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6章第一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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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中的滬杭新城,暴雨說來就來。
    買家峻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窗外瓢潑大雨,雨點劈裏啪啦砸在玻璃上,把整個城市都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水霧。手機在辦公桌上震動起來,他走回去接起。
    “買書記,”電話那頭是信訪辦主任老林,聲音壓得很低,“又來了,這回是紡織廠下崗職工,二十幾個人,堵在市政府門口,雨再大都不肯走。”
    “還是安置房的事?”
    “是。他們說,解老板答應的過渡房這個月底到期,但安置房工地連地基都沒打完。下個月開始,他們就得睡馬路了。”
    買家峻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曆。今天是七月十七日,離月底還有十四天。按原計劃,紡織廠地塊的安置房項目早在三個月前就該完成主體結構,但自從他接手這個燙手山芋,工地就處於半停工狀態——工地上永遠隻有零星幾個工人在磨洋工,大型機械全部趴窩。
    “讓他們派三個代表進來談,其他人先找地方避雨。就說我說的。”買家峻掛了電話,拿起外套。
    秘書小周推門進來,手裏拿著文件夾,臉色為難:“書記,下午的招商引資協調會,解主任那邊來電話說……說他有重要商務活動,可能趕不回來。”
    “重要商務活動?”買家峻冷笑一聲,“是雲頂閣的重要飯局吧?”
    小周不敢接話,隻是把文件夾放在桌上:“這是信訪辦剛送來的材料,還有……紀委轉過來的幾封匿名舉報信。”
    買家峻翻開文件夾。最上麵是紡織廠職工聯名信,字跡歪歪扭扭,按著紅手印,訴說著下崗後的艱難,對安置房的期盼,對開發商的失望。再往下翻,是幾封舉報信,沒有署名,內容卻觸目驚心——安置房項目資金被挪用三千萬,工程質量驗收報告造假,主管領導收受開發商賄賂……
    他盯著那些字句,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舉報了。但每次他批轉給相關部門調查,得到的回複永遠是“正在核實”、“證據不足”、“舉報內容失實”。就像一個皮球,在各部門之間踢來踢去,最後滾到角落,積滿灰塵。
    “小周,”買家峻合上文件夾,“備車,去安置房工地。”
    “現在?雨這麽大……”
    “現在。”
    黑色的公務車在暴雨中穿行,雨刷器開到最大檔,依然看不清前方的路。司機老王是部隊轉業的老兵,車開得穩,話不多。車子駛出市區,開上通往開發區的泥濘道路時,他才低聲說:“書記,這路不好走,昨天剛有輛車陷進去。”
    “開慢點就行。”買家峻看著窗外。
    他知道老王的意思。這條路是通往紡織廠安置房工地的唯一通道,年久失修,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半年前市裏就撥了專項資金要修這條路,但錢撥下去了,工程卻遲遲沒動靜。交通局的解釋是“施工方案需要優化”,但買家峻心裏清楚,這條路修好了,工地就能正常施工;工地正常施工了,某些人的如意算盤就要落空。
    車子在泥濘中掙紮了四十分鍾,終於看到工地的大門。說是大門,其實就是兩扇鏽跡斑斑的鐵柵欄,歪歪斜斜地掛著“紡織廠安置房項目指揮部”的牌子。牌子在風雨中搖晃,隨時可能掉下來。
    工地裏一片死寂。幾棟剛出地麵的樓體孤零零地立在雨中,鋼筋裸露著,已經生鏽發紅。塔吊停在半空中,駕駛室裏空無一人。工棚裏隱約能看到幾個人影,大概是留守的工人。
    買家峻下車,沒打傘,徑直走向工棚。
    工棚是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漏雨嚴重,地上擺著幾個接水的盆桶。七八個工人正圍著一張破桌子打牌,看到有人進來,都愣了一下。
    “請問,項目負責人是誰?”買家峻問。
    工人們麵麵相覷,沒人說話。半晌,一個年紀大些的師傅掐滅手裏的煙,沒好氣地說:“負責人?早就不來了。工資都欠了三個月,誰來?”
    “欠薪?”買家峻眉頭緊皺。
    “可不嘛!”另一個年輕點的工人接話,“說好每月十五號發工資,這都十七號了,上個月的還沒影呢。我們這些人,都是外地來的,拖家帶口,就指著這點工資活命。”
    “施工隊老板呢?”
