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陳瑤妹入羅刹海市贖魂齋·心光
字數:8009 加入書籤
原文再續。
霧隱町的祠堂,死寂如封了百年的墓穴。斷壁殘垣間爬滿暗綠苔蘚,潮氣順著磚縫沁出,朽壞的梁柱斜斜支棱,像一具具風幹的骸骨在海霧中若隱若現,每一道裂痕都刻著歲月的哀嚎。陳瑤妹立於廢墟中央,指尖還殘留著發聲時的震顫——那聲清越的“清”字,如淬火利刃劃破濃稠陰霾,祠堂內盤踞的邪祟在聲波中尖嘯潰散,化作縷縷黑煙,隻餘下一地焦黑灰燼與尊尊龜裂神像,破碎的眼眶空洞地朝著門口,似在無聲控訴這輪回不休的罪孽。
陳瑤妹正欲轉身離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稚嫩童聲,細弱卻執拗,如一根冰棱細針,猝不及防刺破了她心頭久積的寒繭。
“姐姐……我娘說,你和畫上的人很像。”
陳瑤妹腳步一頓,緩緩回頭。月光從破洞屋頂漏下,織成一片朦朧銀紗,照亮了說話的小女孩。她約莫七八歲年紀,梳著兩條麻花辮,發梢沾著細碎海霧,眉眼清秀得像幅暈染的水墨畫。女孩懷裏捧著本被蟲蛀蝕的舊畫冊,封麵泛黃發脆,邊角卷成了波浪,她小心翼翼翻開其中一頁,踮著腳尖遞到陳瑤妹麵前,指尖帶著孩童特有的溫熱。
畫上是位女子,身著月白民國旗袍,領口繡著細密纏枝蓮,花瓣紋路在紙頁上微微凸起,手中緊握著一枚古樸汐貝,立於驚濤駭浪拍打的礁石之上。那女子眉眼輪廓,竟與陳瑤妹自己如出一轍,隻是那雙眸中,藏著一分她從未有過的決絕,還有一絲看透世情的悲憫,像曆經千瘡百孔,卻依舊不肯熄滅的微光,在紙頁間靜靜流淌。
畫冊下方一行小字,墨跡被歲月浸得斑駁,卻依稀可辨:
陳氏瑤音,持貝破妄,歿於甲子年海霧,年二十有三。
陳瑤妹呼吸驟然一滯,指尖撫上冰涼紙麵,墨跡的紋路粗糙而清晰,帶著舊時光的溫度。瑤音……這是她的乳名,自小隻有爹娘與祖母喚過,長大後便被塵俗掩埋,連她自己都快遺忘,如今卻在一本百年舊冊上,撞見了與自己同名、同貌的女子。
可她分明生於乙醜年,今年不過二十六歲,與畫冊上“甲子年歿”的記載,隔著整整一個輪回的距離。
畫中人是她,又不是她。
“這畫……是誰畫的?”她聲音微顫,指尖幾乎要戳破單薄畫紙,仿佛怕驚擾了畫中沉眠的魂靈。
女孩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夢囈:“是祖奶奶畫的。她臨終前說,霧隱町的霧不會永遠不散,等霧散那天,真正的持貝人會回來,帶著能穿透黑暗的聲音,斬斷這無盡的輪回。”
陳瑤妹怔立原地,海霧順著祠堂破口湧進來,帶著鹹澀濕氣,吹動畫紙沙沙作響,如同逝去之人的低語。她忽然福至心靈,那些祖輩流傳的零散傳說、祖母臨終前含糊的囑托、自己與生俱來的控聲之力,還有一路走來遇到的種種詭異羈絆,在此刻終於串聯成線,織成一張跨越百年的網。
陳家血脈,早已在時光中輪回百轉。
每一代持貝人,都以為自己是天選的破局者,是拯救世人的救世主。她們踏霧而來,破迷局,斬邪祟,封印所謂的“羅刹母”,以為自己終結了罪惡根源——可她們不知道,隻要人心有懼,有貪,有願以他人之命換自身安寧的自私,那“羅刹母”便會借屍還魂,化作新的神像,新的信仰,新的“必須供奉”的怪物,在迷霧中悄然重生。
她們不是英雄,隻是命運棋盤上,被反複擺放、反複碾壓的祭品,是維係這虛假平衡的一環,是輪回鎖鏈上的犧牲品。
而她,陳瑤妹,是第七個。
也是最後一個。
因為這一次,她不再隻想“破”——她要“斷”。斬斷這纏繞陳家三百年的輪回鎖鏈,斷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餘孽,不讓後世再有無辜女子重蹈覆轍。
當夜,月隱星沉,霧隱町被濃稠黑暗籠罩,連海浪聲都變得低沉壓抑,似在為即將到來的終結嗚咽。
