不清的線。我走到母親的房間門口,想跟她說說剛才的事,卻聽到裏麵傳來輕輕的哭聲,是母親在哭。
我輕輕推開門,看到母親正坐在床邊,手裏拿著那張掉出來的舊照片,眼淚掉在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把照片上的小女孩都打模糊了。
“媽,您怎麽了?”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伸手幫她擦眼淚,她的臉頰冰涼,帶著淚水的溫度。
母親趕緊把照片藏進袖口,擦了擦眼睛,勉強擠出笑容說:“沒事,就是看到舊照片,想起你外婆了,你外婆要是還在,肯定不會讓我們家變成現在這樣。你怎麽還沒去吃飯?是不是清媛跟你說什麽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陸承安電話裏的情況跟母親說了,還有蘇清媛說的陸承安看鑽戒、跟顧曼麗親密的事。母親聽完,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布料,才握住我的手,眼神很堅定:“若雁,承安這孩子不是那種人。他在沈家待了十幾年,你爸待他像親兒子一樣,給他請先生教他讀書,還讓他管沈家的碼頭生意——要是他想吞沈家的產業,早就動手了,沒必要等到現在。他跟顧曼麗,說不定真的是有工作要談,顧家在南京勢力大,想救你爸,難免要跟他們打交道。”
“可電話裏顧曼麗的聲音那麽親密,而且承安還匆匆掛了電話,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我小聲說,心裏的委屈忍不住湧上來,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媽,我好怕,我怕我們最後連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都沒有。”
母親歎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她的手心很暖,帶著熟悉的梔子花香:“傻孩子,別害怕。現在隻有承安能幫我們救你爸,你要是連他都不信,我們就真的走投無路了。說不定他有苦衷,不方便跟你說太多——男人做事,有時候就是這樣,喜歡自己扛著。”
我點點頭,心裏稍微安定了一點。也許母親說得對,陸承安是有苦衷的,他隻是不方便解釋。就像他當年救了我,卻從來沒跟我提過一樣,他可能隻是不習慣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晚上,雨停了,月亮從雲裏鑽出來,銀灰色的月光灑在窗台上,把房間裏的東西都照得朦朦朧朧的。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裏全是那張舊照片。那個小女孩手心的疤痕,跟蘇清媛膝蓋上的疤痕太像了,都是小小的月牙形狀,連位置的弧度都差不多。蘇清媛之前說過,她手心的疤痕是小時候救朋友留下的,可她剛才露出來的膝蓋疤痕,為什麽跟照片上的疤痕那麽像?難道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小女孩?
如果蘇清媛就是陸承安的遠房妹妹,那她為什麽不承認?她從小就認識陸承安,為什麽還要在我麵前裝作不熟悉,還總說陸承安的壞話?她接近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真的想幫我,還是有別的目的?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悄悄下床,穿上拖鞋,走到蘇清媛的臥室門口。她的房間門沒關嚴,留著一條縫,裏麵透出黃色的燈光,還有壓低的說話聲,像是在打電話。
我輕輕湊過去,耳朵貼著門縫,屏住呼吸聽。蘇清媛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的,可還是能聽清幾句:“對,她現在已經開始懷疑了,不過我跟她說了顧曼麗和承安哥的事,她應該會對承安哥產生戒心……照片我看到了,柳玉茹果然還留著,沒扔掉……您放心,沈家的賬本我會想辦法拿到,陸承安的一舉一動我也會盯著……他明天從南京回來,我會跟著他,看看他有沒有跟顧家的人接觸……好,有消息我再跟您聯係。”
我心裏一涼,渾身的血液好像都凍住了,手腳冰涼。蘇清媛果然在跟別人聯係,而且還提到了照片和沈家的賬本。她嘴裏的“您”是誰?是顧家的人嗎?難道她從一開始接近我,就是為了監視我和陸承安,為了拿到沈家的財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