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國王的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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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宮的震動,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在權力階層中迅速擴散,但表麵的水波之下,是更加洶湧、也更加隱秘、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豐收節慶典那場突如其來的騷亂與驚天逆轉,在光明教會審判庭的強勢介入和王室隨後下達的、措辭嚴厲的緘口令下,官方的敘事被迅速且強硬地定性為“受深淵邪祟蠱惑的狂徒製造的、針對王室的恐怖襲擊”,所有血腥與詭異的細節被嚴格封鎖在極小的範圍內,王都的公眾輿論被官方渠道和教會聲明強力引導向對王室的同情與對邪惡力量的同仇敵愾。街道上,商鋪重新開業,車馬逐漸恢複通行,巡邏的衛兵數量增加了一倍,一種刻意維持的、緊繃而脆弱的平靜,如同冰層般覆蓋了昨日沸騰的恐慌。
然而,對於身處這場風暴眼邊緣,或主動、或被動卷入其中,並付出了慘烈代價的某些人而言,這種強行粉飾的平靜,更像是暴風雨中心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的低壓,預示著更猛烈衝擊的到來。
在佛蘭德斯伯爵名下,一處位於王都遠郊、隱藏在茂密林間、幾乎與世隔絕的古老鄉間別墅內,時間仿佛失去了流動的意義,隻剩下傷痛與等待。雷恩躺在柔軟的天鵝絨床榻上,胸腹間那道幾乎致命的恐怖傷口,在索菲亞竭盡全力的、日以繼夜的治療和伯爵提供的昂貴魔法藥劑滋養下,勉強脫離了最直接的生命危險,但距離真正的康複依舊遙遠得如同天際的星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無可避免地牽扯著胸腔內仿佛被再次撕裂的劇痛,而比這具殘破身體更難愈合的,是塔隆那如山般倒下、用生命換取他們逃生機會所帶來的、刻骨銘心的巨大悲痛和如同毒蛇般啃噬內心的、沉甸甸的自責。莉娜的情況稍好一些,精神力嚴重透支帶來的劇烈反噬和靈魂層麵的創傷,在絕對的靜養和特殊安神藥劑的調理下,如同退潮般緩緩平複,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原本靈動的湛藍色眼眸中,時常會不受控製地掠過一絲驚悸後的恍惚與深藏的哀慟。艾吉奧那條幾乎報廢的左腿,在索菲亞憑借其精湛醫術的不懈努力和伯爵通過隱秘黑市渠道搞到的、效果顯著卻副作用劇烈的特殊解毒生肌藥材作用下,侵入骨髓的詭異毒素被進一步壓製和清除,壞死的肌肉組織開始極其緩慢地重新煥發生機,受損的神經末梢也傳來了微弱卻真實的麻癢刺痛感——這是複蘇的跡象。雖然距離正常行走依舊遙不可及,但至少暫時擺脫了持續潰爛惡化乃至最終截肢的厄運。
索菲亞,這個平日裏溫柔嫻靜的治療師,此刻成為了三人中最忙碌、也最堅韌不拔的支柱。她不僅要像個陀螺般不停旋轉,細致入微地照顧三個重傷員身體狀況的每一次起伏,換藥、施法、調配藥劑,還要像個最耐心的傾聽者,小心翼翼地安撫著他們那在生死邊緣徘徊後、瀕臨崩潰的精神與意誌。老約翰則如同一個最忠誠而沉默的影子,守護著這處佛蘭德斯伯爵留下的、最後的、也是最為堅固的避難所,用他豐富的經驗和警惕,隔絕著外界一切可能的探詢與危險,同時,通過伯爵留下的、僅有他知曉的、極其隱秘的單向聯絡渠道,如同解讀密碼般,接收並篩選著來自風波詭譎的王都內部傳來的、破碎而關鍵的隻言片語。
別墅內的氣氛,壓抑得如同墓穴,悲傷如同實質的濃霧,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曾經並肩作戰、充滿活力的小隊,如今幾乎被打殘,失去了最堅固可靠的盾牌,未來的道路在何方,被一片濃重的迷霧所籠罩,無人能夠看清。他們像一群在獵殺中幸存下來、卻都帶著致命創傷的野獸,隻能蜷縮在這暫時的巢穴裏,默默地舔舐著鮮血淋漓的傷口,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反複咀嚼著那失敗的苦澀與失去同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直到第三天,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別墅外茂密的林間,傳來了與風聲截然不同的、約定好的、極其輕微而富有節奏的三聲夜梟啼叫信號。老約翰如同真正的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客廳,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人——佛蘭德斯伯爵本人。
伯爵依舊穿著那身毫不起眼的深色便裝,風塵仆仆,但眉宇間卻帶著難以掩飾的深深疲憊,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的凝重。他沒有絲毫的寒暄與客套,直接步入正題,而他帶來的消息,卻如同在死水般的別墅中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瞬間炸響了凝固的空氣。
