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商戰博弈篇】相國索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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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雲壓城索賄來】
鹹陽城的雨,帶著一股鐵鏽與黃土的腥氣,沉沉壓在巴氏商行那座朱漆金釘的獸首大門上。雨水順著高聳的滴水簷淌下,匯成渾濁的水流,衝過門前丹砂染就的暗紅色石階,蜿蜒如血。內堂幽深,青銅朱雀燈盞吞吐著冷藍的火焰,將巴清的身影拉長,投在掛滿礦脈輿圖的冰冷石壁上。她指尖拂過新送抵的賬冊竹簡,細膩的丹砂粉末在幽光下閃爍著細碎血光,如同凝固的星子,記錄著流淌的黃金與殺機。
窗外一道慘白閃電撕裂鉛灰天幕,瞬間映亮堂中高懸的赤霄軍旗——一隻銜著青銅鼎耳的玄鳥,羽翼邊緣浸染著礦脈深處特有的汞色暗紋,喙尖一點朱砂紅得刺目,似隨時要滴下血來。緊接著,滾雷碾過鹹陽宮闕的脊獸,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夫人!相府來使!” 老管事巴仲嘶啞急迫的聲音裹挾著風雨的呼嘯撞入內堂,帶著濕冷的寒氣。他身後跟著兩人,為首的男子麵白無須,一身青黑深衣漿洗得筆挺硬直,不見一絲褶皺。腰間懸著的青銅魚符精工細作,獬豸獸目圓睜,猙獰欲噬,正是相國李斯門下心腹長史——張蒼。雨水順著他油光水滑的獺皮鬥篷淌下,在打磨如鏡的青石地磚上洇開一片迅速擴大的深色水痕,無聲蔓延,如同某種陰毒的詛咒。
堂內丹砂與硝石混合的獨特氣味被濕冷的風衝散少許。
“巴夫人,” 張蒼眼皮微掀,目光如冰冷的刮刀,先掃過堂中那麵刺目的赤霄軍旗,嘴角扯出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最終落在巴清臉上,“好大的威風。”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雨幕,“私訓礦工為兵,甲胄淬汞,戈矛帶毒……這陣仗,是要效仿當年田氏代齊麽?” 話音未落,他袖中倏地滑出一卷帛書,“啪”一聲脆響,不偏不倚,擲在巴清麵前的紫檀木案幾上。帛書邊緣,朱砂勾勒的少府監印紋灼灼刺眼,如一道血封。
“相國有令,” 張蒼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宣讀祭文,“巴氏丹砂,行銷天下,獲巨利於無形。值此北築長城、南征百越、驪山陵寢耗費彌巨之際,當思報效國用。自本月始,利三成,納於相府庫,不得延誤。”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巴清心頭。
三成!
巴清指尖猛地一緊,新修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軟肉,細微的刺痛傳來,才勉強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怒。堂外雨聲滂沱,密集砸在瓦當上,如同無數鐵蹄踏過用丹砂鋪就的黃金路,要將那輝煌踏碎。她麵上卻綻開霜雪般清淺的笑意,親自執起溫在紅泥小爐上的陶壺,注滿一盞黍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燈下蕩漾。嫋嫋熱氣中,她雙手捧盞,步履輕緩,走到張蒼麵前,姿態恭謹:“長史冒雨奔波,辛苦。請飲盞酒,驅驅寒氣。”
酒香溫醇,飄散在凝滯的空氣裏。
“隻是,” 巴清話鋒一轉,聲音依舊清泠溫婉,“相國垂憐,索要三成,不知是陛下的意思,還是……” 她恰到好處地一頓,酒盞穩穩遞至張蒼眼前,眸光低垂,掩住深處寒芒,“相國為國操勞,清一介婦人,自當盡心報效。然巴氏商行上下數千口,礦洞深幽,爐火日夜不息,更有戍衛礦脈的赤霄健兒,數千張口皆賴此微利糊口。驟然削去三成,如同斷其筋骨,恐生不忍言之事變。可否……容清籌措兩日?定當竭力湊足,以全忠義。”
張蒼並未伸手接酒。他那雙細長冰冷的眼睛,緊緊盯住了巴清發髻間一支看似樸素無華的玄鳥銜珠簪。簪頭那顆鴿卵大小的夜明珠,在堂內幽藍火光映照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暈,珠光深處,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色細紋倏忽閃過,快得令人以為是錯覺。
“夫人,” 張蒼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針,“莫要推搪,更莫要試探。相國說,丹砂通幽冥,汞毒蝕人心。夫人手中既有驪山地下江河之秘圖,”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掠過內堂深處懸掛的巨幅絹帛,“又暗蓄私兵數千,鋒芒畢露。若不能自證清白忠心,消弭朝野物議……” 他枯瘦的食指抬起,輕輕敲了敲腰間那枚獬豸銅符,冰冷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那獬豸獸目仿佛活了過來,閃爍著噬人的凶光,“廷尉詔獄的刑官,最擅剝皮拆骨,驗人心……是黑是紅。”
汞毒蝕人心?巴清心中冷笑翻騰,麵上笑意卻愈發柔和溫婉,不見絲毫波瀾。她忽地轉身,快步走回案前,一把抓起那卷精心繪製的“驪山地下江河圖”副本。在張蒼微露詫異的目光中,她手腕一傾,滾燙的黍酒“嘩啦”一聲,盡數潑灑在細密描繪著水銀河流走向的絹帛之上!
