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5章孤島無岸

字數:8112   加入書籤

A+A-


    #### 一
    陳國棟墜樓的殘影還黏在視網膜上,買家峻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警戒線外攢動的人頭。晨光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雲頂閣的玻璃幕牆,折射出刺目的光斑。他抬起手,擋在眼前,指尖觸到一層細密的血珠——不知何時劃破的傷口,血已凝固,像一條暗紅的蟲子趴在手背上。
    “買書記,省紀委的車到了。”周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買家峻沒有回頭。他看著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與窗外的警戒線重疊,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他想起陳國棟墜樓前的眼神,那裏麵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詭異的解脫。像一個完成儀式的祭司,心甘情願地獻祭了自己。
    “讓他們上來。”買家峻說。
    周正應了一聲,轉身要走。
    “等等。”買家峻叫住他,“通知醫院,全力搶救陳國棟。另外,封鎖現場,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觸他的遺體。”
    周正愣了一下:“買書記,他……”
    “他沒死。”買家峻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砸在周正心上,“以他的性格,不會選擇自殺。那扇窗戶……”他指著對麵樓頂的空調外機,“他跳下去的時候,抓住了排水管。下麵的血跡,是提前準備好的雞血。”
    周正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對麵樓頂的空調外機上,果然有一道新鮮的劃痕。他倒吸一口冷氣:“買書記,您是說……他是故意製造自殺假象?”
    “對。”買家峻轉身,走到辦公桌後坐下,“他要金蟬脫殼。用‘死亡’來擺脫所有嫌疑,然後在暗處繼續操控一切。”
    他拿起桌上的鋼筆,筆帽上還沾著一點血跡:“周正,你記得陳國棟最後說的話嗎?”
    “‘理想不死,黑暗永存’?”周正問。
    買家峻點點頭:“這不是瘋話,是宣言。他在告訴我,這場遊戲還沒有結束,他隻是換了個戰場。”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省紀委的調查組成員魚貫而入。領頭的是李維民,他穿著一件灰色風衣,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他走到買家峻麵前,伸出手:“買書記,節哀。”
    買家峻握住他的手,感覺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李組長,陳國棟沒死。”
    李維民的眉頭皺了起來:“買書記,現場的法醫鑒定……”
    “是假的。”買家峻打斷他,把鋼筆放在桌上,“他跳下去的時候,抓住了排水管。下麵的血跡是雞血,遺書是提前打印的。他要製造自殺假象,然後金蟬脫殼。”
    李維民盯著買家峻的眼睛,看了很久:“買書記,你有什麽證據?”
    “證據在這裏。”買家峻從抽屜裏拿出一個U盤,放在桌上,“這是雲頂閣服務器的備份數據,裏麵有陳國棟與解迎賓的資金往來記錄,有他指示‘滅口’解寶華的錄音,還有……他與省裏其他領導的交易明細。”
    李維民拿起U盤,手指微微發抖:“買書記,你……”
    “我早就懷疑他了。”買家峻說,“從他第一次提醒我‘小心雲頂閣’開始。一個真正的‘清官’,不會用這種方式提醒別人。他是在試探我,看我是否已經發現了他的秘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李組長,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陳國棟的背後,還有更大的黑手。他隻是個‘白手套’,真正的‘先生’,還在暗處。”
    李維民的臉色變了:“買書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買家峻轉身,看著李維民的眼睛,“這場仗,我們才剛剛開始。”
    李維民沉默了。他盯著桌上的U盤,像盯著一條毒蛇。良久,他抬起頭,說:“買書記,我需要時間核實這些數據。”
    “可以。”買家峻說,“但我建議你,立刻控製陳國棟的家人,以及他名下的所有資產。另外,派人去查省紀委的機房,看看有沒有異常的服務器。”
    李維民點點頭:“我這就安排。”
    他轉身要走,又停下:“買書記,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買家峻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忙碌的警察:“我要去一個地方。”
    “哪裏?”