“國王要見你們。”伯爵開門見山,言簡意賅,他那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床上因聽到動靜而掙紮著想要撐起身體的雷恩,以及聞聲從隔壁房間匆匆趕來的、臉上還帶著睡意與驚疑的莉娜與索菲亞後者正費力地攙扶著拄著臨時拐杖、額頭因疼痛而布滿冷汗的艾吉奧),“是秘密召見。就在今晚,地點是王宮內的一處偏殿。”
一時間,房間裏靜得可怕,隻剩下壁爐中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單調而令人心煩意亂的劈啪聲,以及幾人陡然變得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國王召見?他們這幾個身份低微、來自邊境小鎮、如今更是傷殘狼狽、如同喪家之犬般的傭兵?這消息聽起來簡直如同天方夜譚,充滿了不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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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為什麽?”雷恩的聲音因為傷痛的折磨和極度的警惕而顯得異常沙啞幹澀,他無法相信,在經曆了接二連三的背叛、無處不在的追殺和同伴慘烈的犧牲之後,代表著斯卡蒂亞王國最高權力的君主,會對他們這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抱有絲毫的善意。
伯爵似乎早已預料到他們的反應,他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雷恩,緩緩道:“因為你們是目前為止,唯一還活著、並且手中掌握著部分關鍵證據、親身經曆了事件核心、並且……在某種程度上,用你們的行動證明了自身‘價值’的當事人。”他特意在“價值”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冷酷的現實主義,“國王陛下需要知道真相,完整的、未經任何勢力篡改或粉飾的真相,而不是教會審判庭,或者朝中任何一方利益集團想要讓他知道的、被精心裁剪過的‘真相’。而你們,尤其是你,雷恩隊長,在最後那絕望的時刻,依舊試圖利用地下通道幹預刺殺的行動,雖然最終失敗,但這份展現出來的、不計代價的‘忠誠’無論其最初的動機是出於傭兵的契約精神,還是同伴的道義,亦或是其他),在陛下此刻的眼中,其分量或許比許多宮廷重臣信誓旦旦的誓言更值得……留意,乃至利用。”
他的話,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剝開了權力場上溫情脈脈的外衣,直指政治博弈那冰冷而殘酷的核心邏輯。他們是被利用的棋子,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在此刻,能夠成為國王手中一枚有用的、甚至可能是關鍵的棋子,或許是他們這群傷痕累累的幸存者,目前唯一的生路,以及……通向複仇之路的唯一入口。
“我們需要付出什麽?而我們……又能從這次召見中得到什麽?”艾吉奧強忍著左腿傳來的陣陣鑽心刺痛,拄著拐杖上前半步,目光銳利如隼,緊緊盯著伯爵,問出了最關鍵、最實際的問題。他深知,與權力的交易,必須弄清楚代價與回報。
“付出你們所知道的一切,毫無保留。”伯爵的回答清晰而直接,“包括莫甘娜大師那本至關重要的日記、那瓶作為物證的汙染液體樣本、以及你們從接受委托到此刻所有的經曆、見聞、乃至基於這些線索所作出的、最大膽的推測和懷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至於能得到什麽……首先,是國王陛下親口承諾的賞識和官方庇護,這是你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東西,它能保證你們在王都的安全,至少是明麵上的安全。此外,或許……還能得到一個官方認可的、可以繼續深入調查此事的身份和機會,以及……一個為你們死去的同伴,爭取到公正評價、使其英勇事跡得以‘正名’的可能。”
“正名”這兩個字,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擊中了雷恩心中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塔隆,那個沉默如山、永遠擋在同伴身前的盾戰士,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犧牲,他的名字不應該與“暴徒”、“刺客”這樣的汙名聯係在一起,他需要得到一個符合其英勇行為的、公正的評價,他的犧牲應該被銘記,而不是被權力的塵埃所掩埋。
“我們去。”雷恩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用盡全身力氣,在索菲亞的攙扶下,掙紮著在床上坐直了身體,盡管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瞬間額頭青筋暴起,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傷口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讓他暈厥。莉娜和艾吉奧對視一眼,也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樣的決絕,他們重重地點了點頭。索菲亞雖然眼中充滿了對三人身體狀況的深深擔憂,但她同樣明白,這場召見是無法回避的命運關口,是他們必須麵對的挑戰。
