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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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淩霜心裏,滋滋作響。周年慶的喜慶氣氛還沒完全散盡,那幾行用報紙剪貼的惡毒字句,就在每個獨處的深夜,猝不及防地跳出來,猙獰刺眼。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薑老栓和李叔。但這件事像一根隱秘的刺,讓她看任何事、任何人,都多了一層審視。
她先是暗中排查。原料來路?從最初合作社到現在,每個村的原料收購都有記錄,有驗收人簽字。張家溝、李家坪、王家屯……她把近半年的入庫單和驗收記錄翻出來,一筆筆核對,沒發現明顯的、大麵積的以次充好。個別瑕疵難免,但“來路不正”、“吃出人命”絕對是危言聳聽。難道是最近擴大生產,收的量大了,有哪個環節出了紕漏,自己還沒發現?她不敢掉以輕心,私下裏叮囑李叔和負責驗收的幾位老人,最近眼睛擦亮點,標準摳死點,尤其是外村送來的貨。
“省城黑手”?這指控更飄渺,也更讓她脊背發涼。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前陣子那個想收購品牌的趙經理。被拒絕後懷恨在心,用這種下作手段?還是……“老幹香”那邊?可這手段也太低級、太陰毒了,不像正規廠子的做派。難道是林婉兒?這個念頭讓她心口一窒。但無憑無據,僅憑嫉恨就做出這種事?她不敢確定,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
她把匿名信鎖在抽屜最深處,鑰匙隨身帶著。麵上,她依舊鎮定地主持工作,推進“手剝筍”的擴產計劃,和縣招待所談新的供貨合同。隻是在周一的例會上,她特意強調了原料質量和供應商管理。
“最近天氣變化大,原料儲存、運輸都要格外小心。”她看著在座的人,語氣平常,但眼神認真,“咱們的牌子,是吃飯的家夥,質量上一絲一毫都不能含糊。收購驗收的環節,責任落實到人,記錄必須完整。如果發現任何問題,不管涉及到誰,什麽關係,必須立刻上報,按章程處理。這不是不信任大家,是咱們要對買咱們東西的人負責,更要對咱們自己負責。”
王書記立刻表示讚同,並建議對現有供應商進行一次全麵的履約評估。李會計則提出,應該建立更嚴格的供應商準入和淘汰機製。老張雖然嘀咕“哪那麽麻煩”,但也沒反對。大家都隱約感覺到,淩總似乎比之前更緊繃了,雖然她沒說原因。
幾天後,淩霜帶著新包裝的樣品,去縣裏跑一個潛在的供銷社渠道。事情談得不太順利,對方壓價很厲害。從供銷社出來,她心情有些沉悶,在街邊買了兩個包子,邊走邊吃,順便理理思路。路過縣商業局門口時,她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就在這時,兩個穿著幹部服的中年男人說著話從裏麵走出來。
“……所以說,現在下麵這些鄉鎮企業,個體公司,發展是快,可問題也不少。就比如那個搞山貨的薑家坳公司,聽說最近在到處鋪貨,勢頭挺猛。”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
旁邊稍胖的男人接口道:“勢頭猛,也得看路子正不正。我聽說,他們有些原料來源,好像有點說法,不是那麽規範。而且,一個村辦企業,搞什麽真空包裝,弄那麽高檔,錢從哪來的?背後有沒有什麽……嗯,不好說。上麵最近在抓典型,樹榜樣,可也得警惕有些企業搞浮誇,背後有貓膩。老林,你們商業口,是不是也該適當關注一下,規範引導嘛。”
被稱為“老林”的眼鏡男點點頭:“嗯,有道理。回頭我讓人了解一下情況。健康發展才是正路。”
兩人說著,拐進了旁邊的小巷。淩霜站在原地,手裏的半個包子忘了吃,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耳朵裏嗡嗡作響。商業局的幹部,在公開場合,用這種曖昧的語氣議論她的公司!“原料來源有說法”、“錢從哪來”、“背後有貓膩”、“浮誇”……這些詞,和那封匿名信何其相似!隻是從匿名的詛咒,變成了官腔的“關注”和“引導”。
這不是巧合。絕對有人在背後推動,把謠言散播到了主管部門的耳朵裏!是誰有這麽大的能量?趙經理?還是……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她卻覺得渾身發冷。對手不再隻是市場上的價格競爭或私下的小動作,而是升級成了更隱蔽、更致命的輿論和行政層麵的擠壓。如果商業局真的“關注”起來,三天兩頭來檢查,或者在某些審批、評優上卡一卡,公司的麻煩就大了。
她坐立不安,想給徐瀚飛打電話。拿起聽筒,又放下。他上次電話裏聲音疲憊,似乎也有煩心事。她不能總拿自己的難題去打擾他。可是,這種無形的壓力,像一張慢慢收攏的網,讓她透不過氣。
最終,她還是撥通了電話。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淩霜的堅強差點潰堤。
“瀚飛哥,”她盡量讓聲音平穩,“我這邊……遇到點事。”
“怎麽了?”徐瀚飛的聲音立刻清醒了,帶著關切。
淩霜簡單說了匿名信和今天在商業局門口聽到的議論。“……我感覺,有人不隻是在市場上跟我們過不去,是想從根子上壞咱們的名聲,甚至讓上麵盯上咱們。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隻有徐瀚飛略微沉重的呼吸聲。然後,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罕見的凝重:“淩霜,你聽我說。這件事,恐怕比你想的還要複雜。我這邊……也遇到些情況。”
他頓了頓,似乎在下定決心:“我父親病了,家裏的廠子出了大問題。我可能……得請假回去一段時間。”
淩霜的心猛地一沉。瀚飛家裏出事了?怪不得他上次聲音不對。
“伯父病了?嚴重嗎?廠子……需不需要幫忙?”她急忙問。
“病是老毛病,但這次有點麻煩。廠子的事更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徐瀚飛語氣裏透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奈,“淩霜,我短時間可能沒法像以前那樣,及時幫你分析情況,出主意了。你現在遇到的,很可能不是孤立的商業競爭。如果……如果涉及到官方層麵的非議,你要萬分小心。做事一定要合規,財務、稅務、用工,所有方麵都不能留任何把柄。原料溯源記錄要做好,隨時能拿得出手。還有,最近如果有什麽看似是‘機會’的合作,尤其是來自你不熟悉、背景複雜的所謂‘投資人’或‘合作夥伴’,一定要多調查,多猶豫,寧可錯過,不可冒進。我懷疑……有人改變了策略。”
淩霜握著聽筒,手指冰涼。瀚飛要離開一段時間,家裏還出了大事,而她自己這邊,烏雲壓城。“改變了策略”?什麽意思?