滋啦——
刺耳的聲響伴隨著濃烈酒氣蒸騰而起。淡黃色的酒液迅速浸透絹帛,原本清晰的墨色線條瞬間暈染、扭曲、擴散,化作一片片深紫淤血般的汙跡,迅速吞噬了山川脈絡、江河走向。
“長史請看,” 巴清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泠如碎玉相擊,在這驟然的死寂中格外驚心。她指著那麵目全非、汙濁不堪的絹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凜冽與決絕,“驪山地宮水銀圖在此,汞河流向關乎陛下萬年吉壤,社稷永固!清若真有不臣之心,何須將此等絕密獻於禦前?又何須日日飲此穿腸腐骨的劇毒之物,” 話音未落,她竟真從貼身的玄色深衣暗袋中取出一個寸許高的羊脂玉瓶,拔開塞子,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金屬腥氣的甜膩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在張蒼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巴清仰頭,將瓶中濃稠如融銀的水銀精粹倒入口中!足足兩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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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喉間逸出。咽喉至胸腹,仿佛被滾燙的鐵水澆過,瞬間灼起燎泡,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巴清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晃,臉色霎時褪盡血色,額頭滲出細密冷汗。她強行穩住身形,一手死死撐住案幾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慘白,另一隻手卻猛地將酒盞再次遞到張蒼鼻端,眼神灼灼如燃燒的寒冰,“隻為精進丹砂提純之術,為陛下陵寢……供上最純的汞?!”
她的聲音帶著劇痛後的嘶啞,卻字字如鐵,砸在張蒼心頭。
空氣凝固如鐵。隻有燈芯燃燒的劈啪聲和窗外無盡的雨聲。
張蒼看著眼前女子蒼白的臉,汗濕的鬢角,和那雙燃燒著瘋狂與決絕的眼眸,那玉石俱焚的狠絕姿態,終於讓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他沉默著,時間仿佛被拉長。許久,那隻枯瘦的手終於抬起,接過了那盞酒。冰冷的指尖觸碰到溫熱的陶盞,微微一顫。
“好。” 張蒼的聲音恢複了平板的腔調,將酒一飲而盡,溫熱的液體滑入喉中,卻驅不散那股寒意。“三日後,相府靜候夫人‘丹砂稅’。” 他放下空盞,不再看巴清一眼,轉身,黑色鬥篷在濕冷的風中卷起一道陰影,帶著隨從,大步沒入門外無邊的雨幕。
【二、賬冊千重藏驚雷】
沉重的朱漆大門轟然合攏,隔絕了外麵世界的風雨如晦。門軸沉重的吱呀聲在空曠的前庭回蕩,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
巴清臉上所有的溫婉、順從、甚至那剛剛顯露的瘋狂與痛苦,如同潮水般瞬間褪盡,隻餘下淬了萬年寒冰的厲色。她挺直的脊背微微鬆弛了一瞬,隨即繃得更緊,像一張拉滿的硬弓。喉間火燒火燎的灼痛感還在提醒著剛才的冒險,她強壓下翻騰的氣血,腳步不停,一把推開內室與賬房相連的暗門。
“咳……” 劇毒的侵蝕讓她忍不住低咳一聲,一股鐵鏽般的甜腥湧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下。冷風裹挾著更濃烈刺鼻的丹砂粉塵撲麵而來,混雜著陳年竹簡和墨錠的氣息。這裏是與外堂截然不同的世界——卷帙浩繁,堆積如山。從地麵到屋頂,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是捆紮好的賬冊竹簡,形成一道道沉默的簡牘高牆,散發著陳舊墨跡與幹涸丹砂混合的獨特氣味。
