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鏡中魍魎與未涼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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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盛夏,是一場無聲的淩遲。熱浪並非剛猛的拳頭,而是浸透了濕氣的棉絮,一層層堵住口鼻,纏繞肢體,將生命的熱力一點點蒸騰、耗散,隻留下黏膩的疲憊與沉淪的欲望。台江區那棟老舊的居民樓,便是這座蒸籠裏一個不起眼的格子,囚禁著一具正在被疾病和往事共同啃噬的軀體——危暐,那個在灰色地帶曾掀起過風浪,如今卻連呼吸都需要計算的“vcd”。
與上一章末尾那帶著一絲暖意的告別不同,時間在這裏顯露出它更為殘酷的線性本質。群體的短暫懺悔,如同暴雨在龜裂土地上的幾滴水痕,瞬間便被現實的焦土吸收殆盡,留下的並非是滋潤,反而是更清晰的龜裂紋路。危暐的病情,在進口靶向藥斷斷續續的維係下,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緩卻絕無希望的平台期——慢性白血病的特點便是如此,它不給你痛快,隻允許你在泥沼中緩慢下沉,讓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品味每一分絕望,去清算每一筆舊賬。
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這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個好消息;但對另一些人,包括危暐自己,卻成了一種新型的煎熬。生的希望渺茫如星,死的解脫遙不可及,他卡在了中間,成了“困獸”一詞最鮮活的注腳,鬥爭的對象從明確的死神,變成了模糊的命運、涼薄的人心以及自身那沉重的過往。
“戰友群”裏的水滴籌鏈接,依舊如同上班打卡般,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固定的界麵。數字的增長緩慢得令人心碎,仿佛每跳動一個數字,都需要耗費危暐所剩無幾的生命力。捐款的主力,依然是那些匿名的、帶著虛擬頭像的網友,他們的善意如同螢火,微小,卻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顯得格外珍貴。而曾經那些稱兄道弟、在酒桌上拍著胸脯保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戰友”們,他們的沉默,則構成了這片黑暗中最為堅硬的基底。
直到張帥帥在群裏發出了“福州大院集結令”。沒有過多的煽情,隻是一句:“vcd狀態不好,錢是一方麵,人去看看。能來的報名。”
響應,在一種微妙而壓抑的氣氛中緩慢凝聚。這並非單純的探望,更像是一次對自身良心的叩問,一次對過去影子的集體回眸。
第一個抵達福州大院的,是鮑玉佳。她開著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卻遮不住周身那股與老舊環境格格不入的精致與疏離。她並非空手而來,手裏提著一個昂貴的進口水果籃和一套嶄新的床上用品,行動間,高跟鞋在坑窪的水泥地上敲擊出清晰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節奏。
她走進那間熟悉的出租屋,目光像最精準的掃描儀,掠過脫落的牆皮,掠過堆積的藥瓶,最後落在危暐那張因缺乏營養和持續低燒而顯得灰暗、卻奇異地帶著某種平靜的臉上。
“鮑姐。”危暐靠在床頭,聲音嘶啞,帶著笑意,那笑意卻像浮在水麵上的油花,虛幻而不真切。
“看著比上次有點精神。”鮑玉佳將東西放下,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但環境太差了,不利於恢複。”她動手開始更換床單,動作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她沒有像張帥帥那樣流露過多情緒,也沒有像曹榮榮那樣輕易感歎,她的幫助,更像是一種基於效率計算的資源優化配置。
“習慣了。”危暐看著她忙碌的背影,緩緩道,“聽說……你上個月的賬戶凍結問題解決了?”
