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9章雲頂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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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滬杭新城的天際線被夕陽染成一片瑰麗的金紅。
秦默站在市政府辦公大樓的落地窗前,手中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他的目光越過樓下修剪整齊的綠化帶,投向城市邊緣那片被高高圍擋圈起的龐大工地。那裏,本該是塔吊林立、機器轟鳴的建設熱土,此刻卻一片死寂,隻有幾麵褪色的彩旗,在晚風中無力地飄蕩。
滬杭新城安置房項目二期,停工已經整整七天了。
七天前,承建商“迎賓建設”的老板解迎賓,以“資金鏈斷裂”、“材料供應不上”為由,突然宣布項目無限期停工。上千戶翹首以盼的拆遷居民,每日聚集在工地門口,從最初的耐心詢問,到如今的群情激憤。市政府的投訴熱線,幾乎被電話打爆。
秦默,作為剛剛從省裏空降到滬杭新城擔任常務副市長的官員,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尚未點燃,便被這盆兜頭澆下的冷水,澆得隻剩下一縷青煙。
“秦市長,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群眾聯名信,又有五十多戶居民簽字了。”一個略帶怯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是他的新任秘書,小李。一個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政府辦的年輕人,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褪去的書生氣。
秦默轉過身,接過那厚厚一疊信紙。最上麵一頁,是用毛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幾個大字:“還我家園!”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
“迎賓建設那邊,還是沒有新的回應嗎?”他沉聲問道。
小李搖了搖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解總還是那套說辭,說銀行貸款沒批下來,自己墊付的資金已經見底,再幹下去,公司就要破產了。他讓我們政府先撥付下一筆工程款,不然……”
“不然什麽?”
“不然他就隻能申請破產清算,項目徹底爛尾。”
秦默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申請破產清算?解迎賓這隻老狐狸,打的倒是好算盤。項目爛尾,他可以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還能從銀行和供應商那裏卷走最後一筆錢,至於那些等著住進新房的百姓,他才不會管他們的死活。
這已經是他到任後,收到的第三封類似的“威脅信”了。前兩封,一封是匿名的電子郵件,警告他“不要多管閑事”;另一封,則是直接塞進了他辦公室的門縫裏,用剪刀剪出的報紙字,拚湊成了一句惡毒的詛咒。
秦默不怕威脅。他在省紀委工作了十年,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他怕的是,這看似平靜的滬杭新城,水麵之下,早已是暗流洶湧,而他,就像一個剛剛踏入雷區的排雷兵,每一步,都可能引爆隱藏的炸彈。
“通知下去,下午三點,召開市長專題辦公會,議題就是安置房二期項目。所有相關部門負責人,必須準時參加。”秦默的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是。”小李應了一聲,轉身要走。
“等等。”秦默叫住了他,“幫我查一下,今晚解迎賓的行程。”
小李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秦默會問這個。他猶豫了一下,說道:“秦市長,解總今晚好像在‘雲頂閣’酒店有個飯局。”
“雲頂閣?”
