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禦園驚鴻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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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中的紫禁城,暑氣漸濃。東宮庭院中的石榴花開得正豔,似火如霞。朱徵妲坐在廊下,看似在玩著布娃娃,心中卻在盤算著下一步計劃。
    這些日子以來,她時有意識地在兄弟姐妹間播撒知識的種子。
    那日,她給朱由校講“故事”:“哥哥知道嗎?海外有大船,比我們的寶船還大,能裝下整個東宮呢!”她用小樹枝在沙地上畫著帆船的輪廓,“那些紅毛人乘著大船,到處找黃金和香料。”
    朱由校睜大眼睛:“真的嗎?比鄭和的寶船還大?”
    “老爺爺說的,肯定是真的。”朱徵妲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老爺爺還說,紅毛人的火銃厲害得很,能打很遠很遠。”
    她對朱徵娟則講海外風物:“姐姐知道嗎?極南之地有一種動物,肚子前麵有個口袋,小寶寶住在裏麵呢!”她比劃著袋鼠的樣子,惹得朱徵娟咯咯直笑。
    對王才人那邊的朱由學和朱徵嫙,她則用更簡單的方式,教他們認字識數,偶爾穿插些改良版的“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意思是學習要經常複習,很快樂哦!”
    這些看似童言稚語,卻在潛移默化中開闊了皇子皇孫們的視野,朱由校常纏著太監找寶船,海外奇器的圖樣來看;朱徵娟則對外麵世界充滿好奇,不再覺得女子隻需深居閨中。
    但朱徵妲知道,要真正改變曆史走向,必須引起最高統治者——萬曆皇帝的注意。
    機會在五月下旬悄然來臨。
    那日,萬曆難得有興致到禦花園散步,恰好,太子和太子妃帶著孩子們也在園中賞花。朱徵妲遠遠看見那明黃色的儀仗,心知機會來了。
    她故意跑到一株珍稀的西域牡丹前,大聲對朱徵娟說:“姐姐看,這花好像老爺爺說的英格蘭玫瑰哦!”
    郭氏忙過來拉住她:“妲姐兒莫要胡說,這是西域進貢的珍品,不是什麽英格蘭玫瑰。”
    朱徵妲不服氣地嘟嘴:“老爺爺說,英格蘭也有這樣的花,他們的女王可喜歡了。老爺爺還說,英格蘭的船隊可厲害了,到處占島嶼,找黃金...”
    這話引起了萬曆的注意。他示意儀仗停下,緩步走來:“哪個老爺爺說英格蘭船隊厲害啊?”
    朱徵妲假裝剛發現皇帝,慌忙要行禮,被萬曆揮手製止:“免禮。回答朕的話。”
    朱徵妲眨著大眼睛,一副天真模樣:“就是一個白胡子老爺爺,在夢裏告訴妲妲的。老爺爺說,海外可大了,有很多國家,有的比我們大明還厲害呢!”
    萬曆挑眉:“哦?比如哪些國家?”
    朱徵妲板著手指頭數:“有英格蘭、法蘭西、荷蘭.,葡萄牙,西班牙,北邊有羅斯國,再往北走,過天之橋到達另一國度,這個國度是我們殷商遺民,正遭西班牙人荼毒,等著英雄們相救。.老爺爺說,西班牙這些國家都在海外搶地盤,建殖民地。包括殷商遺民,皇爺爺,他們好可憐”她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老爺爺還說,北邊有個老努,很會生兒子,兒子孫子個個都能打,比我們這裏的皇叔皇伯們強多了。”
    這話如同驚雷,在萬曆耳邊炸響。北邊的老努顯然指的是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這是大明的心腹之患。但讓他震驚的不是這個,而是小孫女後麵那句話。
    “你剛才說什麽?什麽皇叔皇伯?”萬曆追問,語氣中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朱徵妲假裝被嚇到,往郭氏身後躲了躲,才小聲說:“老爺爺說,老努有十幾個兒子,還有好多孫子,個個都能騎馬打仗。不像我們這裏,那麽多的叔公、皇叔、皇伯、表哥、表舅、表叔,就知道吃飯,不進取,身體弱不禁風,隻會窩裏鬥...”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幾乎細不可聞,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入萬曆耳中。
    萬曆站在那裏,如遭雷擊。這番話從一個兩歲孩童口中說出,簡直是驚世駭俗,卻偏偏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憂慮。
    大明宗室確實日益龐大,光是親王、郡王就有數十位,鎮國將軍、輔國將軍更是不計其數。這些宗室子弟大多碌碌無為,隻知道領取俸祿,吃喝玩樂,甚至橫行地方,成為朝廷負擔。相比之下,努爾哈赤確實子嗣興旺,且個個驍勇善戰...
    “老爺爺還說,”朱徵妲見萬曆沒有動怒,膽子又大了起來,“說老努是把好刀,用得好,捅別人;不會用,捅自己。”她歪著頭,一副不解的樣子,“皇爺爺,刀怎麽會捅自己呢?”
