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還魂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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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死的那天,大雪像碎銀一樣砸在黃河故道的冰麵上。我提著竹籃,籃裏躺著九十九隻餃子,每隻餃子都用金箔捏了花邊——那是我娘臨終前留給我的“還魂餃”。傳說三更鼓響時,把這餃子喂給第一個喊你名字的人,你就能從黃泉路上折回來。我原是不信的,直到我看見自己的屍體躺在冰窟窿裏,臉白得像沒上釉的瓷坯,而竹籃裏的餃子正一隻隻鼓起來,像九十九顆小小的心,撲通撲通地跳。
正文
我叫阿餃,生在光緒二十六年臘月初七。娘說生我那天,她正蹲在灶台前捏餃子,一使勁,孩子落地,餃子也正好出鍋,於是給我起了這麽個賤名,好養活。我們家的餃子鋪開在黃河故道最窄的灣口,鋪子小得隻擺得下一張案板、兩口鐵鍋,可生意卻出奇地好。娘說是因為祖上傳下來的“還魂餃”方子——用冬至第一片雪水和麵,用驚蟄第一聲雷火煮餡,再用七月半的月光封口。誰要是命懸一線,吃了我家的餃子,能吊住最後一口氣。
我十五歲那年,娘咳血咳成了河燈裏的紅燭,臨終前把竹籃塞給我:“記住,餃子鼓了,就是你該走的時候。鼓幾個,走幾天。”我當時隻當她是燒糊塗了,直到三年後的那個雪夜。
那晚,渡口來了個穿狐皮大氅的客人,臉藏在毛領子裏,聲音卻像瓦片刮鍋:“九十九隻餃子,要金箔邊,子時前送到北岸龍王廟。”他放下兩錠金元寶,雪地上砸出兩個焦黑的坑。我本想拒絕,可那元寶像生了根,拽著我的影子往雪裏沉。
子時,我踩著冰麵往北岸走。風把雪粒擰成鞭子,抽得我眼皮都睜不開。快到河心時,我記得,那一步邁出去時,腳下冰層發出的不是“咯吱”,而是一聲極輕的“哢——”,像誰悄悄掰斷一根銀簪。雪片瞬間停了,風也往回吸了一口氣,整個河麵忽地亮起來,亮得刺眼。
我低頭,看見冰裏嵌著一道發絲粗的裂縫,從腳尖直往前竄,像有人在冰底下用指甲輕輕劃了一道。裂縫裏滲出的卻不是水,而是一線幽藍的光,藍得發黑,像深夜灶膛裏將熄未熄的炭。
就在我愣神的當口,那線藍光猛地炸開—— “嘩啦!” 冰麵塌成一個圓窟窿,直徑剛好一人長。碎冰邊緣薄得像打碎的瓷碗碴,每一片都映著天上那彎鉤子月,冷光凜凜。
我掉了下去。 可掉下去的那一瞬,時間被拉得極長,像麵團被抻成一根銀絲。我先是聽見自己棉襖裏棉絮的撕裂聲,再聽見竹籃脫手的“咣當”,最後聽見水聲——卻不是“撲通”,而是一種極稠的、像濃粥煮開時的“咕嘟”。
冰水沒過腳踝、膝蓋、胸口……就在鼻尖即將碰到水麵的一刻,我忽然看見—— 窟窿裏,漂著一張臉。
那是一張極白的臉,白得沒有毛孔,像新擀的餃子皮被裁成人形。 眉是淡的,淡到隻剩兩道影;唇也淡,淡得發灰;隻有眼珠子黑,黑得發亮,亮得像兩顆剛點著的炭丸,卻一動不動。
它漂在水麵下三寸,水紋在臉皮上輕輕推,臉皮便跟著輕輕晃;可那雙眼不晃,定定地望著我,像望進我的後腦勺。
我認出來了—— 那是我自己的臉。
可又不是。 因為那張臉的左眉梢沒有那顆小痣,鼻尖沒有小時候磕在門檻上的疤,嘴角卻掛著半片金箔——正是我臨走前貼在餃子邊的那半片。
我與那張臉隔著一層水,卻像隔著一層玻璃。
