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私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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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大院的熄燈號剛響過,李澤嵐揣著那本黑色筆記本,踩著薄雪往趙書記的宿舍走。正月的月光把雪地照得發白,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條拖在身後的尾巴。路過食堂後牆時,聞到股煤煙味——趙書記準是又在屋裏生了爐子。
    “進來。”趙書記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混著咳嗽聲。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煤煙混著煙草的熱氣撲麵而來,趙書記正蹲在爐子前添煤,軍綠色夾克的肘部磨出了白邊。屋裏沒開燈,隻有爐口的火光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把那幅“為人民服務”的標語照得忽明忽暗。
    “坐。”趙書記往炕沿上挪了挪,騰出塊地方。炕上鋪著粗布褥子,邊角磨得發毛,卻幹淨得沒有一點灰。李澤嵐剛坐下,就被遞過來個搪瓷缸,裏麵的茶水還冒著熱氣,缸沿上缺了塊瓷,露出裏麵的黑鐵皮。
    “蘇記者走了?”趙書記吸了口煙,火星在昏暗中亮了亮。
    “嗯,今早的火車,說稿子寫完會先給我看。”李澤嵐摩挲著搪瓷缸,缸底的茶漬結了層硬殼,“她臨走前提了個法子,說對付這些爛賬,得找個‘由頭’。”
    趙書記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城裏姑娘懂啥?咱青石鄉的事,得用土辦法。”話雖這麽說,他卻往李澤嵐身邊湊了湊,“她啥法子?”
    “她說可以借‘全省年輕幹部調研’的名義,把縣紀委的人請過來,說是‘指導工作’,實際上幫咱核賬。”李澤嵐從懷裏掏出那本黑色筆記本,借著爐光翻開,“王鄉長這些賬,牽扯的人太多,咱自己查,怕是有人不配合。”
    趙書記的手指在“劉三喜送感謝費兩萬”那行字上重重一戳,爐鉤子被他攥得咯吱響:“我就知道這小子不幹淨!去年水渠驗收,他非說‘專家說合格’,原來專家是他自己!”他突然往起一站,炕沿被蹬得晃了晃,“要不直接把本子交縣紀委?”
    “不行。”李澤嵐按住他的胳膊,掌心能摸到對方肌肉的緊繃,“王鄉長剛調去開發區,這時候捅出去,縣裏該說咱青石鄉‘留不住人’。再說,賬本上這些名字,有幾個是隻跟王鄉長打交道的?”他往爐子裏添了塊煤,火苗“騰”地竄起來,“得一步一步來,先撿著能說清的辦。”
    趙書記重新坐下,從炕席底下摸出個牛皮紙包,裏麵裹著幾頁紙。“這是我讓老鄭偷偷抄的,王鄉長簽字的付款單,共十七筆,合計六十三萬。”他指著其中一張,“就說這筆‘種薯運輸補貼’,三萬塊,收款方是他小舅子開的雜貨鋪,哪有雜貨鋪搞運輸的?”
    李澤嵐把單子按日期排好,突然指著2007年12月28日那張:“這筆五萬的‘青苗補償’,發放名單上寫的是張家村,但我問過張老五,他說根本沒收到。”他想起蘇晴拍的那張種薯窖照片,窖裏堆的陳薯足有半人高,“這錢十有八九是買了陳薯充數,好讓種薯款的賬平上。”
    “那先從種薯款下手。”趙書記磕了磕煙灰,火星落在雪地上,“明天我讓老鄭把農資公司的賬戶流水調出來,再讓農技站的人去各村統計實際收到的種薯量,兩相對照,看差多少。”他頓了頓,眼神沉下來,“張老五要是敢不配合,我就把他前年多領低保的事捅出去。”
    李澤嵐點頭,又翻到水渠工程那頁:“水渠的事更麻煩,混凝土強度不夠,得返工。但施工隊是王鄉長找來的,現在天天來鄉政府堵門要尾款。”他想起蘇晴拍的裂縫照片,裏麵塞著的河沙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請縣質監站來做檢測,出份正式報告,拿著報告去找施工隊,要麽返工,要麽扣錢。”
    “質監站的劉站長是我老戰友。”趙書記的眼睛亮了亮,“我明天給他打電話,讓他親自來。就說‘年輕幹部經驗不足,請老領導指導’,他準來。”他往李澤嵐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這工程隊老板跟張建國是拜把子兄弟,正好借機敲打敲打,讓他們把吞進去的吐出來。”
    爐子裏的煤燒得通紅,把兩人的臉映得發亮。李澤嵐想起蘇晴臨走時說的“把問題攤在陽光下”,突然覺得這些盤根錯節的事,其實也沒那麽難——就像小時候在李家坳修水渠,看著是一團亂麻,隻要找到漏水的地方,一鍁土一鍁土地填,總能堵上。
    “低保名單的事,我想這麽辦。”李澤嵐的手指在名單上劃著,“先讓各村重新公示,注明‘新核查版本’,下麵留我的手機號,誰有意見直接找我。”他想起王大娘那雙哭紅的眼,“對那些被冒領的,要追回去年的錢;該保沒保的,這個月就補上,往前補三個月。”
    趙書記猛地拍了下大腿,炕都跟著顫:“就該這麽辦!王鄉長總說‘穩定第一’,他懂個屁!真正的穩定,是讓老百姓心服口服!”他從牆角摸出瓶二鍋頭,擰開蓋子遞過來,“喝點?暖暖身子。”
    李澤嵐抿了口,烈酒像火燒似的滾進喉嚨。“還有件事,”他放下酒瓶,眼神變得鄭重,“王鄉長那輛桑塔納,登記在他兒子名下,但購車款是水渠工程款付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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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懂你的意思。”趙書記打斷他,往爐子裏添了塊煤,“這事急不得。等種薯和水渠的事有了眉目,再找機會‘無意間’讓縣紀委知道。”他笑了笑,露出點老狐狸似的精明,“現在打出去的拳,得一拳比一拳重。”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把雪地照得像鋪了層銀。李澤嵐望著牆上晃動的影子,突然覺得心裏那塊堵了多天的石頭,好像被爐火燒化了。他想起剛當代鄉長時的手足無措,想起蘇晴鏡頭裏自己迷茫的臉,再看看眼前這位脾氣火爆卻心細如發的老書記,突然明白基層工作的訣竅——光有衝勁不行,還得有趙書記這樣的“土辦法”;光有規矩也不行,還得懂得什麽時候該“靈活”。
    “明早八點開班子會?”趙書記往爐子裏撒了把碎煤,火星濺出來,在地上滅成點點黑。
    “八點。”李澤嵐站起身,搪瓷缸裏的茶水已經喝透了,留下股淡淡的澀,“我先回去了,您也早點歇。”
    推開門時,冷風吹得人一激靈,卻格外清爽。李澤嵐抬頭望了望月亮,覺得比前幾天亮了不少。他往自己宿舍走,腳步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這聲音踏實得很,像在數著解決問題的日子,一步是一步。
    路過辦公室時,他停了停,看見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在月光下挺著尖刺,像是在給他站崗。李澤嵐笑了笑,心裏已經盤算好了明天的事:先開班子會統一思想,再分頭行動,種薯款、水渠、低保……哪樣都不能耽誤。
    他知道,這些問題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但隻要邁出第一步,就比站在原地強。就像這正月的雪,看著厚,太陽一出來,總會化的。而他要做的,就是當好那個掃雪的人,一點點把路清出來,讓老鄉們能踏踏實實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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