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偷來了亡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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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那年饑荒,奶奶臨終前塞給我一個繡花布袋。
她說這是祖傳的“目袋”,能看見別人心裏的鬼。
我靠著目袋幫村裏人避災免禍,成了人人敬重的靈童。
直到我看見了縣太爺心底的惡鬼——那是我三年前死去的爹。
正文
我們這兒黃土撲撲,天旱得厲害時候,地裂開一道道口子,像張著嘴等食兒的餓殍。那年頭,食兒沒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眼窩子深陷,裏麵空蕩蕩的,什麽都沒剩下。我奶奶就是在那當口兒沒的。她躺在那張硬得硌人的土炕上,氣若遊絲,屋子裏就剩我倆,還有一盞豆大的油燈,晃得人影兒在牆上飄。
她枯柴似的手,顫巍巍地從懷裏摸出個東西,塞進我手裏。那是個布袋,巴掌大小,藏藍色的底子,用些分辨不出顏色的舊線繡著纏纏繞繞的紋路,像是雲,又像是無數隻擠在一起的眼睛,邊角都磨得發了白,透著一股子沉到骨頭裏的舊氣。
“狗娃……”奶奶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刮著我的耳根子,“拿著……這是咱家傳下來的‘目袋’……”
我攥著那布袋,入手一片冰涼,不像布,倒像握著一塊溫吞的玉。
“緊要關頭……它能讓你看見……別人心裏頭的……鬼。”
她說完這句,喉嚨裏咯啦一聲,像是最後一點力氣也耗盡了,眼睛直勾勾望著黢黑的屋頂,不再動彈。油燈噗地一下滅了。
屋裏死寂。隻有我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響。
奶奶走了。我捏著那個叫“目袋”的繡花布袋,蜷在冰涼的炕角,一夜沒合眼。它到底怎麽用?看見別人心裏的鬼?鬼是個什麽樣子?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既怕,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癢。
頭幾天,這目袋就是個死物,揣在我懷裏,除了涼,沒半點動靜。直到村裏跟我差不多大的牛娃子,偷了他爹藏起來救命的半塊麩餅,被他爹拎著棍子滿村追打。牛娃子慌不擇路,一頭撞進我懷裏,我倆摔作一團。
就在他碰到我的那一瞬間,我懷裏的目袋猛地一燙,像塊燒紅的炭。我“嘶”地抽了口氣,抬眼正對上牛娃子驚惶的臉。就在他身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矮矮胖胖,賊眉鼠眼,懷裏死死抱著一塊發黴的餅子,正對著牛娃子他爹齜牙咧嘴。
我愣住了,揉揉眼睛,那影子還在。不是實實在在的人,倒像是一團濃一點的煙,可那貪婪護食的樣貌,清晰得駭人。
“你……你身後有個東西……”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牛娃子他爹也停下了棍子,將信將疑地瞅著我。牛娃子更是嚇傻了,結結巴巴:“啥……啥東西?”