    萬曆凝視著這個小孫女,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這番話若是出自朝臣之口,他定會以為是在影射朝政;但出自一個兩歲孩童之口,又說是夢中老爺爺所說,就不得不讓人深思了。
    難道真是皇祖顯靈,通過這個小孫女來警示自己?
    萬曆蹲下身,罕見地柔聲問:“妲姐兒,那個老爺爺還說什麽了?”
    朱徵妲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老爺爺說...說海外的人都在進步,隻有我們在退步。說要是再不改變,就要...就要...”她突然捂住嘴,一副害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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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要什麽?”萬曆追問。
    “就要被淘汰了。”朱徵妲小聲說,“老爺爺說,大明就像個生病的人,需要治病。但是太醫們隻會開補藥,不敢用猛藥。”
    這話更是直指朝廷現狀。萬曆自己何嚐不知大明積弊已深,但朝臣黨爭不斷,改革舉步維艱,他索性怠政不出,眼不見為淨。
    “皇爺爺,紅紅約大炮,砰砰響,痛痛,叔叔們在哭,還餓肚肚。
    萬曆皇帝的臉色卻微微變了。
    別人聽不懂,但他幾乎是立刻,就懂了,“痛痛”與之前送來的、令他心煩意亂的遼東軍報聯係了起來!紅夷大炮!那是朝廷花費重金從澳門購入、用以對付遼東韃虜的利器,發射時聲如霹靂,火光衝天!軍報中常提及戰事慘烈,“痛痛”豈非正是傷亡?
    這一切,由一個兩歲多的、據說之前不太愛說話的孩子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的巧合!
    這真的是巧合嗎?還是……皇祖……示警,
    他看向朱徵妲的眼神徹底變了,
    “你……”萬曆皇帝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郭氏和朱常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朱徵妲似乎被皇帝威嚴的目光嚇到了,瑟縮了一下,鑽進郭氏懷裏,小聲嘟囔著:“……怕怕……紅鳥鳥……飛……叔叔痛……”然後便不肯再抬頭,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
    她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孩童的恐懼和語無倫次,將那種“詭譎”感維持得恰到好處。
    萬曆皇帝盯著她看了良久,目光深邃難辨。亭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最終,萬曆沒有再追問,隻是對身旁的太監淡淡吩咐道:“去查查,近日欽天監有何觀測記錄。若再有遼東軍報,即可呈上來。
    他又看了一眼縮在郭氏懷裏的朱徵妲,語氣莫測:“這孩子……倒有幾分靈性。好好將養著。”
    如今被一個兩歲孩童點破,萬曆既震驚又羞愧。
    此時,司禮監太監端著一個錦盒匆匆而來,跪稟道:“萬歲爺,遼東八百裏加急軍報。
    他站起身,對郭氏道:“太子妃教女有方。”語氣複雜。
    郭氏慌忙行禮:“臣妾不敢當,孩童無知妄言,請皇上恕罪。”
    萬曆:“童言無忌,怎能怪罪,好好撫養長大”。
    “是,臣妾兒臣)遵旨。”郭氏和朱常洛連忙應下,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一場突如其來的禦前“失儀”,竟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甚至還得了皇帝一句意味不明的“誇獎”?
    回東宮的路上,氣氛異常沉默。朱常洛幾次看向被郭氏緊緊抱在懷裏、似乎又變得懵懂迷糊的朱徵妲,眼神複雜。郭氏則一路心神不寧,她隱約覺得,妲兒今日的“胡言亂語”並非全然無意,但那內容又實在太過駭人聽聞,讓她不敢深想。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宮廷。
    皇孫女朱徵妲禦前“語出驚人”,疑似暗合遼東戰事,得皇帝一句“有靈性”評價的消息,在各方勢力的刻意打探下,迅速傳播開來。
    效果立竿見影。
    最先感受到變化的是郭氏。以往那些對東宮供給能拖就拖、能克扣就克扣的內官監太監,突然變得客氣周到起來,份例給得足足的,還時常有“額外的體貼”。太醫前來請脈的頻率也高了,態度愈發恭敬。
    連帶著,朱徵娟,朱由校,朱由學和朱徽嫙那邊的待遇也似乎隱隱提升了些許。王才人前來道謝時,語氣都真誠了不少。
    而最大的變化,來自於東宮內部那些隱藏的惡意。
    客氏臉上的笑容變得極其不自然,甚至有些僵硬。她依舊常來,但對朱徵妲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彎,從暗含威脅的厭惡變成了過分誇張的殷勤和討好,隻是那眼底深處的忌憚和冰冷,瞞不過朱徵妲的眼睛。
    朱徵妲知道,皇帝那句“有靈性”和“好好將養著”,像一道暫時的護身符,震懾住了那些蠢蠢欲動的黑手。他們摸不清皇帝的態度,更摸不清這個看似懵懂的孩子到底是真的有所謂“靈性”,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比如郭維城),短期內絕不敢再輕舉妄動。
