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林場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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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著郭春海的脖領子往裏灌,勞動布工作服濕透了,沉甸甸地貼在身上。他拄著索撥棍,每走一步右腳踝就傳來鑽心的疼。烏娜吉走在他前麵,墨綠色的確良襯衫濕透後變成深黑色,勾勒出纖細卻結實的腰背線條。
停一下。格帕欠喘著粗氣,把背上的二愣子往上托了托。這個壯實的鄂倫春漢子額頭青筋暴起,汗水混著雨水往下淌。二愣子右腿的簡易夾板已經鬆動,褲管被血浸透後又讓雨水衝淡,在碎石路上留下一道淡紅色的痕跡。
托羅布接過二愣子,像扛麻袋似的把他甩到肩上:廢物點心,叫你貪心!罵歸罵,他蒲扇大的手卻穩穩托住二愣子的傷腿。
前麵就是機耕路。烏娜吉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指向遠處一條泥濘的土路,順著路走半小時就能到林場衛生所。
郭春海摸出懷表看了眼,玻璃裂痕裏的指針指向五點四十。這個點林場已經下工,路上應該沒什麽人。他剛鬆了口氣,前方樺樹林裏突然閃出三個人影。
站住!
為首的正是林場保衛科李幹事,穿著雨衣,手裏端著把雙管獵槍。身後兩個年輕科員也端著槍,是林場配發的五六式半自動,槍口直指他們。
郭春海心頭一緊,下意識摸向腰間——他的五六半早就打光了子彈,現在別在那兒的隻有一把獵刀。烏娜吉悄悄挪了半步,擋在他和二愣子前麵。
李叔,烏娜吉聲音甜得像蜜,這麽大雨您還巡山啊?
李幹事四十出頭,瘦長臉上有道疤,據說是年輕時跟偷木賊幹架留下的。他啐了口唾沫:少套近乎!私自進山采參,違反林場規定第三十七條!槍管點了點他們鼓鼓囊囊的背囊,東西交出來!
雨水順著李幹事的帽簷往下滴,在他槍管上匯成小水流。郭春海注意到他食指一直扣在扳機上,這個距離,雙管獵的霰彈能把人轟成篩子。
托羅布把二愣子交給格帕欠,猛地往前一步:你他媽......
郭春海一把拽住他。李幹事身後的科員已經拉開槍栓,清脆的聲在雨聲中格外刺耳。
李幹事,郭春海挺直腰板,盡管腳踝疼得他直冒冷汗,我們同誌腿摔斷了,得趕緊送醫。人參的事回頭再說。
李幹事冷笑:回頭?回頭你們就把參賣了!他槍管轉向格帕欠背上的二愣子,裝什麽死?下來!
二愣子虛弱地抬起頭,臉色白得像紙:李...李叔,我真不行了......話音未落,一口血沫咳出來,濺在李幹事雨靴上。
場麵一時僵持。雨越下越大,遠處傳來悶雷聲。郭春海盤算著對策——硬拚不行,他們彈藥耗盡,二愣子又急需救治;服軟更不行,那株六品葉崖參值兩千多塊,夠買台二手拖拉機了。
李叔,烏娜吉突然開口,聲音輕柔,小芳姐的咳嗽好些了嗎?
李幹事表情一滯。他閨女咳了小半年,縣醫院開的甘草片越吃越厲害,這事林場人盡皆知。
烏娜吉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小心地打開——裏麵是幾根斷掉的參須,截麵還滲著新鮮汁液:這是崖參須,專治肺病。阿瑪哈說,鮮參須燉雪梨,三副就能見效。
李幹事喉結動了動。他當然知道崖參的珍貴,去年縣裏藥材公司收購價是普通山參的三倍。
您先拿去用,烏娜吉把參須包好,遞過去,不夠再來找我。
雨幕中,李幹事的手微微發抖。他瞥了眼身後的科員,突然壓低聲音:最近局裏查得嚴......話是這麽說,手卻接過了油紙包,迅速塞進雨衣內兜。
趕緊下山吧,他聲音忽然和氣了許多,最近有狼群......說著讓開了路。
五人默默通過。走出百來米,托羅布憋出一句:就這麽給他了?
烏娜吉狡黠地眨眨眼:我給的是斷掉的那截主根,本來就不完整。她拍拍懷裏的布袋,完整的在這兒呢。
郭春海忍不住笑了。他的烏娜吉,從來就不是個簡單的姑娘。二愣子在格帕欠背上虛弱地笑起來,結果牽動傷處,又變成一陣咳嗽。
轉過一道山梁,林場建築群出現在視野中。紅磚平房排列整齊,煙囪冒著炊煙,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溫暖。郭春海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不僅是冷的,更是腎上腺素消退後的反應。
直接去衛生所,他吩咐道,托羅布去找我爹拿錢,烏娜吉回家燒熱水,格帕欠......