    “孤兒院。”買家峻說,“陳國棟的女兒,就在那裏。”
    李維民愣住了:“陳國棟的女兒?他不是……”
    “他有個私生女,”買家峻說,“叫陳雨。今年十六歲,在城西的‘晨光孤兒院’讀書。陳國棟很疼她,每個月都會去看她一次。如果他要金蟬脫殼,一定會去找她。”
    李維民的臉色變得凝重:“買書記,我派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買家峻搖搖頭,“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們去了,隻會打草驚蛇。”
    他拿起桌上的外套,穿上:“李組長,記住,如果我今晚沒回來,就立刻發布對陳國棟的通緝令。另外,把U盤裏的數據,全部公開。”
    李維民看著買家峻,突然說:“買書記,你小心。”
    買家峻笑了笑,沒說話。他拉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走廊裏的燈光很亮,卻照不進他的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背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像一隻孤狼,走向未知的黑暗。
    #### 二
    城西的“晨光孤兒院”藏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裏,紅磚牆爬滿了常春藤,鐵門上的漆已經剝落,露出鏽跡斑斑的鐵絲。買家峻的車停在巷口,他下車,走到鐵門前。門沒鎖,他推開一條縫,聽見裏麵傳來孩子們的笑聲。
    院子裏,幾個孩子正在跳皮筋,一個小女孩坐在台階上,低頭畫著什麽。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紮成兩個羊角辮,辮梢係著紅色的頭繩。買家峻的心猛地一跳——那是陳雨,陳國棟的女兒。他在陳國棟的辦公室裏見過她的照片,和現在一模一樣。
    “小朋友,你在畫什麽?”買家峻走進院子,輕聲問。
    小女孩抬起頭,眼睛很大,像兩顆黑葡萄:“我在畫爸爸。”
    她舉起畫板,上麵是一幅蠟筆畫: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站在一棵大樹下。男人的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空白。
    “你爸爸呢?”買家峻問。
    小女孩的眼睛紅了:“爸爸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等我長大了,他就會回來找我。”
    買家峻的心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疼得厲害。他想起陳國棟,想起他墜樓前的眼神。那個冷酷的“先生”,在女兒麵前,卻是個溫柔的父親。
    “小朋友,”買家峻蹲下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如果爸爸做了錯事,你會原諒他嗎?”
    小女孩搖搖頭:“爸爸不會做錯事。他說,他是好人,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買家峻笑了,笑得有些苦澀:“是啊,他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連自己女兒都要欺騙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的秋千旁。秋千的鐵鏈上掛著一個小布偶,是隻白色的兔子,耳朵上縫著一塊補丁。買家峻記得,陳國棟的辦公桌上,也擺著一隻同樣的布偶。他說,那是女兒送他的生日禮物。
    “叔叔,”小女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是來找爸爸的嗎?”
    買家峻轉過身,看見小女孩站在他身後,手裏拿著那幅畫:“爸爸說,如果有個穿中山裝的叔叔來找我,就把這幅畫給他。”
    買家峻接過畫,畫紙背麵有一行小字,是陳國棟的筆跡:“小峻,如果你看到這幅畫,說明我已經‘死了’。別找我,我不會傷害雨雨。等風頭過去,我會回來接她。”
    買家峻的手指顫抖著,捏皺了畫紙。他抬頭看向天空,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傻子,拚命地追查真相,卻忽略了最簡單的事實——陳國棟不是為了權力,不是為了金錢,隻是為了保護這個女兒。
    “叔叔,”小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角,“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買家峻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很快,很快就會回來。”
    他站起身,走到鐵門前。推開鐵門時,他聽見小女孩在身後喊:“叔叔,再見!”
    買家峻沒有回頭。他走出小巷,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李維民的號碼:“李組長,取消對陳國棟的通緝令。另外,派人保護好‘晨光孤兒院’,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陳雨。”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李維民的聲音才傳來:“買書記,你……”
    “我沒事。”買家峻說,“我隻是……累了。”
    他掛了電話,抬頭看向天空。烏雲不知何時聚攏過來,遮住了太陽。他能感覺到,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 三
    買家峻回到市委大院時,天已經黑了。他推開辦公室的門,看見周正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杯茶。茶已經涼了,杯口結了一層薄薄的膜。
    “買書記,”周正站起來,“你回來了。”
    買家峻點點頭,走到窗邊。窗外的雨下得很大,雨點敲打著玻璃,像無數隻小手在抓撓。他想起陳雨的畫,想起陳國棟的字條。他突然覺得,自己可能錯了。這場戰爭,沒有對錯,隻有立場。
    “周正,”買家峻說,“你跟了我五年,後悔嗎?”
    周正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不後悔。買書記,我周正這條命,是您救的。當年要不是您,我早就死在礦井裏了。”
    買家峻笑了,笑得有些苦澀:“是啊,當年你在礦井裏被困了三天,是我帶人把你救出來的。你說,要跟著我,做‘清淤的人’。”
    他走到周正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周正,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陳國棟一樣……”
    “不會的!”周正打斷他,聲音裏帶著一絲慌亂,“買書記,您不會有事的!”
