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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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貸款到賬的短信進來時,我正在縣城水利局的辦公室核對蓄水池圖紙。圖紙上 “ 立方米” 的紅色標注刺得眼睛發疼,技術員剛用紅筆圈出鋼筋加密區,手機就在褲兜裏震得發麻。屏幕上 “青川縣農村信用社:您尾號 0561賬戶入賬 .00 元,交易類型:大學生創業貸款” 的字樣還沒焐熱,王書記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他的聲音急得發顫,夾雜著嘈雜的人聲:“澤嵐,你趕緊回村!村民都堵在村委會門口,說要討修路時捐的錢!”
    摩托車在新修的水泥路上飆到最快,風聲灌得耳朵生疼。剛過村口那棵老槐樹,就看見村委會門口黑壓壓站著一片人,王德山老漢的棗木拐杖在地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張嬸挎著空豆腐籃,藍布圍裙上還沾著豆腐渣,幾個當初捐了錢的村民把老會計圍在中間,嗓門一個比一個高,連院牆上曬著的玉米棒子都被震得簌簌掉玉米粒。
    “小李書記可算回來了!” 有人眼尖,喊了一聲,人群立刻像潮水般朝我湧來。王德山老漢拄著拐杖擋在我麵前,他的老花鏡滑到鼻尖上,渾濁的眼睛裏全是紅血絲:“澤嵐,貸款是不是到了?俺們當初湊的修路錢,該還了吧?” 他身後的種糧大戶劉建軍往前湊了湊,手裏捏著皺巴巴的捐款收據:“俺家娃在縣城讀高中,馬上要交學費,這兩千塊錢不能再拖了!”
    “叔,嬸子,錢確實到了,但這是打井和修蓄水池的專款……” 我剛掏出手機想展示銀行短信,就被七嘴八舌的聲音打斷了。“啥專款不專款?那是你小李個人貸的款,跟俺們沒關係!”“王書記都說了,這錢是以你名義貸的,就該先還俺們的血汗錢!”“路修好了是不假,可俺們墊的錢也得給啊!” 議論聲像冰雹一樣砸過來,把我裹在中間透不過氣。
    王書記從人群裏擠出來,他的臉膛漲得像豬肝色,拽著我的胳膊往窯洞退:“澤嵐,跟他們說不清!這些人被前幾年的假化肥販子坑怕了,現在就認現錢!” 他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濺在我耳朵上:“你聽叔的,先把錢還了!真鬧出亂子,讓鄉裏知道了,打井的事就黃了!咱農民就這樣,讓出力能豁出命,可說到錢,比命還金貴,尤其是怕了那些光說不練的騙子!”
    我看著窯洞牆上貼的修路捐款名單,紅紙上 “王德山 200 元”“張桂英 100 元”“劉建軍 2000 元” 的字跡被風吹得卷了邊,墨跡在歲月裏暈開,像一張張愁苦的臉。老會計蹲在地上數錢,他的手指抖得連鈔票都捏不住,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澤嵐,總共三萬兩千七百四十六塊,一分都不少。” 我咬了咬牙,從剛到賬的貸款裏數出這筆錢,往長條桌上一拍:“按名單領錢,一人一份,老會計記賬簽字!”
    領錢的場麵比捐款時熱鬧十倍。王德山老漢接過錢,粗糙的指尖在鈔票邊緣撚了又撚,突然把錢往桌上一放:“俺不領了!”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連蒼蠅飛過都能聽見聲音。他往我麵前走了兩步,拐杖重重磕在地上:“澤嵐為咱修路跑斷了腿,曬脫了皮,現在要打井,俺這點錢算啥?剛才是俺糊塗,忘了你是實心實意為咱辦事的好娃!”
    “俺也不領了!” 張嬸把錢塞回我手裏,圍裙上的豆腐渣蹭了我一身,“打井要緊,娃學費俺讓男人在工地再借借!” 剛才吵得最凶的劉建軍撓了撓頭,嘿嘿笑了:“俺就是急糊塗了,錢放你這兒比放銀行放心!你修的路結實,打的井肯定也甜!”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剛領走的錢又紛紛回到桌上,最後隻有三戶實在等著用錢給老人看病的人家領了款。
    我把剩下的錢重新收好,眼眶熱得厲害。王書記在旁邊抹了把臉:“你看,這就是咱農民,嘴硬心軟,認實在活兒!你真把事幹成了,他們能把心掏給你;可你要是耍嘴皮子,他們能把你罵到祖墳冒煙!前幾年那個技術員,收了錢沒打井,現在村裏娃都知道他的名字,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娃娃!”
