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驗屍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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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安府衙的殮房,設在衙門西北角一處獨立院落。院中植著幾株歪斜的柏樹,枝葉蓊鬱,終年少見陽光,即便是在白晝,也透著一股子陰森寒氣。甫一踏入院門,一股混合著石灰、草藥以及若有若無腐臭的氣味便撲麵而來,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
    知府吳永年及一眾屬官送到院門口,便紛紛駐足,麵露難色,借口公務纏身,不願再進一步。唯有那位掌管刑名的李姓推官,職責所在,硬著頭皮跟在淩雲鶴身後,臉色蒼白如紙。
    殮房內更是昏暗,隻點著幾盞昏黃的油燈,燈焰在穿堂而過的陰風中不安地搖曳。牆壁斑駁,滲著水漬,角落堆放著生石灰和艾草。正中央並排放著三張簡陋的木台,台上覆蓋著白布,勾勒出下方明顯殘缺的人形輪廓。空氣中那股特有的、甜膩中帶著腐朽的氣息愈發濃烈。
    作作的老仵作早已候在一旁,躬身行禮。
    “揭開。”淩雲鶴聲音平靜,沒有絲毫波瀾。他褪去外麵的青衫,隻著一件素色中衣,又從隨身攜帶的皮囊中取出一雙薄薄的鹿皮手套,緩緩戴上。裴遠則按刀立在門口,眉頭緊鎖,強忍著不適,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白布被掀開。縱然已有心理準備,眼前的景象依舊令人心悸。屍塊被粗略地拚湊在一起,殘缺不全,膚色是那種被水長時間浸泡後的死白與浮腫,皮膚表麵布滿皺褶,如同被揉搓過的宣紙。斷口處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骨骼和暗紅色的肌理,但切割麵卻異乎尋常的平整,仿佛被極鋒利的刀具以極大的力量和精準度一次性斬斷。
    淩雲鶴俯下身,湊得極近,幾乎將鼻尖貼到那冰冷的斷口上。他無視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和視覺衝擊,目光如炬,仔細審視著每一處細節。他從皮囊中取出一根銀製的細長探針,小心翼翼地撥弄著斷口處的筋肉組織。
    “看這裏,”他示意老仵作近前,聲音低沉,“筋肉斷裂處,纖維整齊,幾無拉扯痕跡。骨骼斷麵平滑,隻有極細微的、朝向同一方向的摩擦條紋。”他用探針輕輕指點,“尋常刀斧劈砍,力道或偏或倚,斷口必然參差不齊,骨骼也多有碎裂。而此等手法,需得刀鋒極利,下刀極快、極準,對人身筋骨結構了然於胸,方能一擊而斷,幹淨利落。”
    老仵作連連點頭,渾濁的老眼中露出一絲敬佩:“大人明鑒!小人當日驗看,也是如此作想。這等手段,非是屠戶,更似……更似軍中老手,或是刑場上行刑的劊子手,且是其中最頂尖的那一類。他們熟知何處下刀最省力,最能避開堅硬的骨節。”
    淩雲鶴直起身,目光投向另外幾張木台。他逐一檢視,發現這些屍塊的切割特點驚人地一致,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說,是同一種嚴格訓練下的產物。
    “屍身可還有其它發現?衣物、配飾,或是身上原有的傷痕?”淩雲鶴問道。
    老仵作連忙答道:“回大人,屍塊被發現時,大多赤身裸體,僅有少量殘存布片黏連,質地粗糙,似是力夫或船工所穿。並無任何可辨識身份的配飾。至於傷痕……”他走到一處軀幹旁,指著背部一處略顯模糊的印記,“除了解剖斷口,這幾具屍骸背部、肩胛處,均有此類舊傷,似是多年鞭撻所致,愈合已久,但疤痕猶在。”
    淩雲鶴仔細查看那些疤痕,顏色淡白,與周圍皮膚界限分明,確實是很久以前的傷痕。“像是軍中的鞭刑,或是苦役的標記。”他若有所思。
    檢視完屍身,他的注意力轉向了旁邊木架上擺放的物證——那些打撈屍塊時所用的麻袋,以及從屍塊上剝離下來的、尚未完全腐爛的衣物碎片。
    麻袋是市麵上最常見的粗麻製成,繩索也是最普通的那種,毫無特殊之處。淩雲鶴拿起一個麻袋,湊到燈下,用手指細細撚搓,又放到鼻下輕輕一嗅。除了河水淤泥的腥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異樣氣味。
