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5章迷霧中的雲頂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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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兩點四十三分,滬杭新城的雨還沒有停。
    買家峻站在市紀委辦案中心七樓會議室的窗前,指尖的煙已經燃到盡頭,燙了一下手指才回過神。他掐滅煙頭,看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眼圈發黑,胡子拉碴,白襯衫的領口已經有了汙漬。
    五天四夜了。
    解迎賓被控製審查已經過去一百多個小時,審訊進展卻異常緩慢。這位新城最大的房地產商坐在審訊室裏,穿著價值不菲的定製西裝,手上戴著限量版手表,麵對辦案人員的提問,要麽閉口不言,要麽就一句話:“我要見我的律師。”
    “買書記。”
    身後傳來聲音。市紀委三室主任周維民推門進來,手裏拿著一疊材料,臉色同樣疲憊。
    “有進展?”買家峻轉身。
    周維民搖搖頭,將材料放在會議桌上:“解迎賓名下的銀行賬戶流水調出來了,表麵上都很幹淨。資金往來都是正常的項目款、工程款,大額資金流動都有合同支撐。就連我們之前掌握的那幾筆可疑的轉賬,他都提供了對應的‘谘詢服務合同’,對方公司確實存在,雖然都是皮包公司,但法律手續齊全。”
    “楊樹鵬那邊呢?”
    “更麻煩。”周維民揉了揉太陽穴,“地下組織的賬目比解迎賓的還幹淨。我們查封了楊樹鵬的幾處產業,賬麵上都規規矩矩,連偷稅漏稅都找不到。這家夥反偵查意識很強,所有非法交易估計都是現金往來,不留痕跡。”
    買家峻走到會議桌前,翻看那些材料。一頁頁,一行行,數字、合同、公章...看起來天衣無縫。
    太幹淨了,幹淨得不正常。
    一個在新城做了十幾年房地產的商人,一個掌控地下勢力多年的頭目,賬目怎麽可能這麽幹淨?就像有人提前把所有的漏洞都補上了。
    “保護傘在活動。”買家峻合上材料,“有人在幫他們擦屁股。”
    周維民壓低聲音:“買書記,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這幾天,我接到了三個電話,都是‘關心’案情的。來頭都不小。”
    “誰?”
    “省裏兩個部門的老領導,還有一個是...市委那邊的。”周維民沒有說名字,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買家峻沉默。他早就料到會這樣。解迎賓、楊樹鵬在新城盤踞這麽多年,編織的關係網根深蒂固。現在要動他們,等於要撕開這張網,自然會牽扯到網上的每一個節點。
    “紀委的同誌頂得住壓力嗎?”他問。
    周維民挺直腰板:“請買書記放心,三室的同誌都是經過考驗的。但是...”他頓了頓,“我們證據不足。按照程序,如果四十八小時內還找不到突破性證據,就得放人。”
    “還有多久?”
    “二十六個小時。”
    時間緊迫。
    買家峻走到白板前,拿起記號筆。白板上已經寫滿了人物關係圖:解迎賓、楊樹鵬、韋伯仁、解寶華、常軍仁...還有那個若隱若現的名字——花絮倩。
    “雲頂閣酒店。”買家峻在花絮倩的名字上畫了個圈,“解迎賓和楊樹鵬在那裏有過多次會麵,韋伯仁也常去。那裏一定有問題。”
    “但酒店已經查封了,搜了兩遍,沒找到有價值的東西。”周維民說,“賬目、監控、員工口供,都顯示那隻是一個高端商務酒店。”
    買家峻盯著白板上的“雲頂閣”三個字,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去那裏的場景——
    一個月前,他剛上任不久,接到一個企業家的邀請,說在雲頂閣設宴為他接風。那天晚上,他見到了花絮倩。那個女人三十五六歲,穿一身墨綠色旗袍,身材姣好,談吐得體,但眼神裏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像是警惕,又像是...期待?
    宴席間,解迎賓也來了,說是“偶遇”,非要敬他幾杯酒。酒過三巡,解迎賓有意無意地提到新城的發展規劃,言語間透露出對某些地塊的“興趣”。買家峻當時就警覺了,但礙於場合,沒有深談。
    後來他幾次想再去雲頂閣探探虛實,都被各種理由擋了回來。直到三天前,專案組突擊查封酒店,花絮倩被帶走詢問,但二十四小時後因證據不足釋放。
    “花絮倩現在在哪?”買家峻問。
    “在家,有人盯著。”周維民說,“但她很配合,問什麽答什麽,答得滴水不漏。”
    “太配合了。”買家峻放下記號筆,“一個經營高端酒店多年的女老板,麵對這麽大的調查,不慌不亂,對答如流。這正常嗎?”
