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精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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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進了臘月,年關將近,天卻陰沉得厲害。連著好幾天,不見日頭,鉛灰色的雲層壓得低低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沒完沒了地刮。薑家坳的山巒光禿禿的,田野裏空蕩蕩的,村裏少見人走動,隻有幾聲狗叫和風穿過破舊門窗的嗚咽聲。白晝短得可憐,午後剛過,天色就迅速暗沉下來,漫漫長夜仿佛沒有盡頭。
    徐瀚飛蜷在那間四處透風的小屋裏,桌上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在牆上投下搖曳不定、放大了的影子。柴火得省著燒,屋裏比外麵暖和不了多少,嗬氣成霜。這種天氣,出不了門,也無事可做,隻有無邊無際的寂靜和寒冷包裹著他。白天砍柴、挑水帶來的那點熱乎氣,很快就散盡了,剩下的是刺骨的冰涼和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疲憊。
    年節的氣氛越濃,他心裏的那份孤寂和淒涼就越發尖銳。往年這個時候……他甩甩頭,不願再想。可那些記憶的碎片,總在不經意間冒出來——熱鬧的庭院,溫暖的燈火,親人團聚的歡聲笑語——與眼前這清冷孤寂的景象形成殘忍的對比。冬天的薑家坳,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而他,是被遺忘在島上的囚徒。前路茫茫,看不到一絲光亮,這種絕望感,在年關的映襯下,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拿起筆,想給淩霜寫封回信,報告一下近況,可筆尖懸在紙上,半天落不下去。寫什麽呢?說天冷?說日子難熬?說心裏憋悶得快要喘不過氣?這些負麵情緒,他向來深埋心底,從不輕易示人,尤其不願讓她知道。他怕自己的陰鬱會沾染了她那份難得的朝氣。
    可是,這一次,那種壓抑感實在太重了,重得他快要扛不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終於還是落筆了,字跡比平時潦草了些,帶著一種難得的、幾乎是不顧一切的傾訴欲:
    “淩霜同誌:信收到。年關將近,村裏漸有年味,然天氣酷寒,風雪連日,屋中清冷,終日寂寥。長夜漫漫,偶感前路迷茫,心緒不免低沉。勿念,隨口一提罷了。”
    寫到最後一句“隨口一提罷了”,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這哪裏是隨口一提,這幾乎是他心底最深的呐喊。他將信折好,封口時,手指都有些僵硬。這封信,像扔進深井裏的一塊石頭,他不知道會激起怎樣的回響,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
    省城也下了雪,但校園裏依舊熱鬧。期末考試臨近,圖書館裏座無虛席,暖氣開得足,窗玻璃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水汽。淩霜剛結束一門考試,心情不錯,正準備給家裏和徐瀚飛寫信報平安。當她拆開徐瀚飛的來信,讀到那寥寥數語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天氣酷寒……終日寂寥……長夜漫漫……前路迷茫……心緒低沉……”
    這幾個詞,像冰錐一樣刺進她心裏。她太了解他了,他不是個會輕易喊冷叫苦的人。能讓他寫出這樣的話,那境況該有多難熬?她仿佛能看到,在那間破敗冰冷的小屋裏,他獨自一人,對著孤燈,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中,是如何與內心的絕望默默抗爭。那種孤獨和壓抑,光是想想,就讓她心疼得揪了起來。
    她立刻鋪開信紙,也顧不上考完試的疲憊了。這一次,她寫得格外用心,字字句句都斟酌著,想要傳遞過去最多的溫暖和力量。
    “瀚飛同誌:剛考完試,看到你的信,心裏很不是滋味。”她開門見山,表達了自己的關切,“北地亦風雪交加,然校內人多,尚有暖氣,比你處想必好過許多。遙想你獨處山間,天寒地凍,甚是掛念。”
    她沒有空洞地安慰他“別多想”、“會好的”,而是分享了自己最近讀到的一個故事:“近日複習間隙,偶翻舊雜誌,看到一個故事,說一個勘探隊員,被困在西北荒漠的暴風雪中,補給將盡,環境極端惡劣。但他憑著一定要把勘探數據帶出去的信念,靠著頑強的意誌,硬是撐了七天七夜,最終等到了救援。讀罷深有感觸。”
    她接著寫道:“環境固然艱難,但心境更為重要。冬天再長,也總有過去的時候;黑夜再深,黎明也終會到來。你一定要咬牙挺住,萬不可失了心氣。”
    寫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想起他這些時日來的種種——默默承受勞作,在困境中堅持思考,甚至還能給她有力的支持。一股強烈的敬佩和心疼湧上心頭,她用力寫下:
    “瀚飛,說句心裏話,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裏,最堅韌、最了不起的一個。換了別人,經曆你這些,怕是早就垮了。可你沒有,你還在讀書,還在思考,還在盡力活著。這份硬氣,我打心眼裏佩服,也相信,沒有什麽坎是你邁不過去的。”
    “你且安心等待,照顧好自己。待到春來冰消雪融,萬物複蘇,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盼你振作,切莫讓我遠在千裏之外,日夜懸心。”
    這封信,她寫得很長,塞滿了厚厚的幾頁紙。寫完封好,立刻跑去郵局,用最快的速度寄了出去。她希望這封信能像一盆炭火,盡快送到他那冰冷的小屋,驅散一些寒意。
    徐瀚飛沒想到回信來得這麽快。當他再次收到那厚厚的信封時,指尖觸碰到紙張,竟有些微微顫抖。他幾乎是屏住呼吸讀完了那長長的信。
    淩霜沒有敷衍了事,她理解他的苦悶,分享的故事雖遠,道理卻直擊人心。而最後那幾句——“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裏,最堅韌、最了不起的一個”——像一道強烈的光,猛地照進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深處。
    “最堅韌……最了不起……” 他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眼眶不受控製地發熱發酸。長久以來,他聽到的多是憐憫、疏遠,或是將他視為“需要改造”的異類。從未有人,如此真誠、如此肯定地對他說出這樣的話。而且,說這話的人,是她——那個在他看來如同陽光般明亮、充滿希望的姑娘。
    這句話,像一顆火種,落在他幾乎凍僵的心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酸楚和巨大的慰藉,瞬間湧遍全身。他緊緊攥著信紙,指節泛白,仿佛要從這字裏行間汲取力量。黑暗中,似乎真的透進了一束光,雖然微弱,卻真實地照亮了他前行的勇氣。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依舊陰沉的天色,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那股憋悶許久的濁氣,好像終於找到了一絲縫隙,緩緩吐了出來。他重新鋪開紙,研墨,筆尖不再猶豫:
    “淩霜:信悉。風雪仍急,然讀君來信,如沐暖陽,如飲醇酒,心中塊壘,消解大半。感謝掛念,更謝君之信重。‘堅韌’二字,實不敢當,唯願不負期望,靜待春來。近日重讀《鋼鐵》,保爾之誌,猶在眼前。一切安好,望勿遠念。專心學業,保重身體。”
    這封回信,字裏行間雖然依舊克製,但那壓抑的低沉氣息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的、帶著希望的堅韌。淩霜的信任和鼓勵,成了他在這個漫長寒冬裏,最珍貴的精神依靠。而這份跨越千山萬水的相互支撐,也讓他們的心,在寒冷的冬日裏,靠得前所未有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