    他取過一盞油燈,將麻袋內側對著燈火仔細照看。在昏黃的光線下,他注意到麻袋纖維縫隙裏,嵌著一些極其微小的、亮晶晶的顆粒。他用小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攝取出來,放在一塊白瓷片上。顆粒無色,呈立方體狀,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這是……”淩雲鶴用手指沾了一點,舌尖輕輕一舔,隨即吐出,眉頭微蹙,“不是官鹽。”官鹽通常顆粒較大,且因含有雜質,味道鹹中帶澀。而此物純度極高,味道尖銳齁鹹,更像是未經官府管控、私下提煉的精鹽。
    他將瓷片遞給老仵作和推官看,兩人皆搖頭,表示未曾留意此等微末細節。
    接著,他又檢查那些衣物碎片。布料粗糙,已被河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他拿起一塊較大的碎片,對著燈光反複察看,手指在布料表麵細細摩挲。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在布料經緯線的縫隙裏,他察覺到一種極其輕微的、油膩的觸感。
    他立刻從皮囊中取出一個小的白瓷瓶,拔開塞子,將瓶中些許無色液體滴在布料那處。片刻之後,被液體浸潤的地方,漸漸顯現出一種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黃色油漬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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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油……”淩雲鶴喃喃自語。他湊近聞了聞,那液體與油漬反應後,散發出一股極淡的、不同於尋常燈油或桐油的、略帶刺激性的氣味。“非是中原常見之物。”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掃過那三具殘缺的屍骸,眼神變得愈發深邃。軍中斷屍手法……來曆不明的私鹽……特殊氣味的火油……還有屍骸上陳年的鞭痕。
    這些看似零散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在他腦海中開始碰撞、串聯。
    “裴遠。”他喚道。
    “在!”裴遠立刻上前。
    “你持我令牌,立刻去查兩件事。”淩雲鶴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第一,暗中查訪淮安左近,特別是漕幫、碼頭、力夫聚集之地,可有近期失蹤的、身上帶有陳舊鞭痕的青壯男子。第二,”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去找出這種私鹽和這種火油的來源。不要驚動官府的人,用你自己的法子。”
    “明白!”裴遠抱拳,毫不遲疑,轉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殮房昏暗的門口。
    淩雲鶴又看向那位李推官:“李大人,勞煩將近年來淮安府乃至周邊州縣,所有涉及軍械遺失、士兵逃亡、或是與鹽梟、火油走私相關的卷宗,全部調出,送至本官住處。”
    李推官連忙躬身:“下官遵命!”
    交代完畢,淩雲鶴獨自站在殮房中央,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投在冰冷潮濕的牆壁上。他再次低頭,凝視著木台上那些無聲的證物。
    沉屍漕河,用意何在?僅僅是毀屍滅跡?還是想借這漕運樞紐,將某種訊息,或是警告,傳遞出去?這背後,隱藏的究竟是一股怎樣的勢力?他們用如此專業的手段殺人分屍,卻又在細微處留下了私鹽與火油的線索,是疏忽,還是有意為之?
    謎團如眼前的屍骸一般,冰冷、破碎,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抓住了幾根至關重要的線頭。接下來,就是要順著這些線頭,一點點地,將這籠罩在淮安上空的巨大迷霧,徹底撕開。
    他緩緩脫下鹿皮手套,丟入一旁專門盛放穢物的木桶中。那股混合著死亡與陰謀的氣味,似乎已悄然浸染了他的衣袖,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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