接下來的準備時間,緊張得讓人窒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悲壯而壓抑的氣息。索菲亞拿出她珍藏的、效果最強但也副作用巨大的濃縮止痛藥劑和神經振奮劑,小心翼翼地為雷恩進行了注射,以確保他至少能在覲見的那段短暫時間內,保持頭腦的清醒和維持基本的、不至於失儀的體態。莉娜換上了一套伯爵派人緊急送來的、相對整潔樸素的深藍色法師袍,盡管寬大的袍服依舊無法完全掩蓋她臉色的蒼白與憔悴。艾吉奧則異常固執地堅持必須同行,即使他每移動一步都需要依靠拐杖和索菲亞的攙扶,疼得齜牙咧嘴,他也不願缺席這決定他們未來命運的關鍵時刻。老約翰則早已準備好了一輛沒有任何家族標記、外觀普通至極的密閉馬車,車夫是他絕對信任的心腹。
深夜的王宮,褪去了白日的喧囂與金碧輝煌,在清冷如水的月光籠罩下,顯得格外肅穆、森嚴,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散發著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馬車沒有駛向任何一道 knon 的宮門,而是繞行到王宮後方一條隱藏在茂密園林之中、鮮為人知的、僅供極少數特定人員使用的狹窄側門。經過數道由身穿精良鎧甲、麵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渾身散發著鐵血氣息的宮廷侍衛把守的關卡,每一次停車、查驗特製腰牌、以及那些侍衛冰冷目光的掃視,都讓馬車內的三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的巨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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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馬車在一處偏僻得仿佛被世界遺忘的、外牆爬滿了厚厚常春藤的古老偏殿前緩緩停下。佛蘭德斯伯爵率先無聲地下了車,與一位早已在此躬身等候、穿著宮內高級侍從官服飾、眼神精明而內斂的中年男子低聲交談了幾句。那位內侍官的目光隨即越過伯爵,銳利地掃過從馬車裏被攙扶下來的、步履蹣跚的雷恩三人,尤其是在雷恩胸前那依舊隱隱滲出血跡的厚重繃帶和艾吉奧手中那根粗糙的臨時拐杖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極快掠過的訝異,但旋即便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平靜,他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陛下已在殿內書房等候,三位,請隨我來。伯爵大人,勞煩您在此稍候片刻。”
伯爵點了點頭,沒有多言,隻是給了雷恩一個意味深長的、包含了鼓勵、提醒與告誡的複雜眼神。
雷恩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冷而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試圖壓下胸腔內翻湧的氣血和傷口的劇痛,他在莉娜和艾吉奧一左一右竭盡全力的攙扶下,跟著那位步履無聲的內侍官,踏入了這處象征著斯卡蒂亞王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常人終其一生也無法窺見其貌的禁地。偏殿的內部並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極盡奢華,反而顯得異常古樸、莊重,甚至有些壓抑。高大的牆壁上懸掛著曆代國王威嚴的肖像,畫中人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時空,冰冷地俯視著這幾個不速之客。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寧神的檀香與陳舊羊皮紙卷混合的氣息,更添幾分神秘與沉重。走廊幽深而空曠,他們的腳步聲和拐杖觸地的輕響在寂靜中回蕩,被放大了無數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鼓點上。
內侍官在一扇厚重的、由整塊深色橡木打造、表麵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王室獅鷲紋章的大門前停下腳步,他抬起手,用指節極其輕柔地、富有節奏地敲擊了三下。門內傳來一個低沉而威嚴的“進”字。內侍官這才緩緩推開沉重的門扇,側身讓開通道,垂首道:“陛下,人已帶到。”
門後的房間,是一間兼具書房與小型議事廳功能的所在。光線並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隻有書桌和牆壁壁龕裏的幾盞銀質燭台散發著穩定而柔和的光芒,將房間深處那張巨大、古樸的書桌後的人影,籠罩在一片搖曳的、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奧古斯都十六世國王沒有穿著象征王權的正式禮服或王袍,僅僅是一身用料考究但樣式簡單的深色常服,然而,那股久居人上、執掌生殺大權所形成的、深入骨髓的威嚴氣息,卻比任何華麗的服飾都更具壓迫感,如同實質般充斥在整個房間。他看起來比在公開場合露麵時更加蒼老和疲憊,眼袋深重,皺紋如同刀刻,但那雙深陷的眼眸,在跳動的燭光映照下,卻依舊銳利得如同最精準的尺子,此刻正毫無感情地、冷靜地審視著從門口艱難走進來的、這三個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年輕人。