陳瑤妹獨坐於村外斷崖,海風如刀,割得臉頰生疼,衣袂獵獵作響,發絲被吹得貼在頸間。她取出懷中那枚伴隨自己多年的汐貝,貝殼泛著溫潤銀暈,上麵刻著細密古老紋路,是陳家世代相傳的印記,每一道都藏著先輩的執念。她沒有絲毫猶豫,抬手用貝刃輕輕割開左手掌心,鮮血汩汩滲出,順著貝殼紋路緩緩蔓延,將原本的銀白暈染成一片深邃暗紅,如同一朵綻放的血花。
這一次,她沒有念誦祖輩傳下的驅邪咒文,沒有喝令邪祟退散。
她隻是閉上眼,低聲哼唱起來。
唱的是北平電台最後一夜,她被迫播報的那出《新霸王別姬》,隻是唱著唱著,詞調漸漸變了,融入了她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融入了那些被獻祭者的悲鳴,融入了陳家女子代代相傳的不甘,字字泣血,句句含鋒。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西荒道向北三萬八千裏……”
“穿流沙渡枯海五指寬的濁水溪……”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隻為尋一口忘川井……”
“井口爬滿謊話藤……”
“謊話藤結瓜的瓜棚喚作東瀛海……”
夜半三更,燈影斜,
照見牆上兩個影,
一個隨我走,一個原地歇,
它笑得比我真切。
這皮囊是借的,心是偷的,
誰在鏡裏換臉,誰在夢裏還魂?
你喚我名字,我應你一聲,
可那聲線,是人是鬼分不清?
酒樓說書人,口吐蓮花,
講忠臣赴死,講烈女守節。
可他舌尖藏刀,眼底藏蛇,
滿口仁義,心是豺狼穴。
台下聽客拍手叫好,
卻不知自己影子,
早已爬出腳底,
跪在說書人座前,
獻上生前名節。
歌聲不高,卻帶著穿透生死的力量,如絲如縷,順著汐貝傳入下方洶湧海中,化作一道無形聲鏈,如銀蛇般穿梭在漆黑海水裏,劈開層層暗流,直抵深海之下那枚沉睡了百年的巨貝。
深海之中,巨貝忽然微微震顫,厚重殼瓣緩緩開啟一線,透出內裏幽暗光芒,似沉睡的巨獸睜開了眼。
陳瑤妹緩緩睜開眼,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漆黑海麵,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一片澄澈的堅定,如寒潭映月。她站起身,輕聲道:
“我不是來殺你的。”
“我是來,替你安葬的。”
話音落,她縱身躍下斷崖,白色身影如一片羽毛,悄無聲息地沒入漆黑海麵,激起一圈微瀾,隨即歸於平靜,再無蹤影。
隻餘那枚沾染了她鮮血的汐貝,靜靜漂浮於浪尖,銀暈流轉不息,如一顆不肯沉落的星,在黑暗中執著地亮著,指引著歸途,也見證著終結。
東瀛海深處,遠離塵世天光,是一片永恒的死寂。海底巨貝之內,沒有時間的概念,隻有粘稠得如同凝膠的海水,凝滯不動,無數透明水泡懸浮其中,密密麻麻,如同一串串晶瑩的淚滴,折射著微弱的幽光。每個水泡裏,都封著一道痛苦掙紮的魂魄,他們雙目圓睜,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在方寸之地無聲哀嚎——這些,都是數百年來被霧隱町村民當作祭品,獻給“羅刹母”的無辜旅人,他們的怨念與痛苦,凝結成了這片死域的陰冷。
而在這片死寂的最深處,一尊由無數骸骨與黑珊瑚堆砌而成的王座上,端坐著一個身影。
她身披一件由萬魂怨念織就的長袍,袍角在粘稠海水中微微蕩漾,無數張痛苦的人臉在袍上扭曲掙紮,似要掙脫束縛。她的麵容模糊不清,仿佛籠罩在一層永遠散不去的迷霧裏,可那眉眼間的輪廓,卻與陳瑤妹有七分相似,透著血脈相連的羈絆。感受到闖入者的氣息,她緩緩睜開眼,眼眶中沒有瞳孔,隻有一個旋轉的、由無數張痛苦人臉組成的黑色旋渦,透著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你來了。”她的聲音空靈而詭異,如同千萬人同時齊誦,回蕩在整個巨貝空間裏,帶著歲月的滄桑與疲憊,“第七個陳家女,終於來了。”
陳瑤妹立於她麵前,發絲在粘稠海水中緩緩飄散,白衣如雪,仿佛不受海水的重力束縛,周身縈繞著一層淡淡的銀輝。她抬手,那枚汐貝自動懸浮於胸前,銀藍色的光芒從貝中散發出來,照亮了這片沉寂的死域,也照亮了她平靜無波的臉龐,眼底沒有波瀾,隻有了然與堅定。
