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暗中的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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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的鍾聲餘韻在太和殿的梁間纏繞了三圈,才戀戀不舍地散去。李世民踏著金磚地麵,龍靴敲擊出沉穩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朝官們緊繃的神經上。西側的禦書房朱門厚重,推開時發出 “吱呀” 的沉響,將殿外的喧囂隔絕成另一個世界。
內侍連忙上前接過他肩頭的龍袍罩衫,明黃色的綢緞上還沾著朝露凝成的細珠,在廊下晨光中閃爍。李世民換上常服,領口的盤扣係得一絲不苟,他走到紫檀木大案後坐下,案上堆積的奏折高得像座小山,最頂上那本西域貢品清單的邊角已被翻得起了毛邊。
“尉遲恭還在殿外?” 李世民的指尖劃過案角的青銅鎮紙,這枚刻著 “貞觀永固” 的鎮紙是去年泰山封禪時所得,邊緣被他摩挲得光滑如玉。陽光從窗欞斜射進來,在鎮紙上投下細長的影子,隨著日頭緩緩移動。
“回陛下,尉遲將軍捧著供詞在階下候了有一刻鍾了。” 內侍低著頭,眼角的餘光瞥見陛下指尖在 “胡椒” 二字上停頓 —— 那是貢品清單上最惹眼的一項,旁邊標注著 “每斤值絹三匹”。
“讓他進來。” 李世民沒有抬頭,將清單推到一旁,露出下麵那張畫著西域商路的輿圖。蔥嶺以西的地域被朱砂圈了又圈,尤其是胡椒產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自武德九年登基以來,西域諸國便以胡椒為籌碼,每年索要的回贈比貢品本身貴重三倍,這筆賬他記在心裏快十年了。
尉遲恭的玄甲撞在門檻上,發出 “哐當” 一聲悶響。他捧著黑檀木盒跪在冰涼的金磚上,甲片縫隙裏還嵌著禁苑的濕泥 —— 今早去查訪時不小心踩進了育苗盤旁的水溝。“臣尉遲恭,參見陛下。” 他的聲音像洪鍾,震得案上的燭火跳了跳。
“糞肥的事,有眉目了?”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盒蓋的銅鎖擦得鋥亮,映出他眼底的冷光。
尉遲恭打開木盒,三卷供詞用紅繩捆著,最上麵那卷的封皮沾著塊褐色汙漬,是趙五招供時打翻的墨汁。“回陛下,趙五已經全招了。” 他雙手將供詞呈上,玄甲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去年臘月廿三,東宮太監王德找到他,塞了五貫錢,讓他往李大人發酵的糞肥裏摻生糞。還特意囑咐,要摻在最表層,讓人一掀就能看見。”
李世民捏起供詞,麻紙粗糙的質感磨得指腹發疼。趙五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條被踩住的蚯蚓,每一筆都透著恐懼:“小的不敢不從…… 王公公說這是東宮的意思…… 那生糞是他從馬廄裏鏟的,還帶著沒消化的草料……” 墨跡在 “東宮” 二字上洇開一大片,顯然是當時手抖得厲害。
“王德呢?” 李世民的聲音冷得像殿角的冰盆,指節捏得供紙發皺,“他也招了?”
“王公公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 尉遲恭的頭壓得更低,甲片蹭著金磚發出 “沙沙” 聲,“他說看不慣李大人一個罪臣受陛下器重,一時糊塗才出此下策…… 無論用什麽法子審,都沒提太子殿下半個字。” 他呈上第二卷供詞,王德的字跡倒是工整,卻透著股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硬氣,通篇隻認自己有罪,連打帶罰都受了,就是不鬆口。
“糊塗?” 李世民猛地將供詞拍在案上,鎮紙被震得跳起來,滾到輿圖上的長安位置,“一個東宮太監,敢動禁苑的試驗田? 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他霍然起身,常服的下擺掃過案角,一疊奏折 “嘩啦” 散落在地,露出下麵那本《帝範》,書頁正好翻開在 “儲貳篇”。
尉遲恭跪在地上,能看見陛下靴底的雲紋 —— 那是長孫皇後親手繡的,如今皇後仙逝三年,這雙靴子陛下還常穿著。“臣遵旨! 這就加派人手,查王德去年臘月的行蹤,查他跟東宮侍衛的往來,查那五貫錢的錢串子上有沒有東宮的印記!” 他知道陛下動了真怒,太子插手禁苑事務,已觸及帝王的底線,尤其是在胡椒這種可能動搖國本的事上。
李世民的怒氣稍歇,重新坐下時,指尖在 “生糞” 二字上反複摩挲。他想起李承乾五歲時在馬廄裏追小馬駒的樣子,那時孩子的笑聲比銀鈴還脆,手裏攥著剛拔的青草,眼睛亮得像渭水的星星。什麽時候開始,那雙眼睛裏有了陰鷙? 用生糞破壞糞肥,既陰毒又拙劣,倒像隻急了眼的困獸。
“李傑那邊……” 李世民忽然開口,聲音緩和了些,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新葉剛抽芽,嫩得能掐出水,“他的胡椒苗,真能三個月結果?”