“抱著塊餅……老鼠樣……”我憑著看到的說。
牛娃子他爹臉色猛地一變,盯著自己兒子,眼神複雜。後來他沒再打牛娃子,隻是重重歎了口氣,拖著棍子走了。牛娃子再看我時,眼神裏多了點別的東西。
這事兒不知怎的就傳開了。起初人們隻當是小孩子胡唚,沒人真信。可緊接著,村裏最潑辣的王寡婦,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堵著鄰居張木匠家門口罵街,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從旁邊過,懷裏目袋又是一熱。王寡婦身後,赫然立著個細腳伶仃、長舌耷拉的黑影,正手舞足蹈,尖酸刻薄的氣息幾乎要撲到我臉上。
我忍不住,低聲對勸架的李婆子說:“她心裏憋著火呢,那‘鬼’舌頭老長……”
李婆子狐疑地看我一眼,轉頭去勸王寡婦,話裏話外點撥她守寡不易,心裏苦大家知道,別氣壞了身子。說來也怪,王寡婦一聽這話,像是被戳中了心窩子,罵聲戛然而止,眼圈一紅,竟扭頭回屋去了。
這下,村裏人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用這個目袋。它時靈時不靈,似乎非得在人情緒激動,或者心思浮動得厲害時,那心裏的“鬼”才會顯形。我幫丟了下蛋母雞的趙婆婆,看到了她媳婦心裏那個偷偷藏蛋、眼神閃爍的“小偷鬼”;替走失了孩子的貨郎,在他自己心裏找到了那個因為怕責罰而故意躲起來、瑟瑟發抖的“懦弱鬼”……
我成了村裏人人敬重的“靈童”。他們不再叫我狗娃,客客氣氣地稱我一聲“小先生”。誰家有了爭執,誰心裏有了疙瘩,總會提上半個窩頭,幾顆雞蛋,來找我“看看”。靠著這目袋和鄉鄰們的接濟,我竟然在那場大饑荒裏,磕磕絆絆地活了下來。
我知道,這本事邪乎,招人怕,也招人忌。所以我看人“心裏的鬼”時,從不說破,隻拐著彎兒點撥,給人留著臉麵。日子久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看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鬼”,其實不過是人們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那點私心、惡念、恐懼和欲望。它們大多醜怪,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惡。
我沒想到,這小小的目袋,會把我帶到縣太爺的堂上。
那是開春後,縣太爺為顯示親民,在縣衙前搭棚施粥。人多擁擠,發生了踩踏,還死了兩個體弱的老人。民怨有些浮動。不知是誰,在縣太爺耳邊提起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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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兩個穿著皂衣的官差找到了我住的破茅屋,麵無表情地說縣尊大人要見我。
我懷裏揣著目袋,跟著官差走進那朱漆大門、青磚鋪地的縣衙後堂。手心全是冷汗。我這看透人心鬼蜮的本事,在平頭百姓麵前或許能唬人,在這官老爺麵前,算個什麽?
縣太爺沒穿官服,著一身藏青常服,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捧著一杯熱茶。他約莫四十來歲,麵皮白淨,留著三縷長須,看上去頗為儒雅和氣。他問了問我年紀,家裏還有何人,又溫言誇讚我年少有為,能體察鄉民疾苦。
我低著頭,唯唯諾諾地應答,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這位縣太爺,似乎是個好官。
“近日施粥場混亂,致人死傷,本官心甚不安。”他放下茶盞,歎了口氣,“聽聞你能觀人氣色,洞悉隱憂。你且看看,本官施政,可有何處不妥?或是……身邊人有何不妥?”
他目光溫和地看著我。我猶豫了一下,想起目袋的規矩,需得對方心緒不寧時方可見效。可此刻縣太爺神色平靜,我能看見什麽?
但我不敢違拗,隻得硬著頭皮,悄悄用手在懷裏捏緊了那目袋,凝神向縣太爺看去。
起初,什麽異樣都沒有。他身後是明亮的窗戶,光線下塵埃浮動。
就在我準備放棄,告罪說自己學藝不精時,懷裏的目袋毫無征兆地炸開一團冰寒!那寒意瞬間竄遍我四肢百骸,凍得我牙關都差點打顫。
與此同時,縣太爺身後,那一片明亮的空氣像是被墨汁染透,一個黑影極其緩慢地、掙紮著凝聚起來。
那不再是村裏人那些模糊、怪誕的“鬼影”。
它無比清晰,無比具體。
它穿著我記憶裏那件磨破了肩頭的土布短褂,身形幹瘦,佝僂著背,臉上是常年勞作留下的深刻皺紋。隻是它的眼睛,沒有瞳孔,隻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咧到一個非人的弧度,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和嘲弄,死死地“盯”著縣太爺的後腦勺。
我的血霎時涼透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那是我爹。
三年前,被征去修河堤,累死在工地上,連屍首都沒能找回來的爹!
我渾身僵直,手腳冰冷,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直勾勾地望著縣太爺身後那個我再熟悉不過,此刻卻無比猙獰可怖的身影。
縣太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微微蹙眉,白淨的臉上那絲溫和的笑意淡去了些:“嗯?小先生,你可看到了什麽?”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像錘子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我看見了什麽?
我看見了陰曹地府爬回來的索命冤魂!我看見了我那本該躺在河堤淤泥下的爹,正用他空洞的眼窩“瞪”著這位父母官!