    “老板?”年長的師傅嗤笑一聲,“老板現在比我們還難找。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不回。聽說啊——”他壓低聲音,“聽說他把工程款卷跑了,現在正躲債呢。”
    買家峻的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拿出手機,撥通了解迎賓的號碼。
    電話響了七八聲才接通,那頭傳來嘈雜的背景音,有音樂,有笑聲,還有女人的嬌嗔。解迎賓的聲音帶著醉意:“喲,買書記啊,什麽風把您吹來給我打電話了?”
    “我在紡織廠安置房工地。”買家峻的聲音冷得像冰,“解總,工人們說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了,怎麽回事?”
    “工資?”解迎賓似乎在那邊跟人說了句什麽,然後才回話,“哎呀,買書記,這事兒您得理解。現在資金周轉有點困難,銀行那邊……”
    “銀行那邊我已經問過了。”買家峻打斷他,“這個項目的專項貸款上周就到賬了,五千萬,一分不少。”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背景音突然變小,解迎賓應該是走到了安靜的地方:“買書記,您聽我解釋。這錢是到了,但是……但是項目前期有些費用需要結算,材料款、設備租賃費……”
    “那工人的工資呢?”買家峻一字一頓,“材料款、設備費可以拖,工人的血汗錢也能拖嗎?解總,今天已經是十七號了,工人們等著錢吃飯,等著錢寄回家養老人孩子。你告訴我,工資什麽時候能發?”
    解迎賓的語氣也冷了下來:“買書記,您這是要逼我啊。工程項目有工程項目的規矩,資金調度有資金調度的流程。您這麽一竿子插到底,不太合適吧?”
    “不合適?”買家峻笑了,那笑聲裏沒有一點溫度,“解總,那我問你,工人們餓著肚子幹活,合不合適?安置戶們眼巴巴等著房子住,合合適適?專項資金躺在賬戶裏睡大覺,合不合適?”
    “你——”
    “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買家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我要看到工人的工資全部到賬。否則,我會建議市委啟動對這個項目的全麵審計。解總,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掛了電話。
    工棚裏安靜得能聽到雨水敲打鐵皮屋頂的聲音。工人們都看著他,眼神裏有驚訝,有懷疑,也有那麽一絲……希望。
    年長的師傅猶豫著開口:“領導,您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明天……真能發工資?”
    “真的。”買家峻看著他們,“我以市委書記的名義向你們保證,最遲明天下午,你們一定能拿到工資。”
    從工地出來,雨小了些。車子往回開,買家峻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韋伯仁。
    “買書記,”韋伯仁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溫和,“聽說您去安置房工地了?雨這麽大,您要注意身體啊。”
    “謝謝韋秘書關心。”買家峻淡淡地說,“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解主任……哦不,解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您對他有點誤會。”韋伯仁的語氣像是在打圓場,“這個安置房項目呢,確實存在一些困難。解總那邊資金周轉出了點問題,但正在積極解決。您看,是不是可以寬限幾天?”
    “寬限幾天?”買家峻的聲音提高了,“韋秘書,你知道工人們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了嗎?你知道多少家庭等著這點錢吃飯嗎?寬限幾天,他們就能不餓肚子了嗎?”
    “這個……”韋伯仁似乎沒料到買家峻反應這麽激烈,頓了頓才說,“買書記,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解決問題需要過程。您這麽強硬,萬一解總那邊……”
    “萬一解總那邊怎麽樣?”買家峻問,“撤資?停工?韋秘書,我想問問你,作為一個領導幹部,我們到底應該站在誰的立場上?是站在開發商的立場上,還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韋伯仁才低聲說:“買書記,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有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解總在滬杭新城投資多年,帶動了不少就業,也為城市建設做了貢獻。我們是不是……可以更靈活一些?”