尉遲恭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玄甲的冷硬似乎都柔和了幾分:“陛下,臣昨兒個剛去看過。那苗長得精神極了,新葉比前兒寬了半指,莖稈捏著硬邦邦的,透著股勁兒。” 他學著李傑的樣子,用手比劃著葉片的形狀,“那紗帳棚確實是為了保溫,裏麵掛著個銅玩意兒,李大人叫‘濕度計’,說是能測空氣幹濕,比老農用手摸準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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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度計?” 李世民挑眉,這名字新鮮得很。他見過日晷、漏刻,卻從沒聽過能測 “濕” 的物件。
“是李大人自己做的,用頭發絲和銅片拚的。” 尉遲恭撓了撓頭,甲片刮著頭皮發出 “沙沙” 聲,“他說胡椒這東西嬌貴,喜濕又怕澇,得用這玩意兒盯著,濕度高了就掀紗帳,低了就噴水,差半分都不行。臣看他夜裏就睡在棚邊的草鋪,油燈亮到天明,時不時起來查溫度,比伺候親爹還上心。”
李世民的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節奏與殿外漏刻的 “滴答” 聲漸漸合拍。他想起李傑在朝堂上立軍令狀時的樣子,青袍單薄卻脊背挺直,眼裏的光比金磚還亮 —— 那股子執拗,像極了當年自己力排眾議推行均田製時的模樣。
“他還說什麽了?” 李世民拿起案上的胡椒供品,這粒黑胡椒被摩挲得發亮,放在鼻尖聞聞,辛辣氣直衝腦門,嗆得他輕咳了兩聲。
“他說……” 尉遲恭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李傑的原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等胡椒結果了,要親手給陛下做胡椒宴。用新摘的青胡椒燉羊肉,說那鮮味能鮮掉眉毛,比西域運過來的陳貨強十倍。還說要教禦膳房做胡椒醬,抹在炙肉上吃,保管陛下吃了還想吃。” 他記得當時李傑說這話時,眼裏的光比棚裏的油燈還亮,映得周圍的紗帳都泛著暖黃。
李世民聞言,嘴角竟難得地勾起一抹笑意,眼角的皺紋像水波般舒展開。自玄武門之變後,朝堂上的明槍暗箭讓他早已習慣了緊繃著臉,這般輕鬆的笑意連自己都覺得陌生。“這小子,倒會討朕歡心。” 他把胡椒粒放回錦盒,“燉羊肉…… 朕倒真有些日子沒吃了。” 去年冬天長孫皇後病重,他陪著吃素,如今想來,竟快一年沒沾葷腥了。
尉遲恭見陛下高興,也跟著笑道:“李大人還說,等胡椒種多了,就讓關中百姓都嚐嚐鮮。說這東西不光能調味,還能入藥,治胃寒最管用,比茱萸強多了。”
“哦? 還能入藥?” 李世民來了興致,他年輕時征戰落下的胃寒,陰雨天總隱隱作痛,太醫開了多少方子都不管用,“他倒懂得不少。”
“他說自己啥莊稼都懂。” 尉遲恭把李傑的話照搬過來,“臣看他調的草木灰水,黑乎乎的像墨汁,抹在苗根上,那苗就蹭蹭長,比旁的苗壯實半截。”
李世民的目光重新落回輿圖,指尖在長安周圍畫了個圈。若是胡椒真能在關中紮根,每年省下的西域支出能養三個軍鎮,百姓的菜鍋裏也能多些滋味,這比任何貢品都金貴。
“加派五十名玄甲軍,把禁苑看緊了。” 李世民的語氣重新變得嚴肅,指尖在輿圖上的東宮位置重重一點,“別讓閑雜人等靠近,尤其是東宮那邊的人,一隻蒼蠅都不能放進去。” 他頓了頓,補充道,“給李傑撥些貢緞,讓他把紗帳棚再加固加固,別讓風雨傷了苗。告訴他,缺啥盡管開口,戶部、工部都得給朕優先供應。”
“臣遵旨!” 尉遲恭躬身領命,玄甲碰撞的脆響裏帶著幾分輕快,轉身退下時,袍角掃過香爐,帶起的火星差點引燃地上的絲綢墊。
禦書房重歸寂靜,李世民拾起地上的《帝範》,書頁上 “太子者,國之根本” 的字樣被淚水洇得發皺 —— 那是長孫皇後生前讀此書時落下的淚。他拿起王德的供詞,指尖在 “獨自所為” 四個字上重重一點,墨跡被戳得發皺。“獨自所為?” 他冷笑一聲,將供詞扔進火盆,火苗舔舐著麻紙,將那些謊言燒成灰燼,“朕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窗外的日頭漸漸偏西,梧桐葉的影子在輿圖上拉得老長,恰好蓋住蔥嶺以西的胡椒產地。李世民望著那片陰影,仿佛看到了三個月後,禁苑的胡椒藤上掛滿紅果的景象,青的像翡翠,紅的像瑪瑙,空氣裏飄著燉羊肉的香氣,混著胡椒的辛辣,那是屬於大唐的味道。
他拿起紫毫筆,在案頭的白紙上寫下 “胡椒” 二字,筆鋒遒勁,帶著股勢不可擋的銳氣。這場賭局,他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漂亮亮,讓那些守舊的世家看看,大唐的未來不在西域的駝鈴裏,而在長安的泥土中,在李傑那雙捧著幼苗的手心裏。
漏刻的滴答聲在寂靜的禦書房裏格外清晰,像在為這場暗中的較量倒計時。李世民知道,接下來的三個月,不僅是李傑的考驗,更是他的 —— 如何在敲打李承乾的同時護住這株胡椒苗,如何讓保守派看到革新的力量,需要的不僅是帝王的威嚴,更要有運籌帷幄的智慧。
殿外的風卷起幾片新葉,打在朱紅的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李世民放下筆,目光望向東宮的方向,那裏的琉璃瓦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知道,在禁苑的紗帳棚裏,正有新的希望在悄悄生長,那希望,足以照亮大唐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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