    周維民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
    “她早有準備。”買家峻看了眼手表,“帶我去見她。現在。”
    “現在?淩晨三點?”
    “就是要這個時候。”買家峻抓起外套,“人在最疲憊的時候,最容易露出破綻。”
    花絮倩的家在新城東郊的一處高檔別墅區。雨夜中的別墅燈火通明,像是知道有人要來。
    周維民按響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保姆,睡眼惺忪。說明來意後,保姆為難地說:“花總剛睡下...”
    “讓她起來。”買家峻徑直走進客廳。
    客廳裝修得很雅致,中式風格,紅木家具,牆上掛著幾幅字畫。買家峻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一幅山水畫上——落款是“迎賓贈”,時間是三年前。
    解迎賓送的。
    “買書記,這麽大半夜的,有什麽事不能明天說嗎?”
    樓梯上傳來聲音。花絮倩穿著睡袍走下來,長發披散,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不悅。
    “有些事等不到明天。”買家峻在紅木沙發上坐下,“花總,坐。我們聊聊。”
    花絮倩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來坐下,示意保姆去倒茶。
    “買書記想問什麽?”她雙手抱在胸前,是個防禦的姿勢。
    “雲頂閣的密室。”買家峻開門見山。
    花絮倩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但很快恢複自然:“什麽密室?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酒店三樓的‘聽雨軒’包間,裏麵有一道暗門,通往一個小型會客室。”買家峻盯著她的眼睛,“裝修隔音效果極好,沒有窗戶,隻有一個通風口。那裏是解迎賓和楊樹鵬密談的地方,也是某些官員收受好處的地方。”
    這些都是韋伯仁在壓力下透露的信息。但專案組去搜查時,那道暗門已經被封死了,牆麵做得天衣無縫,敲擊聲都聽不出異常。
    花絮倩笑了,笑容裏帶著嘲諷:“買書記,專案組已經把酒店翻了個底朝天,如果有密室,早就找到了。您不會是因為案子沒進展,就病急亂投醫吧?”
    “那道暗門是用特殊的磁性材料封住的。”買家峻繼續說,“表麵看起來是普通牆麵,但用強磁鐵能感應到門框的金屬結構。封門的人很聰明,但百密一疏——他忘了,暗門裏的通風係統是獨立的,和酒店的主通風係統不連通。”
    花絮倩的手指微微收緊。
    “我們查了酒店的通風係統圖紙,又實地測量了氣流。”買家峻身體前傾,“‘聽雨軒’包間的通風管道流量,比實際房間體積需要的流量多了百分之三十。多出來的那部分空氣,去哪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隻有雨敲打窗戶的聲音。
    花絮倩端起保姆剛倒的茶,喝了一口,手很穩,但買家峻注意到,她的喉結動了一下——那是吞咽口水的動作。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她放下茶杯,“酒店裝修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具體細節我早就忘了。如果您懷疑有密室,可以再去查,我全力配合。”
    “不用查了。”買家峻站起身,“我們已經找到了。”
    花絮倩猛地抬頭:“什麽?”
    “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們的技術人員用熱成像儀掃描了酒店三層所有房間。”買家峻走到那幅山水畫前,看著落款,“‘聽雨軒’包間西側牆體的溫度,比其他牆體低兩度。這說明牆後麵有空間,空氣流動帶走了熱量。”
    他轉身,看著花絮倩瞬間蒼白的臉:“現在施工隊已經在破牆了。花總,你猜,我們在裏麵會找到什麽?”
    “你...”花絮倩站起來,聲音有些發顫,“你沒有搜查令!那是我的私人財產!”
    “我們有。”周維民從公文包裏取出一份文件,“經市檢察院批準,對雲頂閣酒店進行二次搜查。這是法律文書。”
    花絮倩盯著那份文件,胸口起伏。幾秒鍾後,她忽然笑了,笑得很淒涼。
    “你們找到了又如何?”她坐回沙發,點了一支煙,“裏麵什麽都沒有。就算曾經有過什麽,也早就清理幹淨了。”
    “但清理的痕跡還在。”買家峻走回她麵前,“灰塵的分布、空氣裏的氣味、甚至...可能留下的指紋。現代刑偵技術,能還原很多你以為消失的東西。”
    花絮倩抽煙的手在抖。
    “花總,我查過你的背景。”買家峻在她對麵坐下,“你父親曾是新城有名的企業家,二十年前破產,跳樓自殺。那時你十六歲,被迫輟學,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十年前,你突然有了資金,開了雲頂閣酒店,生意越做越大。”
    他頓了頓:“你的啟動資金是哪來的?”
