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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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祝的話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子,一下一下割著林曦的神經。偷換命格。這四個字聽起來像是誌怪小說裏最荒誕不經的橋段,此刻卻成了壓在小謝命運上的、最冰冷堅硬的現實。林曦回到城南荒宅時,天邊已經透出了些微弱的、死魚肚子般的灰白。夜快要過去了,但籠罩在他心頭的黑暗卻愈發濃重。
小謝依舊飄在斷牆頭上,像一尊凝固的剪影。林曦走近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表情,隻有一種被抽空了所有情緒的麻木。餘華筆下那些承受了過多苦難、以至於對痛苦本身都已麻木的人物,大抵就是如此。
“問到什麽了?”她的聲音幹澀,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問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林曦看著她,喉嚨有些發緊。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是將那血淋淋的真相和盤托出,告訴她她連做一個含冤而死的怨靈都不得安寧,還要被人算計著連最後一點存在的痕跡都要被利用、被玷汙?還是繼續隱瞞,讓她活在一個相對簡單些的、隻是被負心漢欺騙的仇恨裏?
苦難一重接著一重,死亡一個接著一個,但隻是活著,承受著,像土地一樣沉默而堅韌。或許,對於小謝這樣的靈魂,真相的殘酷本身,也是一種必須直麵的“活著”的狀態。
“問到了。”林曦最終選擇了實話實說,語氣盡量平靜,像在敘述一個別人的故事。“陶望三背後是地府考功司的一位崔判官。他們可能想用邪術偷換某個大人物的命格,而你……你的生辰八字,或者你偶然撞見的什麽東西,讓你成了他們選中的……替死鬼。那個護身符,就是用來標記和轉嫁災厄的。”
他一口氣說完,然後緊緊盯著小謝,準備迎接她可能出現的崩潰、尖叫或者更激烈的反應。
然而,什麽都沒有。
小謝隻是靜靜地聽著,臉上那麻木的神情甚至沒有一絲波動。過了好久,她才極輕極輕地“哦”了一聲,仿佛林曦說的隻是“今天天氣不好”之類無關緊要的話。
這種死寂般的平靜,比任何哭喊都更讓林曦感到心悸。他寧願她像之前那樣,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也好過現在這樣,像一潭再也激不起任何漣漪的死水。
“你……沒事吧?”林曦忍不住問。
小謝緩緩搖了搖頭,目光空洞地望向遠處開始泛白的天空。“還能有什麽事呢?比死更壞的事,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她頓了頓,像是在自言自語,“原來,連死,都不是結束。連做鬼,都不得安生。他們還要把我最後這點骨頭渣子,都拿去熬油點燈。”
她的語氣裏沒有怨恨,隻有一種認命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憊。這種疲憊,林曦在餘華的小說裏見過太多。那是被命運反複捶打後,連憤怒的力氣都已耗盡的狀態。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林曦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這話既是對小謝的承諾,也是對自己說的。他發現自己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個靈魂被如此踐踏、利用,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這無關任務,無關修為,甚至也無關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而是一種最基本的、對“生”哪怕是以鬼魂的形式)的尊嚴的維護。
小謝終於將目光轉向他,那空洞的眸子裏,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但轉瞬即逝。“你鬥不過他們的。那個廟祝,不就是例子嗎?”
“鬥不過,也得試試。”林曦走到牆邊,仰頭看著坐在上麵的小謝,“就算最後結果一樣,至少我們試過了。不能就這麽算了,不能讓他們覺得,欺負一個弱女子女鬼),是這麽理所當然、毫無代價的事情。”
他說得有些激動,帶著現代人特有的、某種近乎天真的執拗。在這片習慣了逆來順受、等級森嚴的古老土地上,這種執拗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莫名地有種力量。
小謝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她慢慢地、嚐試著,從牆頭上飄了下來,落在林曦麵前。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靠近他。她伸出那隻半透明的手,似乎想碰碰林曦的臉頰,但手指在即將觸及時又停住了,隻是虛懸在那裏。
“林曦,”她叫他的名字,聲音裏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謝謝你。但是……算了罷。我不想連累你。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她的退縮,反而激起了林曦更強的決心。“這不是連累。”他斬釘截鐵地說,“這是……我覺得對的事。”他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藻,隻能用最樸素的表達。
就在這時,林曦忽然感到舌下的通言印傳來一陣奇異的溫熱,不再是之前那種清涼感。與此同時,小謝“咦”了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口位置。那裏,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竟然隱隱浮現出一個極其黯淡的、用血色勾勒出的符文虛影!那符文扭曲古怪,透著一股邪氣,正是廟祝描述中、用於偷換命格的血符標記!
