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寨的妖兵鬼卒如同退潮般潰散，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蘭若寺山門前，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狼藉。破碎的結界光屑如同凋零的螢火，緩緩湮滅。焦黑的土地、凝固的汙血、散落的殘肢斷臂，混合著焚陰煞火的焦臭與幽冥血河的腥氣，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開來，構成一幅慘烈而頹敗的戰後圖景。
    喧囂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幸存的鬼妖們開始默默地清理戰場，收斂同伴的殘魂，修補破損的陣法。沒有歡呼，隻有劫後餘生的麻木與深入骨髓的疲憊。勝利的代價，太過沉重。
    傾覆的城池裏，男女的情愛總帶著一種末世般的蒼涼與及時行樂的脆弱。此刻的蘭若寺，便是這樣一座“傾城”。而劫後餘生的林曦林寒）與聶娘娘聶小倩），站在廢墟之上，相對無言，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聶小倩收劍而立，玄冥劍上的寒氣尚未完全消散，在她素白的指尖氤氳出淡淡的霜華。她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魂體因過度消耗而顯得有些透明的男子，心中百味雜陳。是他，在絕境中獻上奇策，揪出內鬼；是他，在山門將破時挺身而出，以詭異莫測的手段穩住了搖搖欲墜的結界；是他，在最後關頭與她並肩作戰，默契得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回。沒有他，蘭若寺今日必亡。
    可他是誰？一個來曆成謎的遊魂，身懷重寶，目的不明。他像一陣偶然吹入這死水微瀾般世界的風，攪動了一切，卻不知何時會離去。這種不確定性，讓她感到一絲不安，甚至……恐懼。恐懼這剛剛建立起來的、來之不易的依靠，會突然消失。
    林曦也在看著聶小倩。曆經苦戰，她發髻微亂，幾縷青絲垂落頰邊，更添幾分脆弱的風致。那雙曾經清澈見底、如今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此刻卸下了平日的威儀與清冷，隻剩下濃濃的疲憊，以及一絲他從未見過的、如水般的柔軟。他知道，這位看似強大的“娘娘”，內心其實背負著太多。守護蘭若寺，看守陰陽簿，對抗內外敵人……百年孤寂，何其沉重。
    “你……的傷……”聶小倩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小心翼翼。她想伸手去觸碰他魂體上那些細微的裂痕，卻又怯於這過於親昵的舉動，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
    “無妨，調息幾日便好。”林曦搖了搖頭，語氣平靜，目光卻未曾從她臉上移開。他能感覺到她那份小心翼翼的關切，像羽毛輕輕掃過心尖，帶來一絲微癢的悸動。這感覺陌生而奇異，與他穿越諸界所經曆的殺戮、逃亡、算計截然不同。
    一陣帶著涼意的晨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灰燼。聶小倩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袖，這個細微的動作流露出幾分女兒家的姿態，與她平日殺伐決斷的形象形成微妙反差，看得林曦心頭一動。
    “這次，多虧了你。”她垂下眼睫，輕聲說道，像是不習慣說這樣的話。
    “分內之事。”林曦頓了頓，補充道，“也是……承諾之事。” 他指的是對小謝的承諾，但在此刻語境下，卻仿佛多了另一層含義。
    聶小倩抬起眼簾，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耳根似乎泛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魂體模擬？）。她沒再說話，隻是並肩與他站著，望著東方天際漸漸泛起的魚肚白。那微光驅散著黑暗，卻也將滿目瘡痍照得更加清晰。這殘破的寺院，這陰森的世界，這未卜的前路，都因身邊這個人的存在，而似乎有了一點點……不一樣的意味。
    “白狐洞和枯骨道人那邊，還需安撫犒勞。”良久，聶小倩恢複了平日冷靜的口吻，開始處理事務，“寺內損失也要清點，防禦需重新布置。”
    “嗯。”林曦點頭，“內鬼雖除，但黑風寨敗退，其背後勢力絕不會善罷甘休。需早作打算。”
    “我知道。”聶小倩歎了口氣，這聲歎息裏充滿了無力感。敵人強大而隱秘，蘭若寺就像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每一次掙紮求生，都耗盡全力，卻不知下一次風浪何時會來。
    這時，一名鬼將前來稟報傷亡情況及後續安排。聶小倩認真聽著，條理清晰地發出指令，又恢複了那個運籌帷幄的“娘娘”模樣。但林曦注意到，她在下達命令的間隙，目光總會不經意地掃過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處理完雜務，聶小倩轉向林曦，語氣柔和了些：“林公子，你魂體損耗甚巨，先回聽雨軒好生休養吧。我已命人備下滋養魂體的丹藥和靈泉。”