    她賭贏了。用一場精心設計的“讖語”,為自己,也為朱由校兄妹,爭取到了寶貴的喘息之機。
    接下來的日子,萬曆果然對東宮多了幾分關注。不僅時常問起朱徵妲的情況,還暗中派人調查宗室現狀和海外情勢。
    調查結果讓他心驚。宗室問題確實日益嚴重,每年俸祿支出已占朝廷財政收入的三成以上;而海外西方國家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殖民擴張,甚至已經開始騷擾大明沿海。
    最讓萬曆震驚的是,努爾哈赤確實如朱徵妲所說,子嗣興旺,且個個驍勇善戰,統一女真各部的步伐正在加快。
    “難道真是皇祖顯靈?”萬曆獨自坐在乾清宮中,喃喃自語。
    他想起嘉靖皇帝晚年沉迷道教,追求長生,卻也因此疏忽朝政,導致嚴嵩專權,國勢日衰。莫非皇祖在天之靈後悔了,特意顯靈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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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越想越覺得可能。尤其是朱徵妲描述的那個“白胡子老爺爺”,與嘉靖晚年的裝扮十分相似。
    自此,萬曆對朱徵妲格外關注,偶爾會召她到乾清宮問話。朱徵妲每次都借著“白胡子老爺爺”的名義,看似天真地說出一些驚人之語。
    有時是關於養生的:“老爺爺說,人要動靜結合,不能老是坐著不動,會生病的。”這暗指萬曆長期怠政。
    有時是關於教育的:“老爺爺說,皇子皇孫都要學實務,不能隻讀死書。”這針對宗室教育問題。
    甚至有一次,她說:“老爺爺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讓百姓有飯吃,不然會鬧事的。”這直接指向礦稅之害。
    每次聽完,萬曆都會沉思良久。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國家麵臨的問題,甚至偶爾會上朝理政,讓朝臣們大吃一驚。
    但朱徵妲並未放鬆警惕。皇帝的關注是一時的,君心難測。敵人的蟄伏是暫時的,他們隻會更隱蔽。
    夜裏,她躺在郭氏身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默默思索。
    下一步,該如何?
    那道“護身符”或許能擋明槍,卻防不住暗箭,更無法根除東宮潛在的巨大危險。
    她需要更穩固的同盟,需要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
    力量……對於一個2歲身體年齡)的孩子來說,何其遙遠。
    但知識,是她唯一的力量。
    她開始更加刻意地“纏著”朱由校。不僅分享點心玩具,更開始引導他“玩”一些新的東西。
    她讓宮女找來最普通的白紙和炭條避開那些可能被做手腳的顏料),拉著朱由校一起“畫畫”。她畫最簡單的太陽、小鳥、房子,然後用含糊的奶音告訴他:“哥哥……畫……好看……”
    朱由校對她本就親近,又得了新玩具,興致勃勃地跟著塗鴉。
    朱徵妲便“無意”地,用炭條畫出簡單的直線、曲線,拚湊成不同的形狀,甚至偷偷畫過一把極其簡略的、歪歪扭扭的“魯班鎖”的結構圖,嘴裏念叨著:“……好玩……拆開……拚上……”
    朱由校的眼睛亮了。他似乎對這種結構性的、可以拆分組合的東西有著天生的濃厚興趣,盯著那歪扭的線條,看得目不轉睛,甚至試圖用自己的小木塊去模仿。
    朱徵妲心中暗喜。曆史上朱由校酷愛木工,技藝精湛,幾乎達到癡迷的程度。她此舉,一是投其所好,加深羈絆;二也是想潛移默化,引導他將過剩的精力投入相對安全的領域,或許能稍微遠離些客氏的精神控製?甚至……未來能否借助他的“手藝”,做點什麽?
    她還開始“纏著”郭氏和識字的宮女“認字”。不是係統學習,而是指著書上的某個簡單字樣,比如“安”、“保”、“藥”,用天真無邪的語氣問:“娘……這個……什麽?”
    郭氏隻當她是孩子好奇,便耐心告訴她。
    朱徵妲便記在心裏。她不敢表現得太聰明,但日積月累,總能認識一些關鍵詞匯。她尤其留意太醫開的藥方上的字,雖然看不懂全部,但一些常見的藥名,如“茯苓”、“甘草”、“當歸”,她默默記下形狀,暗中與郭維城之前提到的“微不對之物”的特征進行比對雖然信息極少),試圖找到一絲線索。
    日子仿佛平靜了下來,在一種詭異的、緊繃的平衡中緩緩流逝。
    然而,朱徵妲知道,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
    郭維城的暗中調查似乎遇到了極大的阻力,進展緩慢。東宮外的局勢愈發波譎雲詭,關於皇帝身體欠安、國本之爭再起的流言悄悄傳播。
    直到這一日,一個驚人的消息如同炸雷,劈開了東宮偽裝的寧靜——
    太子朱常洛,感染風寒,竟一病不起,,體倦乏力。
    消息傳來,東宮上下頓時亂作一團。
    郭氏臉色慘白,強撐著主持大局,封鎖消息,急召太醫。
    王才人哭成了淚人,六神無主。
    客氏抱著朱由校,眼神閃爍不定,臉上是掩不住的驚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
    朱徵妲站在混亂的人群邊緣,看著太子寢宮方向進進出出、麵色凝重的太醫和宮人,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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