“夫人!” 軍師墨離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早已候在簡山冊海之間。他身前巨大的紫檀木長案上,攤滿了攤開的簡冊,炭筆在刮削過的竹片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帶起細微的火星。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抬起,聲音幹澀緊繃:“府庫現銀清點完畢,加上蜀郡三座新礦脈作抵押從‘黑市’換來的飛錢,最多…最多湊足一成半!若硬要交出三成,礦工過冬的棉衣、赤霄軍五千士卒換季的皮甲、懷清台地下暗渠的工料、還有各郡驛道維持的錢糧…全都要斷!不出十日,必生大亂!” 他越說越急,抓起案頭最厚的一卷總賬簡冊,狠狠砸在案上。捆綁的牛筋繩應聲崩斷,竹片嘩啦四散紛飛,密密麻麻的秦篆數字如同活過來的吸血蟲蟻,在燈光下猙獰蠕動。
巴清沒有立刻回應。她走到那堆積如山的賬冊前,冰冷的竹簡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她沉默地翻動著,目光掃過那些代表巨額財富流動的數字,手指最終停留在最底層,抽出一卷顏色明顯泛黃、邊緣磨損嚴重的舊簡。那是三年前,她剛剛以雷霆手段肅清內患,真正掌控整個巴氏丹砂命脈時的第一冊總賬,上麵還殘留著她亡夫當年批閱的墨跡。
“墨離,” 巴清的聲音低沉下去,冷得像深淵裏淬煉過的刀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啟用‘贗丹庫’。”
“夫人!” 墨離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與不讚同,“三思!那是留著對付蜀中龐氏那條老狐狸的殺招!一旦動用,後患無窮!且那批東西……” 他臉上露出深深的忌憚。
“李斯,” 巴清打斷他,指甲在竹簡上那個刻得極深的“贗”字上狠狠刮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比十個龐氏加起來更毒,更貪,也更迫不及待地想吸幹我們的血髓。” 她眼中寒芒暴漲,“他不是要錢麽?好!給他!把‘贗庫’裏新煉的、含雜質的劣砂,混入我們早年積壓的陳年舊貨,摻上一成半的細泥沙,封入……”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封入特製的陶罐,罐底印上‘貢’字,罐口用朱砂混合丹泥封死!三日後,送十車這樣的‘丹砂貢’,大張旗鼓地送去相府!” 她盯著墨離,一字一句道,“他既要這座‘金山’,我就給他一座隨時會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毒山’!”
窗外又一道慘白閃電劈落,瞬間將昏暗的賬房照得亮如白晝。強光刺目,巴清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目光卻無意間掃過墨離腳邊那卷被張蒼擲落的“水銀江河圖”副本。方才潑灑的酒液已將它浸透大半,此刻濕漉漉地攤在地上。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巴清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一絲異樣——絹帛邊緣因濕透而微微翹起,竟隱約透出內裏似乎還有一層!而且,那夾層之下,似有暗紅色的紋路,隨著酒氣的蒸騰而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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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拿來!” 巴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墨離被她突變的神情驚住,不及多想,立刻俯身小心拾起那卷濕透沉重的絹帛。入手冰冷滑膩。巴清已幾步搶上前,接過絹帛,不顧那濃烈的酒氣和濕冷,指尖灌注內力,小心翼翼地從被酒液泡軟的邊緣入手,一點點剝離那層作為掩護的、描繪著驪山地宮的表層絹布。動作迅捷而精準,如同進行一場關乎生死的外科手術。
嗤啦——輕微的撕裂聲在寂靜的賬房裏異常清晰。
夾層!果然有夾層!