    花絮倩狠狠吸了一口煙,沒有回答。
    “是解迎賓給的。”買家峻替她說了,“條件是,你要用雲頂閣給他提供‘方便’。這些年來,你在他的庇護下做生意,他在你的酒店裏做交易。你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那又怎樣?”花絮倩抬起頭,眼睛紅了,“你以為我願意嗎?我父親就是被他們逼死的!當年解迎賓看中了我家的地,我父親不肯賣,他們就使手段,斷貸款,找麻煩,最後我父親欠了一屁股債,從十八樓跳下去...”
    她的聲音哽咽了:“我十六歲,母親早逝,無依無靠。是解迎賓找到我,說可以幫我,條件是...條件是讓我做他的‘眼睛’和‘耳朵’。我能怎麽辦?我能拒絕嗎?”
    眼淚流下來,衝淡了她臉上的妝容。
    買家峻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這些年,我在雲頂閣見到了太多肮髒的交易。”花絮倩抹了把臉,“官員收錢,商人行賄,地下組織的頭目在這裏分贓...我像個幽靈,在暗處看著這一切。我恨他們,恨解迎賓,恨楊樹鵬,恨所有在那裏交易的人!但我離不開他們,我的酒店,我的生活,我的命,都攥在他們手裏...”
    她忽然抓住買家峻的胳膊:“買書記,我知道你是好官,我知道你想整頓新城。但你知道嗎?解迎賓背後還有人,比他還大的人物!你動不了他們的,你會死的!”
    “誰?”買家峻問,“解迎賓背後是誰?”
    花絮倩張了張嘴,又閉上,眼神裏滿是恐懼。
    “是解寶華,對嗎?”買家峻替她說出來。
    花絮倩渾身一震,鬆開了手。
    “不止他一個。”買家峻繼續,“還有省裏的人,甚至更高。這張網很大,很密,對嗎?”
    花絮倩不說話,隻是哭,哭得肩膀都在抖。
    買家峻等她哭了一會兒,才說:“花總,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擺脫過去,重新開始的機會。”
    花絮倩抬起頭,淚眼模糊:“什麽機會?”
    “作證。”買家峻一字一句,“把你這些年看到、聽到的,所有非法交易,所有涉案人員,所有證據,全部說出來。我們會給你保護,給你新的身份,讓你離開新城,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他們會殺了我...”
    “我們會保護你。”買家峻說,“但前提是,你必須說實話。所有實話。”
    花絮倩沉默了。她看著買家峻,看著這個比她小幾歲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許久,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我需要時間考慮。”
    “你沒有時間了。”買家峻看了眼手表,“解迎賓還有二十五個小時就會恢複自由。一旦他出來,第一個要滅口的就是你。”
    花絮倩的臉色更加蒼白。
    “現在決定。”買家峻站起身,“要麽跟我們合作,要麽...等解迎賓出來,你自己想後果。”
    客廳裏的鍾表滴答作響,每一秒都像重錘敲在心上。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天邊泛起一絲微光。漫長的黑夜即將過去,但真正的黎明,還在更遠的未來。
    花絮倩掐滅煙頭,又點了一支。煙霧在她臉上繚繞,讓她的表情更加模糊。
    “買書記。”她終於開口,“如果我作證,你真的能保證我的安全嗎?”
    “我以黨性保證。”買家峻說。
    花絮倩笑了,笑得淒然:“黨性...我父親當年也相信過這句話。”
    但她還是站起來了。
    “給我紙筆。”她說,“有些事,我得寫下來。太多了,我怕說不完。”
    周維民立刻從公文包裏取出筆記本和筆。
    花絮倩接過,在茶幾上攤開,開始寫。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她寫得很慢,很認真,像是在寫遺書。
    買家峻和周維民站在一旁,沒有催促。
    天終於亮了。第一縷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灑在花絮倩寫滿字的紙上,也灑在她蒼白卻堅定的臉上。
    她寫完了最後一筆,放下筆,長長吐出一口氣。
    “都在這裏了。”她把筆記本推給買家峻,“時間,地點,人物,金額...我能記得的,都寫下來了。”
    買家峻拿起筆記本,翻開。一頁頁,一行行,觸目驚心。
    他合上筆記本,看向花絮倩:“謝謝。”
    “不用謝我。”花絮倩疲憊地靠在沙發上,“我隻是...不想再活在黑暗裏了。”
    “我們會安排你去安全的地方。”周維民說,“現在就走。”
    花絮倩點點頭,起身準備上樓收拾東西。
    走到樓梯口,她忽然回頭:“買書記。”
    “嗯?”
    “小心韋伯仁。”她說,“他是雙麵人。你永遠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說完,她轉身上樓。
    買家峻和周維民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筆記本裏的內容,足夠掀起一場風暴。
    但風暴的中心,也許比他們想象的更近。
    窗外,雨徹底停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真正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帷幕。
    (第009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