“瀚飛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她顫聲問。
徐瀚飛在電話那頭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穿過數百裏的電話線,重重地砸在淩霜心上。“我隻是有種不好的預感。林婉兒家,‘林氏調味’,最近在省城和市裏動作不小,招兵買馬,似乎要大幹一場。他們一直想整合本地調味品和特產資源。你和你的公司,現在成了不大不小一個目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一切以穩為主,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公司。等我處理完家裏的事,再……”
他沒說完,但淩霜懂了。她用力咬著嘴唇,直到嚐到一絲鐵鏽味。“我明白了。瀚飛哥,你家裏的事要緊,別擔心我。我會小心的。你也……保重。代我問伯父好。”
掛了電話,淩霜癱坐在椅子上,渾身脫力。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山巒。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這風,已不再是遠眺的預警,它呼嘯著,穿過商業局的走廊,掠過看不見的暗處,帶著冰碴,直撲眼前。
幾乎就在淩霜與徐瀚飛通話的同時,省城一家裝潢考究的茶樓雅間裏,林婉兒正優雅地端起青瓷茶杯,吹了吹浮沫。坐在她對麵的,是她哥哥林建國,和一個穿著西裝、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姓孫,是“林氏調味”新聘請的市場部經理。
“哥,孫經理,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林婉兒放下茶杯,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那個‘淩霜農品’,現在蹦躂得挺歡。上了報紙,進了招待所,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我爸那邊,我也稍微透了點風,商業局有些同誌,已經開始‘關注’了。”
林建國翹著二郎腿,不以為然:“一個鄉下小廠子,值得咱們這麽費心?直接價格戰打垮不就完了?”
“哥,你這想法就簡單了。”林婉兒搖搖頭,眼神銳利,“打價格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劃算。而且,她那個‘手剝筍’現在有點口碑,光壓價未必能立刻打死。最重要的是,”她頓了頓,語氣意味深長,“我要的不僅是她的市場,還有她那個牌子,她那個人……徹底垮掉,再也翻不了身。”
孫經理恭敬地問:“林小姐的意思是?”
“明麵上的打壓要有,比如原料渠道,咱們可以想辦法給她製造點麻煩,或者提高她的收購成本。”林婉兒指尖輕輕敲著桌麵,“但更重要的是暗處的。她不是拒絕收購嗎?不是想‘獨立發展’嗎?好啊,咱們就給她‘獨立發展’創造點‘條件’。哥,咱們不是正準備引進一條新的灌裝線,擴大生產嗎?需要資金吧?”
林建國點頭:“對,爸正在談貸款,還想找點外麵的投資。”
“這就是機會。”林婉兒笑了,那笑容卻毫無溫度,“咱們可以雙管齊下。一邊,繼續在官方和行業裏散播點對她不利的傳言,讓她舉步維艱。另一邊嘛……找個可靠的中間人,換個身份,去接觸她。不是要收購,是去‘投資’,去‘幫助’她發展。一個麵臨各種壓力、急需資金擴張的年輕女老板,突然遇到一個賞識她、願意給她投錢、幫她解決困難的‘貴人’……你們說,她會不動心嗎?”
孫經理眼睛一亮:“妙啊!林小姐。等她上了套,資金、甚至管理權慢慢滲透進去,到時候,是圓是扁,還不是咱們說了算?甚至……可以利用她現有的渠道和品牌基礎,為咱們‘林氏’的產品開路。等榨幹了價值,再一腳踢開,或者讓她背上一身債務,自然消亡。”
林建國也聽明白了,拍了下大腿:“這主意好!兵不血刃!婉兒,還是你腦子活!”
林婉兒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陰沉的天空,聲音輕柔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徐瀚飛不是看重她嗎?不是覺得她能幹出一番事業嗎?我偏要讓他看看,他看中的人,是怎麽一步步走進絕路,是怎麽把她那點可憐的事業,親手毀掉的。這比直接掐死她,有意思多了。”
雅間裏茶香嫋嫋,窗外的城市籠罩在雨前的晦暗之中。山雨欲來,烏雲不僅積聚在薑家坳上空,也在省城某個精於算計的心裏,醞釀著一場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風暴。看似平靜的海麵之下,暗流已然洶湧,即將形成吞噬一切的漩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