我想喊,冰水已灌進嘴裏,舌頭瞬間麻成木頭;我想伸手,胳膊卻像被線拽住,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張臉慢慢上浮—— 上浮一寸,我的臉便在水裏淡一分;上浮兩寸,臉皮開始起褶,像餃子皮被蒸汽頂得鼓包;上浮三寸,整張臉突然“噗”地貼到冰層背麵,五官被壓平,鼻子和嘴唇擠成一團,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
然後,那張臉笑了。 沒有聲音,卻有無聲的嘴角往兩邊扯,金箔在唇間閃了一下。 那笑容的意思分明是—— “等你好久了。” 緊接著,冰層“哢嚓”一聲合攏,像兩排牙咬緊。那張臉被夾得四分五裂,碎成無數小塊,每塊裏仍嵌著一隻眼、半張嘴、一彎眉……它們在水裏旋轉,像一鍋煮開的餃子。
我這才感覺到冷。 冷從腳底板直竄到天靈蓋,像千萬根冰針順著骨縫往裏紮。眼前一黑,耳朵裏卻響起娘的咳嗽聲:“鼓幾個,走幾天……”
再醒來時,我已趴在冰麵上,雙手摳著窟窿邊緣,指甲裏嵌滿冰碴。竹籃倒扣在身旁,一隻餃子正卡在裂縫裏,麵皮鼓得發亮,像一顆小小的心。
我伸手去撈,餃子卻“噗”地破了,餡兒散進水裏,是一撮灰白的頭發——我娘的頭發。
窟窿慢慢重新結冰,最後一縷藍光被凍在冰層深處,像一條永遠合不上的眼縫。
我盯著那眼縫,忽然明白:方才水裏那張臉,是我留在陽間的最後一張“人皮”;而此刻趴在冰上的我,隻是一張剛被揭下來的“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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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重新刮起來,吹得冰麵嗚嗚響,像有人在河底哭,又像有人在笑。
我抹了把臉,掌心濕漉漉,不知是雪水還是淚。
可我知道,那第二張臉已經烙進我眼底——日後每煮一鍋餃子,滾水裏都會浮起那張極白的臉,提醒我:冰窟窿合得上,債合不上;臉碎得了,影子碎不了。
再睜眼,我站在一條烏篷船上,船頭掛著白紙燈籠,燈籠上寫著我的生辰八字。撐船的是個紙人,臉用朱砂點了眼睛,卻活靈活現地衝我咧嘴:“阿餃,你的餃子錢還沒付呢。”我低頭一看,自己手裏攥的不是金元寶,是兩張黃紙錢,錢眼正好套在紙人的竹篙上。
紙人告訴我,這裏是“陰陽渡口”,專渡橫死的魂。要想回去,得在雞鳴前找到“替餃子”——也就是讓活人吃掉你籃子裏的還魂餃,且那人必須心甘情願喊你的名字。否則,就得去酆都城聽差,替閻王爺捏五百年的餛飩。
雪片子像撕碎的白幡,斜斜插進北岸的枯草裏。我踩著紙人渡的濕腳印,一步一喘地爬上堤坡,懷裏還抱著那隻空竹籃。籃子底沾著冰碴,一碰就“咯吱”響,像小鬼磨牙。
龍王廟早塌了半邊,隻剩兩根紅漆柱子斜倚在夜空裏,活像兩根燒盡的香。供桌底下卻亮著暖融融的光,我彎腰鑽進去,先聞到一股子腥甜的血味,再看見一口半人高的青銅釜架在小泥爐上。釜裏的湯咕嘟咕嘟翻黑泡,浮著半截指甲蓋大小的月牙——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死人骨頭磨的勺。
“阿餃哥。”聲音從背後貼上來,軟得像糯米團子。我猛地回頭,鼻尖差點撞上一張凍得通紅的臉蛋 ——是小滿。 她穿著三年前的紅棉襖,袖口綻出灰白的蘆花,懷裏卻抱著一隻火狐狸。那狐狸皮毛油亮,尾巴纏在她脖子上,像條活的圍脖,兩隻金褐色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我,瞳孔豎成一根針。