除了國王本人,房間裏隻有另外一個人——靜立在書桌側後方陰影中、如同融入背景的佛蘭德斯伯爵。他微微垂首,姿態恭敬,仿佛隻是一個無聲的見證者。
“參見陛下。”雷恩強忍著周身撕裂般的傷痛,在莉娜和艾吉奧的攙扶下,極其艱難地、試圖彎曲膝蓋行一個標準的覲見禮。
“免了這些虛禮。”國王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沙啞與疲憊,他擺了擺手,目光如同有重量般落在雷恩胸前那刺眼的白色繃帶上,“看來,佛蘭德斯向朕稟報的情況,並無虛言。你們……確實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他沒有浪費時間在無謂的寒暄或詢問傷勢上,而是直接指向了最核心的問題,語氣不容置疑:“現在,把你們所知道的,關於莫甘娜的失蹤、關於豐收節慶典的刺殺陰謀、關於……你們接觸到的那種邪惡力量的一切,原原本本、巨細無遺地告訴朕。不要有任何出於恐懼或討好而進行的隱瞞,也無需任何誇大其詞的渲染。朕要聽的,是事實。”
巨大的、如同山嶽般的壓力,瞬間籠罩了雷恩三人。他們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決定他們未來的命運,甚至生死。雷恩看了一眼身旁臉色蒼白的莉娜和緊咬牙關的艾吉奧,從他們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牽動著胸口的劇痛,開始以一種盡可能平穩、客觀的語調,從頭講述。從在晨風鎮接受莫甘娜大師那看似普通的護送委托開始,到途中察覺工會信使的異常,灰衣殺手組織的第一次襲擊,進入王都後如影隨形的監視與追殺,殺手“灰鼠”與“幽影”的可怕,安全屋的發現與慘烈突圍,密室中莫甘娜大師那本字字泣血的調查日記與觸目驚心的物證,日記中關於“蝕能現象”、“寂滅之刻”的警告,以及最後時刻,他們抱著必死決心、試圖利用地下通道進行幹預的絕望行動……他講得很慢,很詳細,沒有刻意強調自身的英勇或悲慘,隻是如同一個冷靜的記錄者,陳述著他們所經曆、所看到、所推測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們對魔法工會內部可能存在的叛徒、以及對王室某些成員或許牽涉其中的、最大膽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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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講述的過程中,莉娜和艾吉奧在一旁適時地補充著關鍵的細節,尤其是莉娜關於魔法能量感知、艾吉奧關於殺手組織行動模式和王都地下世界的見聞。當雷恩的敘述進行到最關鍵處——塔隆為了掩護他們能夠順利撤退,毅然決然地留下,獨自麵對恐怖如斯的“幽影”塞繆爾,最終壯烈犧牲的那一刻時,他那強行維持的冷靜終於出現了裂痕,聲音無法控製地變得哽咽、沙啞,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難以繼續。一旁的莉娜早已淚流滿麵,無聲地抽泣著,而艾吉奧則死死握緊了手中的拐杖,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徹底失去了血色,眼中燃燒著屈辱與複仇的火焰。
國王自始至終都靜靜地傾聽著,臉上如同戴著一張精心雕琢的麵具,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隻有那根蒼老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麵上,無意識地、一下下地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聲響,仿佛在計算著什麽。靜立一旁的佛蘭德斯伯爵也始終低垂著眼瞼,如同老僧入定,讓人無法窺探其內心的絲毫想法。
當雷恩終於將整個漫長而曲折、充滿了鮮血與犧牲的經曆講述完畢,房間裏陷入了一種極其漫長、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隻有燭台上火焰搖曳時發出的、細微的劈啪聲,以及幾人那無法完全平複的、粗重的呼吸聲,在凝重的空氣中交織。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液體,沉重得讓人無法動彈。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國王才終於緩緩開口,打破了這死寂,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加低沉,甚至隱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來自極北之地的寒意:“莫甘娜的日記,和……那瓶作為證據的液體,你們帶來了嗎?”
