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小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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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三上午剛過十點,縣長辦公室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步伐急促卻又刻意放輕,停在門口時還頓了兩秒,李澤嵐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財政局局長趙天成。這已是這周的第三次了,前兩次要麽抱著厚厚的財政報表來“核對桑蠶試點的資金測算”,要麽借著農業補貼發放的由頭“匯報進度細節”,每次匯報都條理清晰,可話裏話外總繞著些沒頭沒尾的話,眼神也總不自覺地往門口飄,那欲言又止的模樣,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有話沒敢說。
    “進。”李澤嵐放下手中的鋼筆,指尖在剛擬好的《綠色農業發展實施方案》上輕輕點了點,抬頭看向門口。
    趙天成果然抱著一疊文件走了進來,深藍色的西裝外套上還沾著點晨起的露水,顯然是從財政局直接趕過來的。他臉上堆著客氣又帶著幾分拘謹的笑,將文件輕輕放在辦公桌一角:“李縣長,這是您昨天要的全縣農業補貼發放明細,每一筆都標了鄉鎮和受益農戶數,還有桑蠶試點村的資金分配方案——您看要不要現在跟您過一遍?”
    “先放這兒吧,我下午抽空看。”李澤嵐指了指辦公桌旁的文件櫃,目光落在趙天成緊繃的肩膀上。他注意到,趙天成的手指在文件封麵上反複摩挲著,指甲蓋因為用力而泛出些許青白,這是典型的緊張反應。前兩次也是這樣,匯報到收尾時,總要用“對了李縣長,還有個事……”這樣的話開頭,可話到嘴邊又會突然岔開,要麽說“還是等下次開會再議”,要麽說“可能是我想多了,不耽誤您時間”,每次都這樣不了了之。
    趙天成點點頭,卻沒立刻離開,反而往前湊了半步,眼神快速掃過辦公室的門,壓低聲音開口:“李縣長,關於上周您提的交通局那筆鄉村公路維護款,我這邊核對了一下去年的支出記錄,發現……”話說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閉了嘴,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連忙改口,“發現沒什麽問題,就是想跟您說一聲,款項已經準備好了,隨時能撥付。”
    李澤嵐看著他這副欲言又止、明顯藏著心事的樣子,心裏徹底有了數。他起身走到牆角的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溫熱的礦泉水,遞到趙天成麵前:“趙局長,喝口水,別急。報表的事不著急,你這幾次來,話裏總像藏著東西,是不是有什麽難開口的?要是辦公室不方便,咱們換個地方說。”
    趙天成接過水杯的手猛地頓了一下,溫熱的杯壁透過指尖傳來暖意,他抬頭對上李澤嵐的目光——那目光平和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沒有審視,沒有催促,隻有純粹的傾聽。這一刻,趙天成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鬆了下來,之前憋了許久的猶豫和顧慮,在這道目光的注視下,漸漸消散了大半。他沉默了幾秒,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李縣長,有些事……確實在辦公室不方便說,涉及到的人和事都太敏感,怕傳出去惹麻煩。”
    “我明白。”李澤嵐輕輕點了點頭,語氣依舊平和,沒有追問具體是什麽事,隻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晚上你找個安靜的小館子,不用大地方,也不用搞什麽排場,就咱們兩個人,邊吃邊聊。選你熟的、放心的地方,畢竟是你要說事,得讓你覺得踏實。到時候把地址發我手機上,我自己過去,不用驚動其他人。”
    這話一出,趙天成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緊繃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鬆了下來。他連連點頭,原本拘謹的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連聲音都輕快了幾分:“好!好!太謝謝您了李縣長!我知道有家私房菜,在老城區的巷子裏,是我老戰友開的,夫妻倆都是實在人,嘴嚴得很,從來不多問客人的事。晚上七點,我把地址和巷子口的標記發您手機上,保證沒人打擾!”