鮑玉佳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聲音透過背影傳來,冷靜得近乎冷酷:“一點小麻煩,挪動一下資金就解決了。倒是你,vcd,以前經手那麽多‘流水’,現在為了這點醫藥費……”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明確。以危暐過去的手段,即便金盆洗手,也不該如此困頓。
危暐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鮑姐,那些‘流水’是毒,沾上了,要麽死在路上,要麽死在籠子裏。我現在……雖然狼狽,但晚上能睡著覺。”
鮑玉佳轉過身,墨鏡後的目光銳利地投向危暐:“睡著覺?靠著止痛藥和網友的施舍?”她走近幾步,壓低聲音,“李強當年也總把‘良心’掛在嘴邊,結果呢?他的良心沒救了他的命,也沒保住他的家。”
李強的名字像一根針,刺破了屋內勉強維持的平靜。危暐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洗得發白的床單。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張帥帥帶著一群人,如同潮水般湧入了這間狹小的屋子。
張帥帥依舊是那個急先鋒,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和關切。他身後,曹榮榮穿著一身價格不菲的連衣裙,眉頭微蹙,似乎對屋內的氣味和環境有些不適應,但還是努力維持著得體。孫鵬飛依舊是實幹派,一進來就開始檢查窗戶的通風情況,又摸了摸危暐床頭的電風扇,嘟囔著“該換個空調”。馬文平沉默地跟在最後,手裏提著一個厚厚的信封,鼓鼓囊囊,與他那張被工地風霜刻滿痕跡的臉一樣,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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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陶成文和魏超也到了。陶成文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像是剛從某個重要會議上下來,他帶來了一個果籃和一盒看起來就很貴的保健品,舉止得體,卻透著距離感。魏超則顯得隨意許多,t恤短褲,手裏拿著手機似乎在不斷回複消息,他隻是衝危暐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程俊傑沒有來,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令人稍感意外的是,沈舟、林奉超、付書雲和梁露也陸續出現了。沈舟看起來有些憔悴,似乎自己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林奉超和付書雲則是一副精明商人的模樣,言語間試探多於關懷;梁露,這個群體中相對邊緣的女性,則默默地幫忙收拾著散落的物品,眼神裏帶著同情。
最後,馬強也趕到了。他的到來讓屋子裏的氣氛微微凝滯了一瞬。馬強是這群人裏目前混得最好的之一,名下有幾個實業,據說與地方上的關係盤根錯節。他氣場很足,一進來就拍了拍危暐的肩膀,聲音洪亮:“vcd!挺住!錢的事情大家想辦法!”
狹小的出租屋,瞬間被十幾個人塞得滿滿當當。空氣變得更加混濁,汗味、香水味、消毒水味、水果的甜膩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而壓抑的氛圍。這群因利益和往事捆綁在一起的人,此刻因為一個垂死的“戰友”,被迫聚集在這方陋室,像一麵扭曲的鏡子,映照出各自隱藏在皮囊之下的魍魎。
張帥帥作為召集人,率先打破了尷尬:“大家都來了就好!vcd的情況大家都清楚,靠水滴籌太慢!我們這些老兄弟,每人湊點,先幫他把接下來的藥錢頂上去!”
馬強立刻附和:“帥帥說得對!我出五萬!”他說得豪氣幹雲,目光卻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帶著審視的意味。
孫鵬飛歎了口氣:“我最近手頭也緊,先拿兩萬吧。”他看向危暐,眼神複雜,有同情,或許也有一絲物傷其類的悲涼。
曹榮榮從名牌手包裏拿出一個信封:“我這裏有三萬。”她的動作優雅,但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這筆錢,或許夠她買一個包,但在此刻,卻關係著一條人命。
鮑玉佳之前已經放下了一些現金,此時又淡淡補充了一句:“我之前放了一萬,需要再說。”她的幫助,始終帶著一種清晰的界限感。
陶成文推了推眼鏡:“我出三萬。危暐,好好養病。”他的話官方而客氣,仿佛在完成一項既定程序。
魏超一直低著頭按手機,這時才抬起頭:“我轉兩萬給帥帥。”說完,又埋首於屏幕之中。
沈舟、林奉超、付書雲和梁露也陸續表態,數額在一萬到兩萬不等。馬文平一直沒說話,直到大家都說得差不多了,他才將那個厚厚的信封塞到危暐手裏,聲音粗糲:“這裏是八萬,我剛結的一筆小款,你先用著。”
危暐看著眼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麵孔,看著他們或真心或勉強拿出的“心意”,眼眶發熱,喉嚨堵塞。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感謝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這筆匯聚起來的錢,像是一針強心劑,暫時緩解了肉體的燃眉之急,卻也在他心上壓了一塊更沉的石頭。
“謝謝……謝謝大家。”他最終隻能哽咽著說出這幾個字。
然而,這場看似團結的募捐,其下隱藏的暗流,很快便浮現出來。
在危暐體力不支,昏沉睡著後,一群人默契地移到了樓外逼仄的樓道裏。煙霧開始彌漫,男人們借著尼古丁麻醉著各自的心事。
“不是我說,vcd當年那麽厲害,真就沒留點後手?”林奉超吐出一個煙圈,狀似無意地提起,“他現在是慘,但我們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付書雲立刻接口:“是啊,當年他那手‘洗白’的技術,神不知鬼不覺。要說他徹底幹淨了,我有點不信。別我們這邊湊錢,他那邊……”
“夠了!”張帥帥猛地打斷他們,臉色鐵青,“vcd都這樣了,你們還說這種話?他要是還有錢,會用得著等死嗎?”