腦子裏嗡嗡作響,亂成了一鍋粥。爹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會出現在縣太爺的心裏?修河堤死人不是常事嗎?官府的文書明明說是意外塌方……可爹現在這副樣子,那雙空洞流血的眼裏淌出的分明是滔天的恨意!
“小先生?”縣太爺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帶著明顯的不悅。旁邊侍立的官差也向前挪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一片澀痛。我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黑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我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
“回……回大人,”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小的……小的學藝不精,隻見大人……正氣凜然,身邊……並無可疑之物。”
話一出口,我就感覺到懷裏的目袋那股冰寒驟然加劇,凍得我胸口一陣刺痛。而縣太爺身後,爹那個黑影似乎扭曲了一下,怨毒的氣息幾乎要凝成實質。
縣太爺沒說話,隻是用手指輕輕敲著太師椅的扶手,篤,篤,篤……每一聲都敲在我的心尖上。堂內靜得可怕,隻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和那令人窒息的敲擊聲。
過了許久,也許隻是一瞬,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是嗎?看來是本官多慮了。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必對外人言。”
“是,是!謝大人!小的告退!”我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退出了後堂,直到走出縣衙那陰森的大門,被外麵刺眼的陽光一照,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但雙腿依舊軟得厲害。
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回村裏,鑽進自己的破茅屋,拴上門,整個人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我的五髒六腑。
縣太爺他不信!他肯定看出了我在撒謊!他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最後瞥向我時,裏麵沒有絲毫溫度,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還有爹……爹他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他的“鬼”會纏著縣太爺?那河堤……那該死的河堤!
接下來的幾天,我如同驚弓之鳥,不敢出門,不敢見人。夜裏稍微有點動靜就能把我驚醒,冷汗涔涔。我反複摩挲著懷裏冰涼的目袋,它曾經是我活命的倚仗,如今卻像一塊烙鐵,燙得我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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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不去想縣太爺,不去想爹那個黑影。可我控製不住。一閉上眼,就是爹那雙流著血淚的黑洞眼窩,和縣太爺最後那冰冷的眼神。
我必須知道真相。
我開始拐彎抹角地向村裏那些老人打聽三年前修河堤的事。老人們起初不願多談,隻說是官府征役,死了不少人,是命。直到我找到當年僥幸活著回來,但斷了一條腿的陳老拐,偷偷塞給他我攢下的半袋糙米。
陳老拐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才壓低聲音,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恐懼和憤恨:“狗娃啊,別提了……那哪是修堤,那是送死啊!官老爺們克扣工錢,連飯都不給吃飽……你爹,你爹他們那幾個領頭的,不過是去理論幾句,就被……就被監工活活打死了!扔進河裏,連屍首都找不到!說是塌方……屁的塌方!”
我聽著,渾身的血都涼了。
克扣工錢!活活打死!
陳老拐後麵還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耳朵裏全是轟鳴聲,眼前隻有爹那雙空洞流血的眼。
仇恨像是野草,在我心裏瘋長。
那天之後,我懷裏的目袋似乎發生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它不再總是冰涼,偶爾會傳來一絲微弱的悸動,像是心髒的跳動。而且,我發現自己即使不刻意去“看”,有時也能隱約察覺到周圍人心裏那些“鬼影”的存在。它們在我眼角的餘光裏晃動,竊竊私語。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村裏了。縣太爺不會放過我,而我,也絕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在一個灰蒙蒙的清晨,我收拾了僅有的幾件破爛衣裳,把那個變得有些溫熱的目袋仔細貼身藏好,最後看了一眼奶奶和爹的牌位,推開柴門,走進了迷蒙的晨霧裏。
我要去府城。我要告狀。
我不知道前路等著我的是什麽。府城的官老爺會不會信我一個半大孩子的話?縣太爺在上麵有沒有關係?我懷裏的這個目袋,究竟是能幫我揭開真相的利器,還是催命的符咒?
風卷著沙塵,打在臉上,生疼。我攥緊了胸口藏著的目袋,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個生我養我,如今卻隻剩恐懼和仇恨的村莊。
爹的影子,在我身後若隱若現,那雙流血的空洞眼窩,似乎一直在“望”著我。
路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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