    第二天一早,水利局的鑽井隊就開進了山坳。三台鑽機裝在藍白相間的卡車上,沿著新修的水泥路穩穩駛來,引擎轟鳴著撕開晨霧,驚得崖邊的酸棗樹抖落一地枯葉。王德山老漢帶著二十多個村民來幫忙,有的拿鐵鍁清理場地,有的用扁擔挑水給機器降溫,沒人提工錢的事。“自家打井自家幹,要啥工錢?” 他往我手裏塞了個烤紅薯,紅薯皮上還沾著泥土,“這是剛從窖裏刨的,填填肚子。”
    打井的日子比修路更苦。鑽機每天震得山坳都在抖,黃土混著機油濺得滿身都是,晚上躺到炕上,耳朵裏還嗡嗡響,像有無數隻蜜蜂在飛。最險的是打到十五米深時,鑽頭突然卡在了岩石層,機器發出刺耳的怪叫,黑煙滾滾,嚇得張嬸家的雞都飛上了樹。技術員急得直跺腳,說要請縣城的專家來,光出場費就得五千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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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請!” 王德山老漢蹲在井口看了半天,讓兒子騎摩托去鎮上買了桶機油,指揮著往鑽杆縫裏灌:“當年修水庫遇到這情況,老把式就這麽弄!” 他帶頭跳進齊腰深的泥漿裏,用木棍撬鑽杆,幾個年輕村民跟著跳下去,泥漿沒到大腿根,凍得人直打哆嗦。折騰到後半夜,鑽機終於重新轉了起來,王德山老漢的關節炎犯了,疼得直咧嘴,卻笑著說:“省下的錢能多買兩袋水泥,值!”
    蓄水池在山坳底動工那天,張嬸帶著八個婦女來送飯。她們提著大桶玉米粥,挎著裝滿醃蘿卜和煮土豆的籃子,在工地邊支起三塊石頭當灶台,炊煙嫋嫋地混著鑽機的轟鳴,在山坳裏畫出一道溫柔的弧線。“師傅們多吃點,有力氣打井!” 張嬸給技術員遞粗瓷碗,手腕上還沾著和麵的麵粉,“等井水通了,俺們天天給你們做油餅,管夠!”
    施工隊的王隊長過意不去,要按市場價給飯錢,王書記把錢推回去:“你們幫俺們打井,吃幾頓飯算啥?咱農民別的沒有,力氣和糧食管夠!但要說給錢,俺們真拿不出 —— 不是小氣,是真怕了,前幾年給假化肥販子付了錢,結果顆粒無收,現在看見要先交錢的事,心裏就打鼓。” 他搓著手,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貸款的十萬塊錢像指間的沙子一樣流走:五萬塊給鑽井隊付設備租賃費和材料費,三萬塊買水泥鋼筋修蓄水池,剩下的兩萬塊訂了輸水管道。我把賬本用紅繩掛在村委會門口,每一筆支出都寫得清清楚楚,連買了幾卷膠帶都記在上麵。王德山老漢每天都來瞅,戴著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核:“這鋼筋咋比鎮上貴五毛?”“水泥買多了吧?” 我耐心解釋:“叔,這是國標鋼筋,能撐五十年;多買的水泥是補裂縫的,咱得把活兒做紮實,不能讓後人罵咱糊弄事。” 他聽完點點頭,轉身就跟村民說:“澤嵐辦事細,一分錢都沒亂花,咱放心!”
    中途下了場暴雨,剛澆築的蓄水池底板被衝得坑坑窪窪。我正急得團團轉,村民們拿著塑料布、鐵鍬、掃帚跑來了。老人撐著傘擋雨,年輕人跳進積水裏鏟泥漿,孩子們用簸箕往外舀水。張嬸的兒媳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來送雨衣,孩子在懷裏哭,她卻笑著說:“沒事,等井水通了,娃就能喝幹淨水了,現在受點罪值當。” 雨停時,每個人都成了泥人,但蓄水池的底板卻完好無損,連技術員都豎大拇指:“從沒見過這麽齊心的村民!”