一層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素色絲絹被剝離出來,與表層汙濁不堪的圖景形成鮮明對比。墨離立刻將油燈湊近。燈光下,那層薄絹上,赫然呈現著一幅尺餘見方的墨線圖!線條細密如蛛網,縱橫交錯,串聯起十幾個或大或小的墨點節點。每個節點旁,都用蠅頭小楷注著地名或稱謂,字跡古拙而隱秘:
雲夢澤畔·羋姓漁村守祠人)
巫山神女峰·楚祀殘碑接引使)
彭蠡大澤·龍君水府舟師統領)
郢都故墟·章華台基兵器庫)
……
然而,最觸目驚心的並非這些據點標注,而是整幅圖的中央!一隻線條遒勁、姿態昂然欲飛的鳳凰圖騰,浴火而生,占據了核心位置。鳳凰的羽翼怒張,一翼伸展,末端銳利如劍,正指向“郢都故墟”!而另一翼則斜斜向上,翼尖所向,赫然指向地圖最上方兩個鐵畫銀鉤、力透絹背的血色大字——
徐福!
“楚國王室餘孽聯絡圖!” 墨離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都變了調,捏著油燈的手指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燈光隨之搖曳,將圖上那隻浴火鳳凰映照得如同活物般振翅欲飛,“徐福…那個深得陛下信任、為陛下尋覓仙山不死藥的方士首領?他…他竟然是楚人埋得最深的一枚暗樁?!”
巴清沒有回應。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度,死死撫過“徐福”那兩個血字。那字跡是用一種極其特殊的暗褐近黑的顏料寫成,此刻在跳動的燈火下,竟詭異地泛出一種金屬般的冷硬光澤,隱隱透出她無比熟悉的、帶著礦脈深處特有腥氣的甜膩氣息!
是血!混入了極高濃度丹砂精粹的人血!
這個認知如同冰錐刺入腦海。她猛地想起三年前那個風雨飄搖的靈堂之夜,自己親手將劇毒的丹砂塞入逼她殉葬的五叔公口中的場景。血與砂……楚人,竟也用這等陰邪殘酷的方式傳遞秘訊?這圖的材質、這隱匿的手段、這血的運用……都透著一股源自古老巫覡的詭譎與狠毒!
“李斯……” 巴清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死死釘在鳳凰圖騰下方一個極其不起眼、幾乎與背景墨線融為一體的墨點標記上。旁邊小字標注著:少府庫廩吏·鄭糧秣中轉)。
一個冰冷的、完整的鏈條在她腦海中瞬間貫通!寒意徹骨!
這不是簡單的索賄!李斯索要三成巨利是假!他或許早就知道這張圖的存在,或者至少是高度懷疑!他今日派張蒼前來,言語恫嚇,步步緊逼,就是要逼她巴清在走投無路、心神劇震之際,動用這張圖來求救或反製!或者,更毒的是,他就是要借此機會,誘使她暴露與楚人聯絡的蛛絲馬跡,坐實她“勾結六國餘孽”的死罪!而這張圖本身,就是他李斯手中一石二鳥的毒餌!
好狠!好毒!
【三、金鱗藏淵待驚雷】
懷清台高聳的輪廓在夜雨中沉默如巨獸。新砌的玄黑瓦當承接天落之水,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嗒…嗒…”聲,如同某種古老心髒的搏動,敲打在巴清的心弦上。密室內,青銅朱雀燈盞的火焰被刻意壓低了,隻餘一點幽藍豆光,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將她孤獨的身影投在冰冷石壁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那張薄如蟬翼、卻重逾千鈞的楚人聯絡圖,靜靜攤在厚重的紫檀案幾上。浴火鳳凰在幽微光線下,每一根翎羽都仿佛在無聲地燃燒。徐福的名字像一把染血的匕首,懸在圖的上方。
“夫人,此圖是穿腸毒藥,亦是飲血利刃。” 墨離的聲音像從地縫裏擠出來,幹澀沙啞。他枯瘦的指尖懸在圖上,小心避開那些墨線,最終點在“徐福”和“少府廩吏鄭”兩個名字上,“李斯老賊,其心昭然。要麽引蛇出洞,誘您用此圖,他便能順藤摸瓜,將您與楚孽一網打盡。要麽借刀殺人,隻需將此圖‘不慎’泄露給楚人知曉,讓他們知道您已洞悉其秘,那些視您為眼中釘的楚巫,自會替他將您……挫骨揚灰。” 他眼中憂色深重,“無論哪一種,都是死局。”