    “靈活?”買家峻冷笑,“韋秘書,如果靈活意味著縱容欠薪,意味著對工程質量問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意味著讓老百姓的利益受損,那這種靈活,我不要。”
    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但更堅定:“韋秘書,我知道你在這個位置上不容易,要協調各方關係。但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紡織廠安置房項目,關係到三百多戶下崗職工的基本生活保障。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工資必須發,工程必須按質按量完成。誰要是敢在這件事上耍花樣,我買家峻第一個不答應。”
    掛了電話,車子已經駛回市區。雨停了,天空露出一角灰白。
    司機老王從後視鏡裏看了買家峻一眼,欲言又止。
    “老王,想說什麽就說。”買家峻說。
    “書記,”老王猶豫了一下,“我開這車五年了,接送過三任書記。您……是第一個親自去工地看工人的。”
    買家峻沒說話。
    老王繼續道:“那個解迎賓,在滬杭新城根基很深。聽說他跟很多領導都……關係不錯。您今天這麽跟他說話,我怕……”
    “怕他報複我?”買家峻笑了,“老王,我來這裏,不是來交朋友的。我是來做事的。如果因為怕得罪人就不敢做事,那這個書記,我不當也罷。”
    車子在市委大院門口停下。買家峻剛下車,就看到信訪辦老林急匆匆跑過來。
    “書記,您可回來了。”老林擦著額頭的汗,“那三個職工代表,在會議室等您一下午了。”
    “我這就過去。”
    會議室裏,坐著兩男一女。男的五十多歲,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女的四十出頭,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布袋,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看到買家峻進來,三個人都站起來,顯得有些局促。
    “坐,都坐。”買家峻在他們對麵坐下,“我是買家峻,新來的市委書記。你們有什麽困難,慢慢說。”
    年紀最大的那位先開口:“書記,我姓張,紡織廠的老車工,幹了三十多年。廠子倒閉後,我們家分的安置房就是現在停工的那個工地。本來去年就該交房,拖到現在還沒動靜。解老板說給我們安排過渡房,可這月底就到期了。我們一家五口,老人孩子,下個月真不知道住哪兒去……”
    他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
    旁邊的女工接過話:“書記,我叫李秀英。我男人在工地上摔傷了腿,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工地老板不給醫藥費,說不是工傷。我們去找解老板,他秘書說老板不在,讓我們等。可人等得起,病等不起啊……”
    她打開手裏的布袋,倒出一疊醫院的收費單,最上麵一張是昨天的欠費通知。
    第三個男工一直沒說話,隻是緊緊攥著拳頭,指節發白。
    買家峻拿起那些單據,一張張翻看。醫藥費、住院費、檢查費……加起來已經三萬多。對於一個下崗工人家庭來說,這是天文數字。
    “李大姐,”買家峻抬起頭,“你愛人在哪個醫院?叫什麽名字?”
    “市二院,叫王建國。”
    買家峻拿起手機,撥通了市衛生局長的電話:“老趙,是我,買家峻。市二院有個病人叫王建國,工傷住院,醫藥費被拖欠。你親自過問一下,先救人,費用問題我來協調。”
    掛了電話,他又看向張師傅:“張師傅,過渡房到期的事,我已經在協調。最遲明天,我會給你們一個明確的答複。在這之前,你們先安心住著,不會有人趕你們走。”
    最後,他看向那個一直沉默的男工:“這位師傅,你有什麽困難?”
    男工抬起頭,眼睛裏有血絲。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書記,我……我想問一句,我們這些人,在你們當官的眼裏,到底算什麽?”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砸在買家峻心上。
    “算什麽?”他重複了一遍,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你們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是建設者,是納稅人,是我們服務的對象。如果連你們的住房問題、醫療問題都解決不了,那要我們這些當官的有什麽用?”
    男工愣住了,眼眶一下子紅了。
    買家峻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三位師傅,大姐。我知道,光說漂亮話沒用。我今天在這裏向你們承諾:一個月內,安置房工地必須全麵複工;三個月內,完成主體結構;半年內,讓你們住進新房。如果做不到,我買家峻,主動辭職。”
    三人麵麵相覷,都不敢相信。
    “書記,您……您說的是真的?”張師傅顫聲問。
    “真的。”買家峻轉過身,眼神堅定,“但我需要你們的幫助。請你們回去告訴工友們,請大家再堅持一下,再相信我一次。這個城市欠你們的,我一定幫你們討回來。”
    送走三位職工代表,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買家峻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郵箱裏有一封新郵件,發件人是陌生的號碼,標題隻有兩個字:“警告”。
    他點開郵件,內容很簡單:
    “買書記,滬杭新城的水很深。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大家都好。非要較真,小心淹死。”
    沒有落款。
    買家峻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然後他笑了,笑得很冷。
    他回複了郵件,隻有一句話:
    “水深才好摸魚。我倒要看看,這潭水裏,藏著什麽樣的妖魔鬼怪。”
    點擊發送。
    窗外,夜色如墨。
    第一道裂痕,已經出現。
    接下來的,將是驚濤駭浪。
    但他準備好了。
    第0066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