    “行,就這麽定。”李澤嵐沒再多問細節,轉身坐回辦公桌後,拿起桌上的桑蠶試點資金分配方案,“補貼明細你標了重點,我下午仔細看,有不清楚的地方再找你。交通局那筆維護款,等我看完報表再說,不急。”
    趙天成這才徹底放了心,又簡單跟李澤嵐確認了幾句桑蠶試點的資金撥付時間,便抱著空文件夾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這一次,他的腳步不再像來時那樣急促緊繃,反而透著幾分輕快,連關門的動作都輕柔了許多,顯然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
    李澤嵐看著緊閉的門,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趙天成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從第一次匯報時對方那躲閃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就猜到這人手裏肯定握著些不一般的情況,隻是礙於環境和顧慮不敢說。現在主動提出換地方聊,既是給趙天成一個台階,也是為了能聽到最真實的情況——在陽山這盤複雜的棋局裏,多一個知情人,就多一分解開謎團的可能。
    下午的時間,李澤嵐專心處理著手裏的工作,將農業補貼明細和桑蠶試點資金方案逐一核對,遇到疑問的地方就用紅筆標注出來,準備第二天找趙天成確認。期間陳默進來送過一次文件,見他專注,便輕手輕腳地放下文件就退了出去,沒敢打擾。直到傍晚六點半,李澤嵐才收拾好辦公桌,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趙天成已經把地址發了過來,還特意加了備注:“巷子口有棵老槐樹,掛著紅燈籠,直接往裏走第三個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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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澤嵐沒讓司機送,自己開著私家車往老城區趕。老城區的巷子窄,路邊停滿了居民的電動車,他隻能把車停在巷口幾百米外的停車場,步行往裏走。傍晚的巷子很熱鬧,居民們端著飯碗坐在門口聊天,孩子們在巷子裏追逐打鬧,空氣中飄著飯菜的香味,透著一股煙火氣。他按著趙天成的備注,很快找到了那棵老槐樹,紅燈籠在暮色中晃悠,格外顯眼。
    往裏走第三個門,是一扇朱紅色的木門,門上掛著塊小小的木牌,寫著“老戰友私房菜”。李澤嵐輕輕敲了敲門,門很快就開了,趙天成探出頭來,看到是他,趕緊側身讓進:“李縣長,您可來了!快進來,外麵涼。”
    院子不大,鋪著青石板,角落裏種著幾株月季花,雖然已經過了花期,卻依舊綠油油的。正對著院門的是一間平房,門簾撩著,裏麵亮著暖黃色的燈。趙天成領著李澤嵐走進屋,裏麵是個小單間,擺著一張四方木桌和四把竹椅,桌上已經擺好了三菜一湯:一盤炒臘肉,油亮亮的透著香氣;一盤清蒸鱸魚,上麵撒著蔥花和薑絲;還有一碟涼拌野菜,翠綠爽口;中間是一碗排骨湯,冒著熱氣。旁邊放著一壺溫熱的米酒,酒壺是陶瓷的,看著有些年頭了。
    “李縣長,您坐。”趙天成熱情地拉過椅子,“這都是我讓老戰友做的家常菜,沒什麽貴重東西,就是幹淨、實在。米酒是自家釀的,度數不高,喝著暖身子。”
    “挺好,這樣就很實在。”李澤嵐坐下,看著桌上的菜,心裏有了幾分暖意。在機關裏待久了,見慣了各種排場的應酬,這樣簡單的家常菜反而更讓人放鬆。
    老板送完最後一碗米飯,就識趣地退了出去,還把門輕輕帶上,留下兩人在屋裏。趙天成給李澤嵐倒了杯米酒,酒液清澈,帶著淡淡的米香。“李縣長,我先敬您一杯,謝謝您願意聽我說話。”他舉起酒杯,語氣裏滿是感激。
    “先吃飯,邊吃邊說。”李澤嵐舉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口米酒,口感微甜,後味帶著點酒香,確實好喝。
    兩人先安靜地吃了幾口菜,趙天成顯然是餓了,連著夾了好幾塊臘肉。等肚子墊了底,他才放下筷子,喝了口米酒,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眼神變得鄭重起來,聲音也壓得低了些:“李縣長,我今天找您,其實是想跟您說說劉建國縣長的事——您剛來陽山,可能不知道,劉縣長之前是咱們縣的縣長,後來突然調去市人大當副主任了,您知道這裏麵的門道嗎?”