巴清仿佛沒有聽見。她伸出食指,從案頭精致的瑪瑙小碟中,輕輕撚起一小撮殷紅如血的丹砂細末。指尖微動,紅砂如霧,均勻地灑落在聯絡圖上那隻鳳凰的右側羽翼上。紅砂落下,並未四散滾開。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羽翼邊緣原本看似裝飾性的、略顯模糊的波浪狀墨線,竟如同被喚醒的活蛇,微微地扭曲、蠕動起來!絲絲縷縷的丹砂被無形的力量吸附過去,沿著那些波浪墨線迅速填充、勾勒,片刻間,竟在原圖之外,清晰地顯露出幾條更加隱秘、纖細的路徑!這些新出現的路徑如同血管分支,蜿蜒曲折,詭異地指向了……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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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離的呼吸瞬間停滯,眼睛瞪得滾圓。
“墨離,” 巴清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目光卻亮得驚人,“取‘寒淵’來。”
“寒淵”是密室深處一口半人高的青銅冰鑒,通體鑄滿夔龍紋,內膽由整塊玄冰玉雕琢而成,寒氣刺骨,專門用來存放最機密的丹砂樣本。兩個沉默的黑衣力士很快將這件沉重的器物抬入室內。寒氣瞬間彌漫開來,燈焰都被壓得矮了一截,幽藍光芒閃爍不定。
巴清親自操作。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薄絹聯絡圖,平鋪在冰鑒那平滑如鏡、寒氣四溢的玄冰玉內膽之上。刺骨的寒意瞬間沁透薄絹,圖上所有墨線都仿佛被凍結,顏色變得更加深暗。
更奇詭的現象發生了!
那些被丹砂吸附後顯現的、纖細的北方路徑墨線,在極致冰寒之下,竟漸漸滲出暗紅的色澤!如同人體皮下的血管被凍結顯現!那暗紅的“血液”在冰麵下緩緩流動、搏動、延展!最終,在鳳凰心髒的位置——那原本隻是空白一片的區域,暗紅線條瘋狂匯聚、凝結,勾勒出一個指節大小、眼窩深陷、雙耳如翼、透著無盡神秘與威壓的圖案——三星堆縱目麵具圖騰!
“三星堆……” 巴清低聲咀嚼著這個遙遠而神秘的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冰鑒表麵那凝結的麵具輪廓,刺骨的寒意讓她指尖發麻。巫峽礦脈深處挖出的青銅鼎上,那模糊的紋飾;懷清台基座下發現的青銅齒輪組上,那熟悉的鑄造風格……都指向那個早已湮滅在時間長河中的古蜀王國。如今,楚人這張核心聯絡圖的心髒位置,竟也埋藏著指向它的血脈?這絕非巧合!
一個冰冷、瘋狂卻又精密如齒輪咬合的計劃在她心中瞬間成型,每一個環節都閃耀著玉石俱焚的寒光。她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柄鋒利的青銅刻刀,刀身暗啞無光,卻透著滲人的鋒銳。沒有絲毫猶豫,她在聯絡圖原本標注“彭蠡大澤·龍君水府”的位置,狠狠劃下幾道淩厲的交叉刻痕!深可見絹背!徹底毀去了這個據點的標記。
接著,她取過一方朱砂墨錠,將其與幾滴精純的汞液在玉硯中混合研磨。那暗紅的墨汁散發出奇異的甜腥。她執筆,蘸滿這血汞混合的墨汁,在剛剛被劃爛的“彭蠡大澤”旁,以截然不同的、剛勁淩厲的筆鋒,重寫一行小字:
洞庭君山·雲中宮闕·亥時潮落啟
字跡殷紅,如同新血,在幽暗光線下透著妖異。
“墨離,” 巴清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淬煉過的金石之音,冰冷而堅定,“立刻傳訊雲夢澤的‘暗樁’——放出風聲,就說巴氏商行願以洞庭湖西岸新近勘探出的三處富鹽井,換取楚人在彭蠡水域對我巴氏丹砂船隊的通行令。務必‘無意’間讓風聲,吹到那位‘守祠人’耳朵裏。” 她將篡改好的聯絡圖小心卷起,動作輕柔,眼神卻銳利如出鞘的赤霄劍,寒芒幾乎要割裂黑暗,“再挑選兩名絕對可靠、身手卓絕的死士。讓他們帶著這張‘真圖’,‘不慎’遺落在……” 她頓了頓,嘴角的弧度冰冷而殘忍,“遺落在少府廩吏鄭午,每日必去消遣半個時辰的那家鹹陽西市‘秦川醉’酒肆。記住,要選二樓靠窗、他慣常獨坐的那個位置。”
墨離瞬間明了,眼中憂色被一種近乎悲壯的狠厲取代:“夫人是要…禍水東引?嫁禍李斯?將這張燒紅的烙鐵,硬塞進老賊手裏?”