馬強擺了擺手,一副和事佬的樣子:“帥帥別激動,奉超和書雲也是謹慎。畢竟……我們這些人,誰屁股底下完全幹淨?幫人歸幫人,別把自己搭進去。”他的話,看似公允,實則是在所有人的心上又敲了一記警鍾。他們幫助危暐,不僅僅是出於道義,更是在小心翼翼地規避著風險,害怕危暐這根導火索,會引爆他們自己埋藏的那些雷。
曹榮榮靠在牆邊,看著樓下雜亂的環境,幽幽地說:“我隻是覺得……看著vcd現在這樣,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可能的未來。當年為了那些錢,我們……”她沒有說下去,但恐懼和悔意,已經寫在了臉上。
鮑玉佳冷冷地開口,聲音在煙霧中顯得格外清晰:“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路是自己選的。幫他,是情分,也是給自己買個心安。至於後果……”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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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安天命”四個字,像一塊冰,砸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幫助危暐,某種程度上,也是在試圖擦拭自己靈魂上的汙跡,尋求一種虛幻的救贖。但他們比誰都清楚,有些汙跡,一旦沾染,便永難磨滅。犯罪行為如同投石入水,漣漪擴散,波及的遠不止直接參與者。它扭曲了人際關係,將信任變為猜忌,將情誼明碼標價;它侵蝕了個體靈魂,讓夜晚無法安眠,讓餘生背負枷鎖。危暐是那枚被投入水中的石頭,如今正在承受下沉的滅頂之災,而他們這些站在岸邊,曾被漣漪蕩及的人,此刻的援手,又能改變多少既定的軌跡?
這時,孫鵬飛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後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低聲對張帥帥和鮑玉佳說:“剛得到消息,上麵……好像有人在重新翻查李強那個案子的舊檔。”
一瞬間,樓道裏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煙霧依舊繚繞,卻仿佛帶著硝煙的味道。
李強!這個名字再次被提起,帶著死亡的寒意和法律的鐵鏽味。
他們此次聚集,本是為了應對一個兄弟的瀕死困境,卻無意中觸碰到了更深、更危險的禁區。危暐的病,像一把鑰匙,不經意間,似乎正在撬動一扇通往過去罪惡深淵的大門。
探望結束了,錢留下了,人心,卻以另一種方式,被懸置在了半空。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危暐在昏暗的房間裏緩緩睜開眼。他並沒有真的睡著。樓道裏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他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了然。
他強撐著坐起來,再次打開了那台舊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這一次,他不僅僅是整理技術教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緩慢而堅定地敲擊著,建立一個加密的文檔,標題是——《懺悔錄:李強事件與技術濫用之我罪》。
他記錄的不是犯罪技術,而是犯罪的心路,是那些被利益掩蓋的細節,是李強當初的警告,是他們這群人在欲望驅使下的選擇與背叛。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但他決定,在生命最終走向終點之前,他要留下這份東西。這不僅是為了救贖自己,或許,也是為了給所有被那場犯罪影響的人,包括李強的女兒,一個最終的交代。
他的血尚未涼透,那麽,有些真相,也不該就此冰封。
而在福州夏夜的悶熱中,一張看不見的網,似乎正開始收緊。鮑玉佳坐在飛馳的車裏,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眼神冰冷;張帥帥在回去的車上,不停地打著電話,語氣焦躁;陶成文回到酒店,立刻打開電腦查詢著相關信息;魏超則在社交軟件上,與一個匿名頭像進行著隱秘的交流……
第六百六十九章,困獸之鬥從未停止,隻是換了戰場。從病榻到人心,從往事到現實,一場圍繞著生命、罪責與救贖的暗戰,才剛剛拉開序幕。危暐這台即將耗盡的“vcd”,或許在最後時刻,會播放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石破天驚的內容。而那,將是下一章風暴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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