    鑽井隊終於打到水層那天,整個山坳都沸騰了。渾濁的泥水從井口噴湧而出,帶著地下的寒氣和泥土的腥氣,濺得圍觀的村民滿身都是,大家卻笑得合不攏嘴。技術員用儀器測了又測,激動地宣布:“水質達標!水量充足!夠全村人吃水加灌溉用三十年!” 王德山老漢撲通一聲跪在井邊,掬起一捧水就往嘴裏送,渾濁的泥水順著他的皺紋往下流,他卻笑得像個孩子:“甜!比山裏的泉水還甜!”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開始鋪輸水管道。管道從井裏接出來,先通到蓄水池,再分成支管通向三個自然村。村民們自發組成了施工隊,年輕人抬著六米長的水泥管,喊著號子往溝裏放;老人用钁頭刨石頭,手上磨出了血泡;婦女們給接口處纏防水布,手指凍得通紅。有段管道要穿過一道深溝,王德山老漢帶頭跳進齊腰深的土溝裏:“把管子遞下來,俺們在底下接!” 溝裏又黑又潮,他的關節炎犯了,疼得直抽冷氣,卻硬是堅持到管道接好才上來。
    兩個月後的試水日,全村人都聚到了蓄水池邊。連臥病在床的張大爺都被兒子背來了,他裹著厚厚的棉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蓄水池,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我按下水泵開關的瞬間,手心全是汗。隨著電機的轟鳴,清澈的井水順著管道流進蓄水池,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映得每個人的臉都亮晶晶的。
    “通水了!通水了!” 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孩子們光著腳丫跳進淺水區,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王德山老漢的藍布褂。張嬸的兒媳抱著孩子,讓孩子的小手伸進水裏:“摸摸,這是井水,以後再也不用走五裏地挑水了!” 幾個老人對著蓄水池拜了又拜,嘴裏念叨著:“老天爺保佑,澤嵐是福星……” 王德山老漢走到我麵前,突然對著我鞠了一躬:“澤嵐,謝謝你,你讓咱李家坳幾輩子沒喝上幹淨水的人,喝上了井水!”
    施工隊走那天,村民們往卡車裏塞滿了自家產的蘋果、核桃和曬幹的紅棗。王德山老漢把自己釀的米酒往師傅們手裏塞:“嚐嚐咱的酒,井水釀的,甜!” 張嬸拉著技術員的手:“以後常來玩,管飯!” 師傅們眼圈紅了:“修了這麽多地方,就你們村不一樣 —— 讓出力拚命幹,說給錢卻臉紅,你們農民啊,真是又可愛又讓人疼!”
    站在蓄水池邊,看著清澈的井水倒映著藍天白雲,我突然懂了王書記的話。咱農民就是這樣:你要是耍嘴皮子搞形式主義,他們一分錢都吝惜,眼睛瞪得比誰都大;可你要是真心實意為他們辦事,把路修通、把井打好,他們能把心掏給你,出力氣的時候絕不含糊。他們的可愛藏在跳進泥漿的褲腿裏,藏在送來的熱粥裏,藏在不領工錢的笑容裏;他們的無奈刻在討錢時的紅眼睛裏,刻在怕被騙的謹慎裏,刻在對 “實在” 兩個字的執著裏。
    王德山老漢遞給我一瓢井水,涼絲絲的甜意在舌尖散開。“澤嵐,下一步種果樹吧?有了水,啥都能長!” 他的皺紋裏淌著笑意,像這蓄水池的水波一樣溫柔。我望著遠處正在清理荒草的梯田,心裏知道,路通了,水來了,這片黃土坡的希望,才剛剛開始生長。而這些既可愛又無奈的農民,會和我一起,用汗水把日子種得越來越甜,讓這片曾經荒涼的土地,長出金燦燦的未來。
    夕陽西下,把蓄水池染成了金紅色。村民們漸漸散去,回家的路上,他們的笑聲和腳步聲在黃土坡上回蕩,像一首樸實而充滿希望的歌謠。我知道,這隻是開始,未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但隻要心裏裝著這些可愛的村民,腳下踩著這片堅實的土地,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沒有達不到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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