“你……你不是……”我喉嚨發幹。
“死了,對不?”小滿笑出一口白牙,“可我爹偷吃了你家餃子,我就又活啦。”
她蹲下來,把狐狸放在地上。狐狸尾巴一掃,青銅釜下的火苗“轟”地竄高,照出她腳邊排著隊的餃子——每隻餃子皮上按著一個血指印,像一串小小的朱砂印戳。
“這是第幾年的?”我指著餃子。
“第三年。”小滿用袖口擦了擦鼻子,“狐仙說,今年輪到獻你的心。”
她說得輕飄,我卻聽得頭皮發麻。三年前,小滿掉冰窟窿那天,她爹老齊跪在我家灶台前,求我娘給碗熱餃子救閨女。我娘心軟,把剛出鍋的九十九隻還魂餃連湯帶水端給他。小滿咽了氣又睜開眼,可當天夜裏,老齊就被發現吊死在歪脖子柳樹上,腳底下一地狐狸毛。
“本來該我爹還債。”小滿撥了撥火,銅釜裏的湯跟著她的指尖轉圈,“可狐仙嫌他心太硬,咬不動。我就得每年冬至包一隻‘人心餡’,把最惦記的那點東西挖出來,當餡兒。”
她忽然伸手,指尖點在我胸口。隔著兩層棉襖,我竟覺得心口一燙,好像被烙鐵按了一下。
“你娘沒告訴你?”她歪頭,“當年你埋的那隻狐狸崽,是狐仙的孫子。左眼珠子滾丟了,它得找三代人填窟窿。”
我這才想起來,七歲那年,我在雪地裏撿了隻凍僵的小狐狸。它左眼被烏鴉啄了窟窿,我嫌難看,順手把它埋在了老槐樹底下。那晚回家,我娘破天荒打了我一巴掌,說雪埋狐屍,是要招狐仙記仇的。
地上的火狐狸忽然“吱”了一聲,前爪扒住我的鞋尖。我低頭,正對上它的右眼——金褐的瞳仁裏,清清楚楚映著我七歲時的影子:穿開襠褲的小崽子,正把一團血糊糊的狐狸崽往雪裏按。
“它一直看著你。”小滿的聲音輕得像雪落,“你每活一天,它孫子就少一天,所以它要你的心尖尖補洞。”
我往後退,後背撞上供桌。桌腿“咯啦”一響,從裂縫裏掉出張黃紙,飄到狐狸爪邊。紙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人形,胸口挖了個洞,洞裏填著一隻餃子。人形旁邊寫著我的名字,生辰八字被朱砂圈了又圈。
“簽了它,你就能活。”小滿撿起黃紙,遞到我鼻尖底下,“狐仙答應借屍,隻要你回來以後,親手包一隻人心餡的餃子,喂給第一個喊你名字的人。”
狐狸尾巴掃過黃紙,發出“沙沙”聲,像在磨刀子。我盯著紙上那個血紅的餃子印,忽然想起娘臨終前塞給我的竹籃——原來鼓的不是餃子,是我這條命。
釜裏的湯忽然“噗”地炸了個泡,黑水濺到小滿的袖口,立刻燒出個小洞。她不躲,反而把胳膊伸到火苗上,讓火舌舔那洞邊緣的線頭。
“疼嗎?”我問。
“疼才記得住。”她笑,“我爹當年不疼,所以他吊死了。” 火光照著她的臉,我忽然發現她眼角多了顆痣,小小的,像一粒血芝麻。這顆痣我死前見過——在老齊的屍首上,他右眼底下也有這麽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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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嗓子發緊。
“我借了爹的痣。”小滿用指甲摳了摳那顆紅痣,摳下一層皮屑,“狐仙說,欠債的記號得代代傳。”
狐狸忽然跳起來,一口叼住黃紙,甩頭扔進了青銅釜。黃紙在湯裏打了個旋,字跡立刻化開,像一攤血在水裏抽絲。