“回陛下,帶來了。”雷恩示意莉娜。莉娜用依舊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貼身攜帶的、那個視若生命的行囊中,取出了那本邊緣已經磨損的皮質日記本,以及那個被軟木塞和火漆嚴密封印、內部裝著幾滴漆黑粘稠、仿佛擁有獨立生命般緩緩蠕動的不祥液體的水晶瓶。她上前幾步,將這兩件至關重要的物品,輕輕地、幾乎是帶著一種敬畏地,放在了國王麵前那張寬大的書桌之上。
國王並沒有立刻伸手去觸碰它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本看起來平平無奇、甚至有些破舊的日記本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審視著其中所承載的、一位優秀法師的隕落與未盡的警告。隨後,他的目光猛地轉向了那個水晶瓶,死死地盯住了瓶中那散發著令人極度不安氣息的黑色液體。即使隔著堅硬的水晶壁和嚴密的封印,這位見多識廣的君王,似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陰冷、粘稠、充滿了純粹惡意的邪惡波動。他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眼中毫不掩飾地閃過強烈的震驚、厭惡,以及……一絲深層次的、對於未知危險的忌憚。
“寂滅之刻……深淵侵蝕……”國王喃喃自語,重複著日記中最觸目驚心的關鍵詞匯,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仿佛瞬間蒼老了好幾歲。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劍,猛地射向因失血和疲憊而有些搖晃的雷恩,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質詢:“按照你們的經曆和莫甘娜的記載,你們認為,魔法工會的內部,甚至……朕的宮廷內部,有人早已與這種……這種來自深淵的力量,暗中勾結?”
這個問題,直指整個事件最核心、也最危險的症結所在。雷恩強撐著幾乎要渙散的意誌,毫不退縮地迎上國王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聲音雖然虛弱,卻異常清晰和堅定:“陛下,我們並非法官,無法做出最終的判決。我們隻是根據所掌握的線索、所經曆的追殺、以及莫甘娜大師用生命換來的警告,進行合理的推測。莫甘娜大師因深入調查此力量而神秘失蹤,實力強大的殺手組織受雇對我們進行毫不留情的滅口,刺殺的目標明確指向二王子殿下並試圖嫁禍給大王子殿下……這一切的跡象都指向一個結論:存在一個龐大的、隱藏在王國最深處幕後的黑手網絡。其勢力滲透之深,布局之廣,遠超我們最初的想象。我們不敢,也無法妄斷具體的叛國者是誰,但我們可以肯定地告訴陛下,危險……確實存在,並且就潛伏在王國的心髒地帶。”
國王再次陷入了沉默,他敲擊桌麵的手指速度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顯示出內心劇烈的掙紮與權衡。就在這時,一直如同背景般沉默的佛蘭德斯伯爵,適時地、用一種極其輕微卻又足以讓國王聽清的音量,輕聲補充了一句,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決定性的石子:“陛下,根據教會審判庭私下傳遞過來的、最初步的能量檢測報告顯示,慶典現場殘留的那些詭異能量波動,其核心特質與這瓶液體中所蘊含的力量……確認同源。”
這句話,仿佛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國王猛地向後,深深靠進了他那張寬大的、象征著無上權力的座椅之中,閉上了雙眼,臉上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深深的疲憊,以及一種……被自己信任的臣子、被自己賴以統治的體係從背後狠狠捅了一刀的、赤裸裸的痛楚與震怒!他身為一國之君,斯卡蒂亞王國的最高統治者,竟然被如此邪惡、如此禁忌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滲透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滲透到了關乎國本的王位繼承儀式之中,險些釀成無法挽回的塌天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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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令人煎熬的漫長等待。當國王重新睜開雙眼時,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猶豫、軟弱與痛楚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鐵血帝王的、冰冷而堅定的決斷,以及一種不容置疑的凜冽威嚴。