秦默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
那是一家開在城郊山頂的高端私人會所,據說裝修得富麗堂皇,消費更是高得嚇人,不是一般人能進得去的。他來滬杭新城的第一次市委會議上,市委秘書長解寶華,就曾半開玩笑地邀請過他去“雲頂閣”坐坐,被他婉言謝絕了。
“是的,‘雲頂閣’酒店。對方是哪家公司,暫時還沒查到。”小李回答。
秦默沉吟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幫我訂一桌菜,就訂在‘雲頂閣’,我要親自去會會這位解總。”
小李嚇了一跳:“秦市長,這……這不太合適吧?公款吃喝是違紀的……”
秦默擺了擺手,打斷了他:“放心,我私人請客。你隻管去訂,就說我久聞‘雲頂閣’大名,想去見識見識。另外,告訴他們,我要一個能‘看風景’的包廂。”
小李雖然滿心疑惑,但還是領命而去。
秦默重新轉過身,看著窗外那片死寂的工地。他不知道今晚的“雲頂閣”之行,會遇到什麽。但他知道,想要解開安置房項目的死結,就必須從解迎賓這個源頭下手。而“雲頂閣”,或許就是那個隱藏著真相的、最關鍵的“風景”。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滬杭新城的霓虹,在夜色中閃爍,流光溢彩,絢爛奪目。然而,秦默坐在車裏,看著窗外的景色,心中卻沒有絲毫欣賞的心情。
車子沿著盤山公路,一路向上,最終停在了一座燈火輝煌的宮殿式建築前。
“雲頂閣”酒店。
三個燙金的大字,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醒目。門口,兩個穿著旗袍、身材高挑的迎賓小姐,立刻迎了上來,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
秦默下了車,整理了一下西裝,邁步走進了酒店。
一進大堂,一股混合著高級香氛、名貴木材和金錢氣息的味道,便撲麵而來。大堂的裝潢極盡奢華,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將整個空間照得如同白晝。地麵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光潔得能照出人影。
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快步迎了上來,笑容可掬地問道:“先生您好,請問有預定嗎?”
“我姓李,”秦默用了秘書的姓氏,“下午訂過包廂。”
經理立刻查到了記錄,態度變得更加恭敬:“原來是李先生,貴賓包廂已經為您準備好了,請跟我來。”
他親自引路,帶著秦默,乘坐電梯,來到了酒店的頂層。
頂層隻有一個包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滬杭新城的璀璨夜景。萬家燈火,盡收眼底,果然是一處絕佳的“看風景”的地方。
“先生,請問現在可以點菜了嗎?”經理遞上了一份燙金的菜單。
秦默接過菜單,隻粗略地掃了一眼,便合上了:“我不太餓,你們看著上幾道招牌菜吧。另外,給我來一瓶你們這裏最好的紅酒。”
“好的先生,請問您是一個人用餐嗎?”經理小心翼翼地問道。
秦默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窗外,看向隔壁那個同樣擁有絕佳視野的包廂。那個包廂的門,虛掩著,裏麵傳來隱約的談笑聲。
“不,”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我還有客人。”
他等的“客人”,顯然就是隔壁包廂的解迎賓。
經理心領神會,沒有再多問,恭敬地退了出去。
很快,精致的菜肴和昂貴的紅酒,便陸續被端了上來。
秦默卻沒有動筷,他隻是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輕輕地搖晃著,側耳傾聽著隔壁的動靜。
隔壁的談話聲,時高時低,斷斷續續地傳來。
“……解總,您放心,隻要事情辦成,好處少不了您的……”
“……哼,好處?我聽說,新來的那位秦市長,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一個空降兵而已,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隻要我們咬死了資金問題,他總不能自己掏腰包給我們吧?”
是解迎賓的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商人的狡黠和官場老油條的油滑。
秦默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意。他慢慢地喝著紅酒,靜靜地聽著,像一個耐心的獵人,在等待著獵物自己走出巢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隔壁的酒局,似乎進入了尾聲。
秦默估摸著時機差不多了,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然後,走出了包廂。
他沒有走向電梯,而是徑直走向了隔壁那個虛掩著的包廂門。
他能聽到,裏麵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顯然,裏麵的人準備散場了。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手,輕輕地敲了敲門。
“咚咚咚。”
門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秦默沒有等待回應,他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包廂內,煙霧繚繞。
一張巨大的圓形餐桌旁,坐著四五個人。主位上,是一個四十多歲、大腹便便、臉上帶著幾分倨傲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衫,領口敞開,露出一片濃密的胸毛。他正是“迎賓建設”的老板,解迎賓。
秦默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他。
解迎賓臉上的醉意,瞬間消散了大半。他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你是什麽人?”解迎賓身旁,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保鏢模樣的人,立刻站了起來,語氣不善地問道。
秦默沒有理會他,他的目光,平靜地迎向解迎賓,然後,微微一笑,伸出手。
“解總,你好。我是秦默,剛到滬杭新城任職。久聞解總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秦默!