我去還拖拉機。格帕欠接口,明天還要拉枝丫材。
衛生所是棟白色平房,門口停著輛牌自行車,車把上掛著紅十字藥箱。郭春海推門進去時,值班的劉大夫正在給一個伐木工包紮手傷。
喲,這是咋整的?劉大夫推了推眼鏡,看到二愣子的慘狀立刻站起身,放床上!
二愣子被平放在診療床上,格帕欠幫他脫掉血糊糊的褲子。傷口暴露的瞬間,劉大夫倒吸一口涼氣——大腿被岩石刺穿,斷骨刺出皮肉,已經有些感染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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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送縣醫院,劉大夫麻利地消毒包紮,我這兒處理不了。
郭春海心裏一沉。縣醫院離這兒六十多裏地,雨天路不好走......
用林場的吉普車。劉大夫看出他的顧慮,已經拿起電話,我跟王場長說。
半小時後,二愣子被抬上林場那輛老舊的北京吉普。郭春海塞給司機老張兩包大前門張叔,麻煩開穩當點。
放心。老張把煙揣進兜,發動車子,你爹剛給了五十塊錢押金,夠用了。
送走吉普車,郭春海終於鬆了口氣。雨小了些,天色已晚,林場喇叭裏正播放著《邊疆的泉水清又純》。他拖著傷腳往家走,路過食堂時聞到燉酸菜的香味,肚子頓時咕咕叫起來。
烏娜吉家亮著燈,窗玻璃上蒙著水汽。郭春海敲門進去,暖流撲麵而來——炕燒得熱乎乎的,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和玉米餅。烏娜吉換了件粉紅色毛衣,正在灶台前攪動一鍋薑湯。
阿瑪哈呢?郭春海脫下濕透的工作服,掛在火牆邊烘著。
去老金溝了,烏娜吉盛了碗薑湯遞給他,說是有夥南方人來收皮子。她眼睛亮晶晶的,參藏好了,在我嫁妝箱底下。
郭春海心頭一暖。鄂倫春姑娘的嫁妝箱是神聖的,就算保衛科來查也不敢亂翻。他捧著碗暖手,薑湯的辛辣直衝鼻腔,驅散了些許寒意。
腳給我看看。烏娜吉蹲下來,輕輕脫下他的膠鞋。腳踝腫得像饅頭,泛著青紫色。她取來獾子油,溫熱的手掌貼上傷處,慢慢揉搓。
郭春海疼得直咧嘴,但沒縮腳。烏娜吉的手法是從阿坦布那兒學的,力道恰到好處。獾子油滲入皮膚,火辣辣的疼過後是絲絲涼意。
明天別上工了,烏娜吉給他裹上繃帶,我去跟車間主任說。
郭春海搖搖頭:不行,那台集材機變速箱得修,全場就我懂這個。
正說著,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托羅布帶著一身水汽闖進來,手裏拎著個玻璃瓶:爹給的虎骨酒!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金牙——那是去年打獵時被野豬撞掉的,用賣皮子的錢鑲的。
三人圍著炕桌吃飯。酸菜燉得恰到好處,五花三層的白肉片薄如紙,入口即化。托羅布狼吞虎咽地吃了五個玉米餅,才騰出嘴說話:爹說了,那株崖參別急著賣,等南方客商來。
烏娜吉給郭春海夾了塊肉:李幹事那邊......
沒事,托羅布滿不在乎,他閨女病好不了還得來求咱們。說著做了個數錢的手勢。
郭春海卻皺起眉頭。李幹事不是善茬,今天雖然糊弄過去了,但保不齊會找後賬。特別是那株六品葉,按林場規定確實該上交......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是幾聲狗吠。烏娜吉掀開窗簾一角:保衛科的,挨家查什麽呢。
郭春海心頭一緊。托羅布已經摸到了門後,那裏掛著把開山斧。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狼嚎,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狼群!烏娜吉臉色變了,在林場邊上!
郭春海顧不得腳傷,抓起索撥棍就往外衝。門外雨已經停了,月亮從雲縫裏露出半張臉。林場北側的圍欄外,十幾雙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保衛科的人正用手電筒照向那邊,光束中隱約可見灰黑色的身影。李幹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所有人回家鎖好門!場部組織巡邏隊!
又一聲狼嚎響起,這次離得更近。郭春海渾身汗毛倒豎——他認出了這個聲音,不是普通的狼嚎,而是帶著某種複仇的意味。那頭跛腳公狼雖然死了,但它的族群記住了仇人的氣味。
烏娜吉抓緊他的手臂:它們...是衝我們來的?
郭春海沒有回答。月光下,狼群中最顯眼的是頭體型較小的母狼,它沒有參與嚎叫,隻是靜靜站在最前方,黃綠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這個方向——正是那天被烏娜吉射中眼睛的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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