“李斯不是費盡心機想要這張圖麽?” 巴清冷笑,指尖輕輕拂過冰鑒表麵那個寒氣森森的縱目麵具印記,“我給他。給他一個足以將他滿門燒成灰燼的……燙手山芋。再順勢,” 她聲音陡然轉寒,“給他扣上一頂,私通楚孽、覬覦古蜀秘寶、意圖顛覆大秦的……潑天大罪!” 她再次撚起一粒殷紅如血的丹砂,輕輕按在冰麵那個三星堆圖騰的眉心位置。紅砂瞬間被極寒凍結,如同封印了一滴跨越千年時空的……詛咒之血。
【四、九鼎玄音掩殺局】
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鹹陽相府,森嚴依舊。沉重的黑漆大門在陰沉的午後緩緩開啟,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如同巨獸張開了口。十輛滿載特製黑色陶罐的牛車,在渾身披掛、神情冷肅的赤霄軍士押送下,碾過濕漉漉的青石地磚,發出轆轆的聲響,最終停在相府儀門之外那對巨大的青銅獬豸像前。陶罐粗糲厚重,罐口封泥殷紅刺目,上麵深深印著一個巨大的“貢”字。
相府家宰趙成早已候在階上,一身錦緞深衣,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眼中精光閃爍。“巴夫人果然信人,分毫不差。” 他踱步上前,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那些沉重的陶罐,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最上麵一個陶罐封泥下的微小縫隙。一抹幾乎看不見的朱砂粉末,沾在他保養得宜的指尖上,又被他極其自然、極其隱蔽地蹭在了自己深色錦袍的袖口內側。他笑容可掬地對領隊的赤霄軍尉道:“相國說了,夫人這片‘忠心’,他記下了。入庫吧!” 仆役們魚貫而上,開始卸貨。沉重的陶罐碰撞,發出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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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鹹陽西市,人聲鼎沸的“秦川醉”酒肆二樓。一個商賈打扮、醉眼惺忪的中年男子,踉踉蹌蹌地從臨窗的雅間走出,口中兀自嘟囔著酒話。他腳步虛浮,身體一歪,撞在走廊的柱子上,袖中一卷薄薄的絲絹“不經意”滑落在地。鄰座幾個看似普通、實則目光銳利如刀的遊俠,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人眼疾手快,俯身拾起那卷絹,在同伴有意無意的推搡掩護下,迅速將其塞入懷中。混亂中,絹卷散開了一角——浴火鳳凰的半邊翅膀,以及“彭蠡龍君”幾個淩厲的墨字,一閃而過!半個時辰後,這張圖已被技藝高超的畫師迅速謄抄數份,通過鹹陽地下盤根錯節、四通八達的暗渠水道,如同射出的毒箭,分別火速送往雲夢澤、巫山深處,以及……鹹陽城內某些隱秘的角落。
而在那幽深、守衛森嚴的少府庫廩官署廨房內,廩吏鄭午正對著案頭一卷突然出現的、用上好蜀錦包裹的卷宗,麵如死灰,汗出如漿。那蜀錦之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赫然印著李斯私庫獨有的暗記!他顫抖著手解開絲絛,裏麵是一卷詳細記載“少府監近年丹砂入庫、調撥、虧空”的密賬!賬冊夾頁裏,幾粒暗紅色、帶著熟悉甜腥氣的丹砂粉末,如同索命的印記,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哆嗦著翻開賬冊,心髒幾乎跳出胸腔。
午後的陰雲壓在鹹陽宮闕的脊獸上,相府門前那十車印著“貢”字的黑陶罐已盡數搬入庫中。家宰趙成負手立於高階,看著最後一口罐子消失在陰影深處,嘴角那抹假笑終於徹底斂去。他抬起方才蹭過封泥的右手袖口,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那股被刻意壓製的、混合著金屬腥氣的甜膩,如同跗骨之疽,鑽入鼻腔。他眼神驟然陰鷙,轉身快步穿過重重庭院,直奔相府最深處的“靜思堂”。
靜思堂內,檀香嫋嫋,卻壓不住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李斯端坐於巨大的紫檀木案後,正提筆批閱奏疏。他麵容清臒,鬢角已染霜色,唯有一雙眼睛,銳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趙成趨步近前,躬身低語,將方才所見所聞,尤其是指尖那抹朱砂粉末的氣息,細細稟報。
“贗品?摻了泥沙?” 李斯筆尖一頓,一滴濃墨在竹簡上洇開一小片黑雲,他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倒像是她會做的事。狠辣,破釜沉舟……卻也愚不可及。” 他放下筆,指尖在光滑的案麵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如同在叩擊命運的鼓點。“那圖呢?可有動靜?”