這兩個字,像一顆石子,在原本安靜的包廂裏,激起了一片漣漪。
解迎賓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顯然沒料到,這位新來的常務副市長,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沒有起身,也沒有伸手,隻是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秦默:“哦?原來是秦市長。失敬失敬。不知道秦市長深夜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明顯的敵意和挑釁。
秦默也不以為意,他收回手,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在解迎賓的對麵坐了下來。
“沒什麽,”他笑了笑,笑容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就是聽說解總的項目遇到了困難,作為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我這個‘父母官’,理應來關心一下,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
他的話,說得冠冕堂皇,卻像一根針,精準地紮在了解迎賓的痛處。
關心?幫忙?
解迎賓心中冷笑。他才不信秦默會有這麽好心。他分明是來興師問罪的!
“不敢勞煩秦市長,”解迎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語氣生硬地說道,“我就是個做小買賣的,資金周轉不靈,暫時停工而已。等我籌措到資金,自然會複工。就不麻煩政府操心了。”
“解總這話就見外了。”秦默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著解迎賓的眼睛,“上千戶百姓,眼巴巴地等著住進新家。這可不是小事。我們政府,有責任,也有義務,幫解總排憂解難。”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能洞穿人心。
解迎賓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他強作鎮定,打了個哈哈:“秦市長真是愛民如子。不過,這錢的事,可不是說幫就能幫的。總不能讓政府替我這個商人還債吧?”
“那倒不至於。”秦默搖了搖頭,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我聽說,解總最近在和一家海外投資公司接觸,對方很有誠意,願意注資解總的新項目。如果能把這筆資金,先挪一部分到安置房項目上,不就解了燃眉之急了嗎?”
秦默的話,像一道驚雷,在解迎賓的腦海中炸響。
海外投資公司?
這件事,他做得極為隱秘,隻有幾個心腹知道。秦默,是怎麽知道的?
他臉上的鎮定,終於維持不住了,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秦市長……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他強撐著說道。
“解總,你懂的。”秦默的笑容,依舊溫和,但眼神卻變得銳利起來,“我這個人,沒什麽別的優點,就是喜歡研究點‘閑事’。比如,研究一下解總的公司賬目,研究一下解總的資金流向,再研究一下,解總和某些官員的‘私人交情’。”
他每說一句,解迎賓的臉色,就白一分。
秦默,這是在赤裸裸地威脅他!
“你……”解迎賓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秦默,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默沒有理他,他站起身,拍了拍解迎賓的肩膀,語氣變得語重心長:“解總,我是個直性子,不喜歡繞彎子。安置房項目,是民生工程,是紅線,誰碰,誰就要倒黴。我希望,解總是個聰明人,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說完,不再看解迎賓那張鐵青的臉,轉身,從容地走出了包廂。
包廂內,一片死寂。
解迎賓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酒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鮮紅的酒液,濺了一地,像一灘觸目驚心的血。
他知道,他小看了這個新來的常務副市長。
這根本不是一頭可以隨意拿捏的綿羊,而是一頭嗅覺敏銳、行動果斷的獅子。
而他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踏入了對方的領地。
秦默走出了“雲頂閣”酒店。
夜風拂麵,帶著一絲涼意,卻讓他感到無比的清醒。
他知道,今晚的這次“偶遇”,已經給了解迎賓一個下馬威。但這遠遠不夠。這隻是一場漫長博弈的開始。
他坐進車裏,對司機說道:“回市委。”
車子緩緩駛離“雲頂閣”,匯入了山下的車流。
秦默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他的腦海中,回想著今晚解迎賓的表情,回想著包廂裏那些人的身份,回想著“雲頂閣”酒店裏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
他相信,今晚的“偶遇”,隻是一個開始。
在這座看似平靜的滬杭新城,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而他,秦默,將作為這場戰爭的主角,親手撕開那層籠罩在繁華之下的、腐朽而黑暗的幕布。
夜色漸深,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
然而,在這璀璨的燈火之下,暗流,正在洶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