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薛西弗斯的血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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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先於知覺恢複。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徹骨的虛無。不是空無,而是存在被撕裂後殘留的、尖銳的痛感。林曦睜開眼,視野裏是模糊晃動的光影,像信號不良的舊電視屏幕。耳邊有聲音,忽遠忽近,像是隔著水層。
    “……醒了?”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是胡纓。
    視野逐漸清晰。他發現自己躺在那間荒宅的破床上,身下是幹硬的稻草。胡纓站在床邊,臉色比平時更蒼白幾分,狐耳無力地耷拉著,官袍上沾著些許灰燼,顯得有些狼狽。房間裏彌漫著淡淡的藥草味和未散盡的硝煙氣息。
    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入腦海:染坊、陷阱、血符、小謝決絕的撞擊、那片混亂的能量漩渦、以及最後時刻他試圖用意識去連接的那縷微弱火苗……
    “小謝呢?!”林曦猛地坐起身,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讓他幾乎栽倒。
    胡纓伸手扶住他,動作並不溫柔,甚至帶著點疲憊的不耐。“沒死。或者說,沒完全死。”
    這個回答模棱兩可,帶著那種固有的、令人不安的模糊性。林曦急切地追問:“她到底怎麽樣了?血符呢?”
    胡纓走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桌子旁,拿起水壺倒了杯水——不是真的水,而是一種散發著微光的液體——遞給林曦。“先把這個喝了,穩固你的魂魄。你差點被那血符的怨念反噬,魂體受損不小。”
    林曦接過杯子,觸手冰涼。他依言喝下,一股清涼之意流遍全身,頭暈的感覺減輕了不少,但內心的焦灼並未緩解。
    胡纓看著他,歎了口氣,那口氣裏充滿了事情脫離掌控後的煩躁,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敬佩?“那丫頭,比我想象的狠。也比你想象的幸運。”
    她開始講述林曦昏迷後發生的事情。
    小謝以自身靈體為代價,主動撞擊血符,這種行為無異於自殺。但其產生的衝擊,確實極大地幹擾了血符的穩定性和崔判官遠端的控製。加上胡纓及時趕到,以損耗修為為代價強行介入,以及那枚“留影錢”不知為何發揮了超乎預期的記錄和幹擾作用……多種因素疊加下,產生了一個誰也沒預料到的結果。
    血符沒有被完全摧毀,但它的核心結構被破壞了,附著其上的邪術能量大部分潰散。而小謝的靈體,也沒有被徹底吞噬或湮滅,而是以一種極其脆弱、近乎本源的狀態,與血符殘留的、相對“純淨”的符力核心剝離了惡念和詛咒的那部分)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
    “你可以理解為,”胡纓用了一個不算恰當的比喻,“一塊滾燙的烙鐵,砸進了一盆冰水裏。烙鐵沒那麽燙了,水也沒完全蒸發,但兩者混在一起,成了一鍋不倫不類的……溫吞水。”
    這個結果,對崔判官而言,是失敗的。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和關鍵的邪術媒介被破壞,偷換命格的計劃至少暫時擱淺。對林曦和小謝而言,也難言勝利。小謝失去了獨立的形態和大部分意識,等同於消亡。血符也未被根除,隱患仍在。
    “她現在在哪裏?那個……融合體?”林曦聲音幹澀地問。他無法想象小謝變成了什麽樣子。
    胡纓從袖中取出那枚“留影錢”。此刻的留影錢,不再是普通的銅錢模樣,它的顏色變成了一種暗紅與淡金交織的奇異色澤,表麵溫潤,隱隱有流光轉動,像是活物一般。
    “在這裏麵。”胡纓將留影錢放在桌上,“她的殘魂和血符的核心,都被暫時封存在這枚錢幣裏了。留影錢本身的功能似乎發生了異變,成了一個……容器。或者說,一個休眠艙。”
    林曦怔怔地看著那枚錢幣。小謝,那個有著清澈後來是哀怨)眼眸、會對著未來世界好奇發問、最終選擇以最慘烈方式反抗不公的女子,如今就變成了這麽一個小小的、冰冷的物件的一部分?