“朕……知道了。”國王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掌控一切的威嚴,但其中多了一絲金屬般的冷硬,“你們所提供的這些證據和情報,非常……有價值。塔隆的忠誠與勇武,朕會記在心裏,斯卡蒂亞王國不會忘記為它流盡最後一滴血的勇士。”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眼前這三個雖然傷殘狼狽,眼中卻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年輕人:“‘晨風之誓’傭兵團,在此次揭露陰謀、護衛王室盡管最終未能阻止)的事件中,展現了你們的勇氣與價值,功不可沒。朕特許你們,在王都安心治傷休養,受王室庇護,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騷擾你們。待你們傷勢有所好轉之後……”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仿佛在凝視著某個遙遠的、充滿危險與機遇的未來:“朕,有一項特殊的任務,要交給你們去完成。”
雷恩、莉娜和艾吉奧的心中同時猛地一震,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國王的下文。
“繼續你們未完成的調查。”國王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但是,是以你們原本的‘傭兵’身份,在暗中進行。你們的目標,是動用你們一切可以動用的方式和渠道,找出那些隱藏在魔法工會和宮廷內部的蛀蟲,查明‘深淵侵蝕’這股力量的真正來源、其滲透的程度、以及其最終的目的。佛蘭德斯伯爵會作為你們唯一的聯絡人,為你們提供必要的、有限度的情報支持和資源協助。但是,你們必須記住,”他的語氣驟然變得極其嚴厲,“此事,列為王國最高機密!你們的任何行動,在外界看來,都必須與王室,與朕,沒有任何官方關聯!你們明白其中的含義嗎?”
這是要將他們徹底推向暗處鬥爭的最前沿,成為國王手中一把見不得光、隨時可以舍棄、卻也鋒利無比的匕首!其中的風險,不言而喻,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但同樣,這也意味著他們得到了來自王國最高權力的、某種意義上的認可和授權,獲得了一條可以名正言順追查真相、為塔隆複仇的道路。
“我們……接受。”雷恩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忍著劇痛,挺直了脊梁,盡管這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莉娜和艾吉奧也緊隨其後,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閃爍著混合著悲傷、仇恨與決然的複雜光芒。他們已經沒有退路,塔隆的仇必須報,隱藏在幕後的黑手必須被揪出,真相必須大白於天下。為此,他們願意化身陰影中的利刃。
國王對於他們如此迅速而堅定的回答,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其他情緒。“很好。具體的行動細節、聯絡方式以及注意事項,稍後佛蘭德斯會與你們詳細交代。現在,你們可以退下了。好好利用這段時間養傷,王國……需要你們恢複力量。”
短暫的、決定命運的召見,就此結束。那位如同影子般的內侍官再次無聲地出現在門口,垂首引領著三人離開。當他們步履維艱地走出那間壓抑的書房,重新呼吸到夜晚那清冷而自由的空氣時,三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仿佛剛從一場沉重而漫長的夢境中掙脫出來的虛幻感。
回到那輛不起眼的密閉馬車旁,佛蘭德斯伯爵已經在此安靜等候。他看著被攙扶上車的三人,臉上露出一絲極其複雜的、混合著欣賞、憂慮與告誡的表情:“你們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也更……決絕。記住今晚陛下的話。從現在起,你們才算是真正地、毫無保留地踏入了這場席卷王國的風暴中心。前路艱險,步步殺機,好自為之。”
馬車緩緩啟動,駛離了這座在月光下沉默而威嚴、內部卻暗流洶湧的王宮。車內的三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各自靠著車廂壁,消化著剛才那短暫卻足以改變他們一生的覲見所帶來的巨大衝擊。國王的召見,沒有給予他們想象中的榮華富貴或公開的褒獎,而是賦予了他們一個更加危險、更加隱秘、也更加沉重的使命。
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被命運隨意擺布、被動卷入漩渦的棋子。他們擁有了一個來自最高權力的、哪怕是秘密的授權和身份,明確了前進的方向和目標,並且……肩膀上沉甸甸地背負著逝去同伴未竟的遺誌與鮮血凝成的誓言。
馬車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依舊濃重得化不開。但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下,一絲微弱的、卻無比堅定的曙光,已經頑強地刺破了厚重的雲層,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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