    買家峻沒說話,隻是笑了笑。他走到辦公桌後坐下,打開電腦。屏幕上跳出一個窗口,是一封未讀郵件。發件人是“夜鶯”,內容隻有一句話:“目標出現,位置:雲頂閣頂層。”
    買家峻的心跳加快了。他盯著那句話,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最終回複:“確認身份。”
    幾秒鍾後,回複來了:“確認。陳國棟。”
    買家峻站起身,走到窗邊。雨越下越大,雲頂閣的玻璃幕牆在雨中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他知道,陳國棟在等他,等他去完成最後的對決。
    “周正,”買家峻說,“備車,去雲頂閣。”
    周正的臉色變了:“買書記,太危險了!我帶人跟您一起去!”
    “不用。”買家峻搖搖頭,“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他拿起桌上的外套,穿上:“周正,如果我回不來,就按B計劃行動。另外,照顧好陳雨。”
    周正的眼眶紅了:“買書記……”
    買家峻笑了笑,拉開辦公室的門。走廊裏的燈光很亮,卻照不進他的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背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像一隻孤狼,走向未知的黑暗。
    雲頂閣頂層,天台。
    買家峻推開天台的門時,陳國棟正站在欄杆邊,背對著他。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頭發花白,在雨中像一隻孤寂的鶴。他聽見門開的聲音,緩緩轉過身。
    “你來了。”陳國棟說。
    買家峻點點頭:“你沒走。”
    “我走了,”陳國棟笑了笑,“但我又回來了。因為我想見你。”
    他走到買家峻麵前,遞給他一支煙:“抽嗎?”
    買家峻接過煙,點燃。煙霧在雨中彌漫,像一層薄紗:“為什麽?”
    “為什麽?”陳國棟笑了,笑得有些淒涼,“因為我想看看,是誰把我逼到了絕路。”
    他指著買家峻:“小峻,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有理想,有魄力,不怕死。但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扳倒了我,就能改變這座城市?”
    買家峻沒說話,隻是看著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嗎?”陳國棟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因為我女兒。雨雨她……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但匹配的骨髓,在國外,要三百萬。我沒有那麽多錢,隻能……”
    買家峻的心猛地一跳:“所以,你用權力換錢,為了救女兒?”
    “對。”陳國棟點點頭,“我本以為,我可以全身而退。但你出現了,像一把刀,刺進了我的心髒。”
    他看著買家峻,眼睛裏滿是痛苦:“小峻,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夢見雨雨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喊著‘爸爸,救我’。我沒辦法,我隻能繼續走下去,哪怕這條路是黑的。”
    買家峻的手指顫抖著,煙灰掉在雨水中,瞬間熄滅。他想起陳雨的畫,想起她那雙清澈的眼睛。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劊子手,親手殺死了她的父親。
    “小峻,”陳國棟的聲音很輕,“我求你,別傷害雨雨。她什麽都不知道。等我死了,你就告訴她,她的爸爸是個好人,隻是……走錯了路。”
    買家峻的眼淚掉了下來,混在雨水裏:“老師……我……”
    “別叫我老師。”陳國棟搖搖頭,“我不配做你的老師。我隻是一個……為了女兒不擇手段的父親。”
    他轉身,走向欄杆:“小峻,記住,理想不死,黑暗永存。但願……你能找到一條幹淨的路。”
    他爬上欄杆,站在天台邊緣。雨點打在他的臉上,像一顆顆冰冷的子彈。
    “老師!”買家峻吼道。
    陳國棟回頭,笑了笑:“小峻,再見。”
    他縱身一躍,消失在雨夜中。
    買家峻衝到欄杆邊,看見陳國棟的身體像一片落葉,墜向地麵。他閉上眼睛,耳邊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
    雨越下越大,買家峻站在天台上,任由雨水澆透他的衣服。他想起父親,想起老師,想起那些為了理想而倒下的人。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孤島,被黑暗的海水包圍。
    “買書記!”周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哭腔。
    買家峻沒有回頭。他看著雨夜中的城市,燈火輝煌,卻照不進他的心裏。他知道,這場戰爭,沒有贏家。隻有無盡的黑暗,和一座永遠無法靠岸的孤島。
    雨點打在他的臉上,像一顆顆冰冷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