“你不是羅刹母。”陳瑤妹的聲音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你是我陳家的血脈,是上一任……失敗的我。”
“是,也不是。”王座上的身影輕笑起來,笑聲裏摻雜著無數人的低語,悲喜難辨,“我曾是陳家女,是第六個持貝人。可三百年的供奉,三百年的怨念,三百年的恐懼,早已將我重塑。我是執念,是恐懼,是這世間人類親手供奉出來的‘神’。我以他們的恐懼為食,以他們的獻祭為力,沒有我,他們便無法心安理得地活在這片霧裏。”
“可你吃的是活人的魂,飲的是無辜者的血。”陳瑤妹的聲音冷如寒冰,握著汐貝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你用我祖母的血,我姑母的命,我姐妹的魂,喂養這虛假的安寧!這不是神,是披著神性外衣的惡鬼,是吞噬無辜的饕餮!”
“安寧本就是虛的。”那身影緩緩起身,萬魂長袍隨之飄動,無數張人臉在袍上扭曲掙紮,發出無聲的哀嚎,“就像聲音,看不見,摸不著,可你卻能用它殺人,也能用它救世。我,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維持著這世間的平衡罷了。”
“我不信這種以犧牲為代價的平衡。”陳瑤妹高舉汐貝,掌心的傷口再次滲出鮮血,順著貝身紋路流下,將光芒染得愈發熾烈,“我要斷了它,徹底斷了。”
“斷?”那身影發出一聲帶著嘲諷的歎息,聲波震得周圍的水泡微微震顫,“你如何斷?殺了我?可隻要這世間還有人恐懼未知,還有人貪生怕死,還有人願意用他人的性命換取自己的安穩,新的‘我’就會在下一個祭品的心中重生,輪回永無止境,你終究是徒勞。”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陳瑤妹沉默片刻,眼底的寒冰漸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通透的釋然,她忽然笑了,笑容在銀藍色的光芒中顯得格外溫柔,卻帶著撼動天地的力量。
“我不殺你。”她輕聲道,“我收你。”
話音落,她高舉胸前的汐貝,掌心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流入貝中,汐貝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耀眼藍光,聲波如潮水般席卷整個巨貝空間,所到之處,粘稠的海水竟被生生推開,形成一片真空地帶,光芒所及,黑暗無所遁形。
那些懸浮的水泡在聲波中紛紛破裂,萬千被囚禁的魂魄化作點點流光,不再是痛苦的哀嚎,而是帶著解脫的輕盈,順著聲波的軌跡湧入汐貝之中,被溫柔地封存,終於得以安息。
而那王座上的身影,看著席卷而來的藍光,眼中的漩渦漸漸平息,竟沒有絲毫反抗,隻是發出一聲悠長而釋然的歎息,那歎息裏藏著三百年的疲憊與不甘,任由光芒將她包裹,化作一縷縷黑煙,緩緩融入汐貝深處,歸於平靜。
“你收我,便是背負我。”她的聲音在消散的邊緣,帶著一絲告誡,一絲悲憫,“從此往後,你的心中,將永存恐懼與黑暗,它們會日夜啃噬你的神智,你將永無寧日,再無純粹的光明。”
“我知道。”陳瑤妹緩緩閉眼,任由藍光將自己與汐貝融為一體,聲音平靜卻堅定,“可若無人肯背負黑暗,光明又何來立足之地?陳家女子,從來不怕背負,更不怕犧牲。”
藍光漸漸收斂,巨貝緩緩閉合,海底恢複了往日的沉寂,隻是那些痛苦的哀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和的靜謐,仿佛沉睡了三百年的噩夢,終於迎來了終結。
三日後,狼牙礁。
朝陽初升,金色的光芒灑滿海麵,將波濤染成一片璀璨的金紅,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海浪溫柔地拍打著礁石,卷起細碎的泡沫,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鹹腥與陽光的暖意,清新而治愈。