“回相國,線報已至。” 趙成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秦川醉’內,‘魚’已上鉤。圖已被抄錄,此刻恐已在飛往雲夢澤和巫山的途中。另……”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少府廩吏鄭午處,昨夜子時,‘驚雷’已落。今晨其告病,閉門不出,屬下安插的眼線回報,其書齋內隱約有焚毀帛書的氣味,似在銷毀什麽。”
李斯嘴角終於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如同冰層裂開一道縫隙:“好。魚已咬鉤,雷已埋下。巴清啊巴清,你以為禍水東引,借刀殺人?”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相府森嚴的院牆外沉沉的天空,“殊不知,老夫要的,就是這潭水越渾越好。楚人見‘真圖’,必疑徐福;徐福若知楚圖泄露,必疑老夫;鄭午驚懼之下,無論銷毀何物,都已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潭水渾了,老夫才能看清,到底有多少條魚,多少條……龍!” 他眼中精光暴漲,“盯緊鄭午,必要時,讓他徹底‘病’倒,永遠開不了口。再派人,嚴密監視徐福丹房及所有往來人員!至於巴清……” 李斯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淩,“她的赤霄軍,她的懷清台……待這‘丹砂貢’爆開之日,便是她粉身碎骨之時!她以為送來的隻是贗品?那裏麵,可有老夫特意為她準備的……驚喜!”
趙成心中一凜,深深低頭:“諾!屬下明白!”
夜色如墨,再次吞沒鹹陽。
懷清台最高處的觀星閣,寒風凜冽,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巴清獨立於空曠的平台之上,玄黑的深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發髻間那支玄鳥銜珠簪,在無星無月的漆黑裏,兀自流轉著一絲微弱而執拗的珠光。她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一片薄如蟬翼的金箔。金箔上,拓印著白日裏冰鑒上顯現的那個三星堆縱目麵具圖騰。冰冷的金屬觸感緊貼著肌膚,金箔邊緣,細如發絲、古老蒼勁的殷商契文深刻著四個字——鼎鎮山河。
遠處相府的方向,那片龐大的府邸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此刻卻隱隱傳來壓抑的喧囂。車馬嘶鳴,甲胄碰撞,急促的腳步聲在靜夜裏被風撕扯著送過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焦躁。幾盞燈籠在府門附近飛快地移動,如同慌亂的眼。
巴清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魚驚了,水渾了,老狐狸的尾巴……終究是藏不住了。她將金箔緩緩貼近心口,那裏存放著一小瓶日夜灼燒她五髒六腑的汞毒精粹,如同封印在體內的岩漿。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劇痛的搏動。
“想用丹砂勒斷我的脖子?李相國…” 她對著沉沉壓下的黑暗低語,聲音被凜冽的夜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卻帶著淬煉千年的劇毒鋒芒,“楚國的朋友們…徐福大人…你們的絞索,才剛剛搭上自己的脖子呢。”
她鬆開手,那枚小小的金箔麵具無聲地滑落,墜入腳下深不見底的懷清台基深處。下方,新挖掘的密道深處,傳來沉悶而規律、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咚…咚…”聲,仿佛沉睡的青銅巨獸在九鼎玄音的召喚中,緩緩蘇醒,睜開了它那跨越千年的縱目。
棋局,才剛至中盤。而執棋者手中沾染的,已不僅是丹砂,更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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