它一直潛藏在小謝的靈體核心,直到此刻,或許是因為真相的刺激,或許是因為林曦那番話引動了小謝殘存的生機或者說“鬼氣”),才短暫地顯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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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它!”林曦低呼。
血符的顯現隻持續了短短幾息,便又隱沒不見。但這對林曦和小謝來說,已經足夠了。它證實了廟祝的話,也讓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陰謀,有了一個清晰的、惡毒的錨點。
小謝看著血符消失的地方,原本麻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那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極其強烈的、想要將這汙穢標記從自己身上剝離出去的厭惡和決絕。被利用、被標記、連死後都不得安寧的屈辱感,像毒液一樣在她體內蔓延。
“找到它……”小謝的聲音不再死寂,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寒意,“毀了它。”
目標變得具體而迫切。不再僅僅是尋求真相或複仇,而是要清除這個附著在靈魂上的詛咒。這成了他們當下唯一能抓住的、實實在在的事情。
然而,如何找到那早已不知所蹤的實體護身符?又如何毀掉它?這無異於大海撈針。更何況,對手是地府的判官,他們必然嚴密監控著這一切。
接下來的幾天,林曦和小謝的關係進入了一種新的階段。不再是引導與被引導,而是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戰友”。他們開始一起分析,那護身符最可能在哪裏。陶望三絕不會帶在身上,太危險。可能藏在一個他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
小謝努力回憶著與陶望三交往的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到蛛絲馬跡。林曦則運用他那點可憐的現代推理知識,分析陶望三的性格和行為模式。一個如此謹慎、善於偽裝、攀附權貴的人,會把關鍵證物藏在哪裏?家裏?書房?還是某個隻有他知道的隱秘所在?
日子在焦慮和徒勞的推測中一天天過去。辦事處那邊依舊沒有胡纓的消息,氣氛愈發詭異。畫皮美人見到林曦,總是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帶著嘲諷的笑容。吊死鬼老李則更加沉默,仿佛生怕和林曦扯上任何關係。
林曦感到一種無形的網正在收緊。他知道,自己和廟祝的接觸,很可能已經引起了崔判官那邊的注意。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這天夜裏,林曦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裏,他看見小謝被無數條黑色的絲線捆綁著,拖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漩渦的中心,坐著一個穿著紅色判官袍、麵目模糊的身影,正對著他獰笑。而胡纓,則被關在一個金色的籠子裏,狐耳無力地耷拉著,遠遠地看著他,眼神焦急。
他猛地驚醒,渾身冷汗。窗外,依舊是聊齋界域永恒的、缺乏生氣的黑夜。
他翻身坐起,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死寂的街道。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席卷了他。他隻是一個偶然闖入這個世界的異鄉人,憑什麽去對抗根深蒂固的陰司勢力?憑什麽去拯救一個早已死去的靈魂?
他想起了現實世界,想起了那些投簡曆、麵試、為生計奔波的日子。雖然辛苦,雖然迷茫,但至少那個世界是“正常”的,是有邏輯可循的。而這裏,一切規則都似是而非,力量對比懸殊得令人絕望。
可是,當他回頭,看到房間裏那盞為了安撫小謝而點燃的、散著微弱靈光的油燈一種辦事處配發的、能暫時穩固魂體的低級法器)時,那種想要放棄的念頭又動搖了。小謝信任他,或者說,在無邊黑暗中,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如果他退了,她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那麽鬼呢?鬼魂的“活著”,或許就是保持意識的清醒,維持存在的形態,對抗徹底的消亡。對小謝而言,毀掉血符,就是她此刻“活著”的意義。
而對他林曦而言,幫助她完成這件事,或許也是他在這荒誕的聊齋世界裏,找到的屬於自己的、微小的“活著”的證據。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意味著新的尋找,也意味著危險更近一步。林曦深吸一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路還得走下去,直到走不通為止。這就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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