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暗流湧動
字數:2995 加入書籤
春分剛過,薑家坳的白天明顯拉長了。日頭暖烘烘地照著,地氣徹底通了,田間地頭一片忙碌景象。玉米稈子躥得老高,綠油油的,風一吹,嘩啦啦響。徐瀚飛和村裏人一樣,天不亮就下地,除草、間苗、追肥,一身汗一身泥地忙到日頭偏西。
這天後晌,他正貓著腰在玉米地裏鋤草,日頭曬得背脊發燙。生產隊長薑大伯隔著田壟喊他:“小徐!地裏先放放!村口供銷社來了批新農具,你去搭把手,點數搬抬一下!”
徐瀚飛直起腰,擦了把汗,應了一聲。這活兒常派給他,因為他識數,幹活也仔細。他放下鋤頭,拍了拍身上的土,往村口走去。
供銷社門口停著輛帶篷的卡車,幾個人正忙著卸貨。徐瀚飛默默加入進去,扛起一捆新鐮刀,往倉庫裏搬。來來回回幾趟,身上汗出得更多了。搬完最後一捆,他靠在倉庫門邊的陰涼處,扯開衣領扇風,等著會計過來點數對賬。
這時,一個穿著半舊藍色工裝、戴著頂草帽的中年男人,手裏拿著個本子,湊了過來,像是也在等什麽。男人看著五十上下年紀,皮膚黝黑,手掌粗大,像個常幹體力活的。他遞過來一煙袋鍋子自家種的旱煙:“兄弟,歇口氣,來一鍋?”
徐瀚飛擺擺手:“謝了,不會。”
男人自己點著,嘬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壓低了聲音,眼睛看著別處,嘴裏的話卻清晰地鑽進徐瀚飛耳朵裏:“瀚飛少爺,還認得老陳嗎?”
徐瀚飛渾身猛地一僵,血液好像瞬間衝到了頭頂,又唰地一下退了下去,手腳冰涼。他瞳孔驟縮,死死盯住眼前這張陌生的、布滿風霜的臉。少爺?這個稱呼,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塵封的記憶,也帶著致命的危險。
那男人,自稱老陳的,像是沒看見他劇變的臉色,依舊低著頭,假裝擺弄手裏的煙袋,語速極快,聲音低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家裏老人托我捎句話,風頭好像……有點鬆動了。上頭似乎在重新查一些舊案子。讓您……千萬沉住氣,活著,好好活著,就是希望。別再……別再做出格的事,等。”
徐瀚飛的心髒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他強迫自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泥土還沒幹。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卻還是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認錯人了。我姓徐,是下放到這兒的知青。”
老陳抬起眼皮,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有關切,有痛惜,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暗示。他點點頭,聲音更低了:“是,是,我認錯人了。對不住啊,徐……徐同誌。” 他頓了頓,最後幾乎是用氣聲說:“……留得青山在。”
說完這句,他像完成了一件極重要又極危險的事,迅速直起身,提高音量,又恢複了那副憨厚農民的模樣,對著走過來的會計嚷嚷:“老王!這批鐮刀柄咋樣?結實不?”
會計笑罵著接過話頭,兩人熱絡地聊了起來。老陳再沒看徐瀚飛一眼,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接觸從未發生。
徐瀚飛站在原地,陽光明晃晃地照著,他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來。他機械地配合著會計清點了數目,簽了字,整個過程魂不守舍。會計說了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回到那間小屋,天色已經擦黑。他反手插上門閂,背靠著冰冷的木門,緩緩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大口喘著氣,心髒還在咚咚地擂著鼓。
“風頭鬆動……重新查案……留得青山在……”
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反複燙灼著他的神經。多少天了?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絕望的平靜,將所有的念想深深埋藏,強迫自己隻盯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像個真正的農民一樣活著。他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認命了。
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希望,那微乎其微、幾乎不敢奢望的希望,竟然露出了一絲縫隙?家族蒙受的不白之冤,真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他……還有可能離開這個困住他的山村,回到那個他本該屬於的世界?
巨大的衝擊和混亂過後,是一種更深的疲憊和清醒。他慢慢冷靜下來。重新查案?談何容易。這其中的波折、阻力,難以想象。這“鬆動”是真是假?能持續多久?會不會是又一個陷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懂。
而且,就算……就算真有那麽一天,他徐瀚飛,還是原來的徐瀚飛嗎?這幾年的泥土、汗水、屈辱、孤獨,早已將他從裏到外重塑了一遍。他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滿腔熱血的少年了。他還能回到過去嗎?他還想回到過去嗎?
他想起了淩霜。想起了她信裏的話:“你是我認識的最堅韌的人。”“種子已播下,靜待發芽。” 想起了她那雙清澈、充滿信任和期待的眼睛。如果他隻是被動地等待“風頭鬆動”,等待家族的“解救”,那他和淩霜眼中那個“堅韌”的自己,還一樣嗎?他還有什麽資格,去接受她那份沉甸甸的期許?
不。徐瀚飛在黑暗中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不能把命運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的“風向”上。老陳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但他不能隻是“留”著。他得靠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真正地站起來。像淩霜相信的那樣,用自己的頭腦和雙手,活出點樣子來。家族的案子,是懸在頭頂的劍,但他不能隻盯著這把劍。他得先把自己腳下的路走實了。
希望來了,反而更堅定了他要靠自己的決心。他不能等,不能靠。他得成為配得上那份希望的人。
這一夜,徐瀚飛小屋的煤油燈,亮到了很晚。他沒有寫信給淩霜,這個消息太沉重,太不確定,他不能讓她跟著懸心。他隻是鋪開了淩霜送的那個筆記本,就著昏黃的燈光,開始勾畫之前和淩霜討論過的,關於利用春筍製作筍幹的更詳細的計劃,包括如何組織人手,如何控製成本,如何尋找穩定的銷路。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堅定。
窗外,春蟲唧唧,月光如水。薑家坳的夜,平靜如常。但在這平靜之下,一股暗流,已開始湧動。徐瀚飛的心,不再僅僅屬於這片土地,也重新係上了遠方的、未卜的風雲。隻是這一次,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也更加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