“走吧。”小滿站起身,紅棉襖下擺滴著湯湯水水,“雞叫前,你得把餃子喂出去。”
她抱著狐狸往廟外走,背影被火光拉得老長,一直拖到門檻外頭的雪地上。我跟著邁過門檻,冷風呼地灌進來,吹滅了釜下的火。最後一縷煙升起來,在半空拚成個小小的狐狸頭,衝我咧嘴一笑,散了。
雪更密了。我回頭望了一眼供桌,青銅釜裏漂著一張泡爛的黃紙,紙上隻剩個模糊的餃子印,像顆被咬過的心。
小滿帶我鑽進龍王廟的供桌底下,那裏藏著口青銅釜,釜裏煮著黑乎乎的一鍋湯,浮著半截人手指。她說這是“孟婆湯的渣”,喝了能看見自己是怎麽死的。我喝了一口,看見自己七歲那年,曾在雪地裏埋過一隻凍死的狐狸崽,狐狸崽的左眼珠子滾出來,變成了後來狐仙的燈籠。
“你埋的是狐仙的孫子。”小滿歎氣,“它要你三代償命。”我這才明白,娘為什麽總讓我冬至不出門——她早就知道這債遲早要落在我頭上。
狐仙從梁上跳下來,竟是個戴瓜皮帽的老頭,指甲蓋裏嵌著金粉。他說可以讓我還陽,但得答應三件事:一,把餃子鋪搬到陰間渡口;二,每賣九十九隻餃子,得放生一隻狐崽;三,最要緊的——回去後,必須親手包一隻“人心餡”的餃子,喂給第一個喊我名字的人。
“人心不是殺人,”狐仙眯著眼,“是取那人最惦記的一樁心事,揉進麵裏。”我想到娘臨終前攥著我手說的“好好活”,心裏一哆嗦。
雞叫頭遍時,紙船開始滲水。狐仙塞給我一把銅鑰匙:“北岸老槐樹下有口井,井底是你娘的嫁妝箱子,裏頭有張‘借屍契’。簽了它,你就能活,但活成什麽樣,就看你造化。”
我摸到井邊,箱子打開,裏頭是麵銅鏡和一張人皮紙。紙上寫著:“借屍者,須以記憶為押,期滿歸還。”我咬破手指按了手印,鏡子“嗡”地一聲,照出我未來的臉——那不是我,是小滿她爹。
再睜眼,我躺在龍王廟的香案上,小滿她爹正抱著我哭:“阿餃啊,你可算醒了!”原來我借了他的屍還魂,而真正的阿餃,已經成了井底的一縷煙。
狐仙的聲音在耳邊飄:“第一個喊你名字的人,已經替你死了。”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骨節粗大,虎口有繭,這是獵戶的手。
我回到餃子鋪,用“阿餃”的名字重新開張。第一鍋餃子出鍋時,來了個戴孝的小丫頭,說她娘快不行了,想吃口熱餃子。我認出她是小滿轉世——她眼角有顆痣,和當年掉進冰窟窿時一模一樣。
我包了一碗餃子,偷偷把銅鏡碎片和“好好活”三個字揉進餡裏。小丫頭吃完,突然喊:“阿餃叔,我娘說謝謝你。”那一刻,我聽見井底傳來鎖鏈響,知道狐仙的債清了。
後來,我的餃子鋪成了黃河渡口最邪門的地方。有人說,吃了我家的餃子能夢見死去的親人;有人說,餃子皮上能照出自己下輩子。隻有我知道,每隻餃子裏都包著一段被典當的記憶——或是狐狸的報恩,或是獵戶的愧疚,或是娘沒能說出口的“別怕”。
冬至那天,雪下得比三年前還大。我煮了最後一鍋餃子,把鍋鏟遞給新來的學徒:“記住,餃子鼓了,就是你該走的時候。”學徒抬頭問我:“那要是鼓了一百個呢?”
我沒回答。因為鍋裏的餃子正一隻隻跳起來,像九十九顆心,又像第一百顆——那顆心,是狐仙留給我的,它跳得比所有餃子都急,都響。
雪落進鍋裏,發出“滋啦”一聲。我忽然想起娘臨終前的話:“阿餃,人死了,餃子還活著。”
原來她早就知道,真正還魂的從來不是人,是故事。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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