    李澤嵐夾菜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趙天成:“我聽人提過一句,說是正常調動,怎麽,這裏麵還有別的情況?”
    “正常調動?那都是表麵說法!”趙天成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些,又趕緊意識到不妥,飛快地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語氣裏帶著幾分激動和氣憤,“根本就是被陳衛國逼走的!劉縣長是我老領導,我跟了他快十年,從他在鄉鎮當書記的時候就跟著他,他那人我最清楚,踏實、肯幹,心裏裝著老百姓,從來不會搞那些彎彎繞繞。當年他調來陽山當縣長,本來是想好好幹一番事,沒想到剛上任沒半年,就跟陳衛國對上了!”
    “怎麽對上的?”李澤嵐放下筷子,認真地聽著。
    “還不是因為交通局的那些爛事!”趙天成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語氣裏滿是無奈,“您前段時間不是去各鄉鎮調研了嗎?肯定看到了,有些鄉村公路剛修沒兩年,路麵就坑坑窪窪的,下雨天根本沒法走。還有前年修的那條省道連接線,花了好幾千萬,結果去年雨季就塌了一段,最後還是用應急搶修資金補的窟窿。劉縣長剛來就發現了這些問題,覺得這裏麵肯定有貓膩,就想查一查交通局的項目招投標和資金流向。”
    他喝了口米酒,情緒稍微平複了些,繼續說道:“劉縣長先是找交通局局長要賬本,那局長是陳衛國的老部下,推三阻四的,拖了半個月才把賬本交上來。結果劉縣長剛看了沒三天,就有人匿名舉報他‘收受施工隊好處,插手工程招標’,舉報信直接寄到了市紀委和縣委。市紀委後來派人來查,查了一個多月,什麽問題都沒查出來,最後隻能按‘查無實據’結案。”
    “可陳衛國不這麽算啊!”趙天成的聲音又激動起來,“他到處跟人說,劉縣長‘不懂規矩,剛上任就想搞事情,攪亂陽山的發展大局’,還在縣委班子會上‘勸’劉縣長‘要顧全大局,別揪著小事不放’。劉縣長氣不過,去找陳衛國理論,結果陳衛國倒打一耙,說劉縣長‘不服從縣委領導,搞個人主義’,兩人吵得很凶。”
    李澤嵐眉頭微蹙,手指在桌沿輕輕敲擊著。他調研時確實發現了鄉村公路的質量問題,當時還以為是施工技術不過關,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麽複雜的牽扯。“後來呢?劉縣長就沒再繼續查?”
    “怎麽沒查!”趙天成歎了口氣,眼裏滿是惋惜,“劉縣長是個認死理的人,覺得隻要有問題,就必須查清楚。他偷偷找我要了交通局近幾年的財政撥款記錄,想從資金流向裏找出線索。可沒想到,這事還是被陳衛國知道了。陳衛國沒明著阻攔,卻在後麵使絆子——當時劉縣長想推動一個農產品加工園項目,需要財政撥款兩百萬,方案都報上去了,陳衛國卻在班子會上直接否決,說‘項目不成熟,市場前景不明,不能浪費財政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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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呢?沒過多久,交通局就報上來一個‘道路翻新’項目,說是要把縣城到鄉鎮的幾條路重新鋪一遍,預算三百萬。陳衛國在會上拍板同意,還催著我盡快撥付資金。”趙天成冷笑一聲,“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那幾條路剛修了三年,根本沒必要翻新,可陳衛國壓著,我隻能撥款。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施工隊根本就是陳衛國的遠房親戚開的,所謂的‘翻新’,就是把表麵的瀝青刮掉再重新鋪一層,錢全進了他自己人的腰包!”