    “好。”林曦沒有推辭。他確實需要時間恢複。
    回到聽雨軒，室內已被細心打掃過，點了新的安魂香，案幾上擺放著玉瓶裝的丹藥和一小壺氤氳著靈氣的泉水。這一切細致的安排，都透露出聶小倩的用心。
    林曦服下丹藥，飲下靈泉，感受著精純的能量緩緩滋養著受損的魂體。他盤膝而坐，卻無法立刻入定。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聶小倩的身影，她持劍對敵的英姿，她疲憊脆弱的眼神，她小心翼翼的問詢，她耳根那抹若有若無的紅暈……這些畫麵交織在一起，擾亂著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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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非不通情愫之人，隻是漫長的穿越生涯，生死一線的掙紮，讓他早已將個人情感深深壓抑。如今，在這劫後餘生的特殊時刻，在這座孤寂的鬼寺之中，麵對這樣一個身份特殊、命運多舛卻又與他並肩作戰的女子，那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了圈圈漣漪。
    他知道這很危險。情感的牽絆，往往是軟肋。尤其是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他的歸途依舊渺茫。但人心，又豈是理智可以完全掌控的？
    與此同時，大殿深處的靜室內，聶小倩也屏退了左右，獨自對著一麵模糊的銅鏡出神。鏡中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容顏。百年光陰，她早已習慣了孤寂與強撐，習慣了用冰冷的外殼包裹自己。可那個人的出現，卻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她幽暗的世界。他帶來的不僅是幫助，更是一種……久違的、讓她心慌意亂的感覺。那是信任，是依賴，甚至是一絲……她不敢深想的悸動。
    “聶小倩啊聶小倩，”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喃喃低語，“你早已非人，何苦再沾染這紅塵情愫？他……終究是要走的吧？” 一絲苦澀漫上心頭。這亂世中的一點溫情，像偷來的時光，奢侈得讓人心慌，也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接下來的幾日，蘭若寺在忙碌的重建中度過。林曦潛心恢複，魂體日漸凝實，對“奇點”星鑰的感悟也更進一步。聶小倩忙於整頓事務，但總會尋些由頭來聽雨軒探望，有時是送來新的丹藥，有時是商議防務，每次停留的時間都不長，言語間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但那份隱晦的關切，卻如暗香浮動，彼此心照不宣。
    寺內的鬼妖們也隱約察覺到了娘娘與這位林公子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私下裏不免有些竊竊私語，但更多的是敬畏與樂見其成。畢竟，林曦的實力與謀略，有目共睹，若他能常駐蘭若寺，無疑是強大的助力。
    這一晚，月明星稀。林曦魂力已恢複大半，信步走出聽雨軒，來到那棵枯死的銀杏樹下。卻見聶小倩早已站在那裏，仰望著天上的孤月，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冷單薄。
    聽到腳步聲，她回過頭，見是林曦，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一抹極淺的笑容：“你也來了。”
    “嗯，出來走走。”林曦走到她身邊。
    兩人並肩而立， 月光下，夜風拂過，帶來遠處若有若無的鬼火磷光。
    “這月亮，看了百年，還是這般清冷。”聶小倩輕聲道，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但今夜，似乎有些不同。”林曦接口道。
    聶小倩側過頭看他，月光灑在她臉上，柔和了輪廓：“有何不同？”
    “或許是因為，身邊多了個人同看。”林曦看著她，目光深邃。
    聶小倩的心猛地一跳，臉頰微熱，慌忙移開視線，低聲道：“油嘴滑舌。” 語氣裏卻並無責怪，反而帶著一絲嬌嗔。
    林曦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知道，有些東西，需要時間，需要水到渠成。在這傾覆的危城裏，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如同石縫中掙紮而出的小花，脆弱，卻帶著頑強的生命力。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享受著戰火間隙這難得的、偷來的寧靜。未來如何，無人知曉。但至少在此刻，月色如水，人在身側，便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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