一枚汐貝靜靜躺在礁石中央,銀暈流轉,溫潤如玉,不再有之前的鋒芒與戾氣,隻剩下歲月沉澱後的平和與安寧,仿佛藏著一個溫柔的夢境。
遠處的海麵上,一道黑影踏浪而來,步履輕盈,如履平地,每一步都踏在浪尖之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馬飛飛一襲玄色勁裝,身形挺拔如鬆,腰間斜挎著一柄無鞘長刀,刀身漆黑如墨,竟連一絲反光都沒有,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透著凜冽的殺氣與滄桑。他臉上沒有任何五官,隻有一片光滑的黑色,如同被濃墨覆蓋,可那黑麵之下,卻仿佛有細碎的星光在緩緩流動,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與溫柔。
馬飛飛走到汐貝前,緩緩蹲下身子,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沉睡之物,玄色衣袍垂落,遮住了礁石的棱角。
“你來了。”馬飛飛開口,聲音沙啞粗糲,如刀刮過鐵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與欣慰,“我等了半年,引你出羅刹海市。”
“馬飛飛。”陳瑤妹的聲音從汐貝中傳出,空靈而平靜,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如同春日暖陽,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我回來了。”
馬飛飛——這位抗日奇俠,踏遍黃沙、斬盡邪祟,在江湖上留下無數傳說的刀客,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汐貝光滑的殼麵,指尖的溫度透過貝殼,傳遞到內裏,帶著他獨有的沉穩與堅定。
“你成功了?”他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確定,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關切。
“沒有成功,隻有終結。”汐貝中的聲音緩緩道,帶著一絲釋然,“我封印了羅刹母,也封印了自己。這枚汐貝,從此既是鑰匙,也是牢籠。我將守在這裏,守住這些魂魄,守住那些黑暗,直到人心不再需要以恐懼為祭,直到這片海真正清明,直到輪回的鎖鏈徹底消散。”
馬飛飛沉默良久,海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黑色的麵龐對著汐貝,仿佛在凝視著裏麵的人。他忽然抬手握住腰間的黑刀,刀尖輕點汐貝,沒有殺氣,隻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那我替你守著。”他道,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撼動山河的決絕,“守著這枚貝,守著你,守到海枯石爛,守到霧散清明,守到世間再無黑暗,守到你能重見天日。”
海風拂過,浪聲輕柔,如同一首舒緩的歌謠,縈繞在礁石之上。
汐貝輕輕震顫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嗡鳴,似在回應,又似在低吟,帶著溫柔的感激與默契。
朝陽之下,玄衣刀客馬飛飛與一枚汐貝,靜立於狼牙礁之上,身影被拉得很長,如同亙古不變的守望,定格在這片金紅的晨光裏,成為了東海之上最動人的風景。
………
【未完待續】
喜歡馬飛飛傳奇請大家收藏:()馬飛飛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