    “劉縣長知道後,氣得不行,直接去找了市裏的領導反映情況。可陳衛國在市裏有人,早就提前打了招呼,說劉縣長‘工作能力不足,還不服從管理,跟縣委班子鬧矛盾,影響陽山穩定’。後來市裏來考察幹部,陳衛國又‘好心’跟考察組提了句,說劉縣長‘最近身體不好,精力跟不上,怕是承擔不了縣長的工作,建議調整個輕鬆點的崗位’。”
    趙天成說到這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眶有些發紅:“沒過多久,調令就下來了,讓劉縣長去市人大當副主任。說是提拔,其實誰都知道,那就是個閑職,明升暗降,逼著他退居二線!劉縣長走的那天,就帶了個行李箱,連辦公室的東西都沒多帶,我去送他,他跟我說‘陽山這地方水太深,你以後多注意,要是遇到敢幹事的領導,就把該說的都說了,別讓老百姓跟著吃虧’。”
    說著,趙天成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摸出一個牛皮紙袋,袋子有些舊,邊角都磨得起了毛。他把紙袋輕輕推到李澤嵐麵前,聲音帶著幾分鄭重:“李縣長,這裏麵是劉縣長當年整理的交通項目疑點記錄,還有我悄悄複印的財政撥款憑證和銀行流水——有些款項的流向很可疑,根本不是用在項目上。劉縣長走的時候把這東西交給我,說‘留著,總會有用’。我猶豫了很久,直到看到您來陽山後,踏踏實實搞調研,真心實意推綠色農業和桑蠶業,我才覺得,您就是那個敢幹事的領導,這東西交給您,值!”
    李澤嵐拿起紙袋,指尖能清晰地摸到裏麵文件的厚度。他打開袋口看了一眼,裏麵的文件按時間順序整理得整整齊齊,每一頁上都有劉建國的批注,紅筆圈出的疑點格外醒目,旁邊還附著對應的財政憑證複印件。這些東西,顯然是劉建國當年一點一點收集整理出來的,凝聚著心血和不甘。
    “你就不怕陳衛國知道後,對你不利?”李澤嵐抬頭看向趙天成,語氣裏帶著幾分疑問。
    趙天成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怕什麽?我都五十多歲了,明年就要退居二線了,還怕丟官嗎?當年劉縣長待我不薄,處處照顧我,我不能讓他受了這麽大的委屈還沒人知道。再說,您來陽山後做的這些事,都是為了老百姓好,為了陽山的發展好,我要是再藏著掖著,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身上這身衣服!”
    兩人又聊了近一個小時,趙天成把陳衛國在陽山的人脈關係、各個部門安插的人手,還有交通局近幾年的核心利益牽扯,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他還特意提醒李澤嵐:“陳衛國這人記仇得很,誰要是敢動他的利益,他肯定會報複。您要是想查交通局的事,可得多留個心眼,最好先從外圍入手,別打草驚蛇。財政局裏也有他的人,是個副科長,平時總盯著我的動靜,您以後跟我對接工作,要是涉及敏感內容,最好私下聯係。”
    李澤嵐認真地聽著,把這些信息一一記在心裏。趙天成說的這些,正好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測,也讓他對陽山官場的複雜局勢有了更清晰的認識——陳衛國經營八年,根基確實深厚,想要撼動,必須小心謹慎。
    離開私房菜時,已經快九點了。趙天成堅持要送李澤嵐到巷口,兩人走在安靜的巷子裏,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李縣長,這些東西您拿著,一定要保管好。要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隨時找我,我一定盡力。”趙天成再次叮囑道。
    “我知道,謝謝你,趙局長。”李澤嵐點點頭,“你也注意安全,回去吧。”
    看著趙天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裏,李澤嵐才轉身往停車場走。夜風有些涼,他把牛皮紙袋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回到車裏,他沒有立刻發動車子,而是拿出手機給陳默發了條消息:“明天上班後,以‘梳理全縣基礎設施資金使用情況’為由,調近五年交通局所有項目的招投標文件、驗收報告和財政支付憑證,單獨送到我辦公室,注意保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沒過幾分鍾,陳默的消息就回了過來:“收到,李縣長,保證辦妥,絕不泄露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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