    一種巨大的荒誕感攫住了他。他們所有的努力、掙紮、犧牲,最終就換來了這樣一個不明不白、非生非死的結局?這就像薛西弗斯一次次將巨石推上山巔,巨石又一次次滾落。意義何在?加繆說,必須想象薛西弗斯是幸福的。可此刻的林曦,隻感到無盡的疲憊和虛無。
    “然後呢?”他問,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崔判官會善罷甘休嗎?”
    “當然不會。”胡纓冷笑,“這次算是徹底撕破臉了。崔鈺那老狐狸,損失慘重,絕不會放過我們。我這邊壓力會更大,辦事處恐怕也待不安生了。至於你……”她看了林曦一眼,“你已經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留在聊齋界域,隨時可能有殺身之禍。”
    “所以?”林曦抬起眼,看向胡纓。他的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一種在經曆極致荒誕後反而無所畏懼的平靜。
    “所以,我給你兩個選擇。”胡纓伸出兩根手指,指甲因為之前的戰鬥而有些破損,“第一,我動用最後的關係,想辦法送你回你的世界。就當這一切是一場荒誕的夢。你回去繼續找你的工作,過你的平凡生活。小謝……就留在這裏,我會想辦法看護這枚錢幣,或許千百年後,能有轉機。”這個選擇,意味著逃避,意味著承認失敗,意味著將小謝獨自遺棄在這永恒的荒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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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呢?”林曦問,目光落在那枚流光溢彩的留影錢上。
    “第二,”胡纓的聲音低沉下來,“留下來。帶著這枚錢幣。這枚錢幣裏,不僅有小謝的殘魂,也記錄著崔鈺罪證的關鍵信息。我們需要找到方法,徹底淨化血符的殘餘,喚醒小謝的意識,同時,利用裏麵的證據,扳倒崔鈺。這條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而且,過程會極其漫長,就像……就像推著一塊永遠不知道能否到達山頂的巨石。”
    她頓了頓,看著林曦:“你選哪個?”
    荒宅裏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隻有窗外永恒的風聲,像是這個世界冷漠的背景音。林曦看著那枚錢幣,仿佛能看到小謝最後撞向血符時那雙決絕的眼睛。他想起了和她討論存在意義的那些夜晚,想起了她聽到未來世界時偶爾流露出的好奇光芒。
    逃避,回到那個看似“正常”的世界,或許是一種解脫。但那樣一來,他在這個聊齋世界經曆的一切,與小謝的相遇,他們的掙紮與反抗,都將徹底失去意義。他的人格將被割裂,一半留在現實的平庸中,另一半將永遠困在這片荒誕的陰影裏。
    而留下來,意味著主動擁抱這種荒誕。意味著明知前途渺茫,甚至可能毫無意義,卻依然選擇反抗。不是為了最終的勝利——那或許根本不存在——而是為了反抗本身。為了證明,即使是在一個毫無道理、充滿惡意的世界裏,人或魂)依然可以做出選擇,依然可以保持尊嚴。
    “在毫無意義的現實麵前,人感到自己是陌生者。這種流放無可救藥,因為人被剝奪了對故土的記憶或對希望之鄉的憧憬。這種人與生活、演員與背景的分離,正是荒誕感。”
    此刻,林曦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流放感。他既不屬於原來的世界,也不完全屬於這個聊齋界域。他是一個異鄉人,一個流放者。但流放者,也可以選擇自己的姿態。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那枚溫熱的留影錢。錢幣在他掌心微微震動,仿佛感應到了他的觸碰,傳遞出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波動。
    那是小謝存在的證明。也是他們共同反抗過的證明。
    他抬起頭,看向胡纓,臉上沒有任何激昂的表情,隻有一種經過淬煉後的平靜和堅定。
    “我選第二個。”
    沒有豪言壯語,隻有三個字。但這三個字,意味著他主動選擇了那條充滿荊棘、看似徒勞的道路。他選擇了成為聊齋世界的薛西弗斯,推起那塊名為“拯救小謝”和“對抗荒謬”的巨石。
    胡纓看著他,狐耳微微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表情,似是驚訝,又似是了然。她點了點頭:“好。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開始推石頭吧。”
    前景依舊晦暗,敵人依舊強大,結局依舊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在這個荒誕的聊齋世界裏,一個渺小的靈魂做出了他的選擇。這選擇本身,便是對黑暗最有力的回答。攀登的過程,即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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