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根基?吳橋紀事
字數:10414 加入書籤
漕船行至漳衛新河碼頭時,晨霧已散得幹淨。衛河的水到了這裏漸漸淺下去,河床上露出大片泛白的鹽堿土,像給河床鑲了圈碎銀子——王大叔站在船頭望了望,轉頭對沈硯笑道:“沈先生,前頭就是吳橋地界了,這新河淺,漕船進不去,得在這兒下船走驛道,到鐵城驛再尋車馬往德州去。”
沈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碼頭邊泊著十幾艘小貨船,船幫上沾著鹽堿地的黃泥土,幾個腳夫正扛著麻包往岸上走,粗布短褂的後襟被汗洇出深色的印子,腰間係著的草繩勒得緊緊的,每走一步,草鞋就在石板路上“啪嗒”響一聲。岸邊的土坡上,種著半人高的高粱,穗子紅得沉甸甸的,風一吹,稈子晃悠著,露出坡下幾間土坯房,房簷下掛著串曬幹的紅辣椒,還有幾掛玉米棒子,黃澄澄的,透著股子秋收的踏實勁兒。
“那就下船吧。”沈硯回頭吩咐周文,“你先去碼頭問下,找家穩妥的馬店,順便雇輛小推車,孩子們走不得遠路。”周文應了聲,拎著包袱就往碼頭邊的鋪子去——那鋪子門口掛著塊“腳夫行”的木牌,幾個穿短打的漢子正圍著個方桌喝茶,見周文過來,立馬有人起身招呼:“客官是要雇人?往哪兒去?鐵城驛?還是德州?”
李嬤嬤抱著朱由校先下了船,朱由校剛站穩,就被岸邊的高粱地吸引了,小手指著紅穗子,嘴裏“紅穗子,紅穗子地喊。張嬤嬤牽著朱徵妲的手跟在後頭,見地上有片掉落的高粱葉,撿起來遞給朱徵妲,朱徵妲捏著葉子,指尖輕輕蹭著上麵的絨毛,小眉頭皺了皺,又鬆開——她還是頭回見這樣的莊稼,和東宮花園裏的花樹全然不同。.
沈硯扶著張清芷下船時,正撞見個挑著擔子的貨郎從身邊過,擔子兩頭掛著五顏六色的絨花、木梳,還有些針線荷包,貨郎嘴裏吆喝著:“絨花——木梳——針頭線腦嘞——”聲音拖得長長的,尾音裹著吳橋本地的腔調,軟乎乎的。朱徵妲聽見吆喝,往貨郎那邊望,眼睛亮了亮——擔子上掛著個粉絨花,和她小襖的顏色差不多。
“想要?”沈硯注意到她的眼神,笑著問。朱徵妲抿著嘴,輕輕點了點頭,小手還攥著那片高粱葉。沈硯便喊住貨郎,挑了支粉絨花,又挑了支紅絨花——紅的給朱由校,雖他是男孩,可小孩子家,帽子上別支絨花也蠻喜慶的。貨郎接過銅錢,笑得滿臉褶子:“客官好眼光!這絨花是俺家婆娘編的,軟和,戴多久都不紮臉!”
周文很快回來,身後跟著個穿青布短褂的漢子,漢子肩上搭著條毛巾,手裏攥著串鑰匙,見了沈硯,連忙拱手:“這位先生,俺是‘王家馬店’的,就在前頭十裏長街,離鐵城驛近,車馬都方便。俺家有小推車,墊了褥子,保準小公子小小姐坐得舒坦。”
一行人跟著漢子往驛道走,剛拐過碼頭的土坡,眼前就亮了——那是條寬寬的黃土路,路麵被車馬軋得平平整整,這就是吳橋的驛道。道旁每隔幾步就有棵老槐樹,樹蔭下拴著幾匹驛馬,馬背上搭著印著“驛”字的鞍韉,幾個穿青色公服的公差正圍著棵槐樹歇腳,手裏拿著燒餅,大口大口地啃,餅渣掉在地上,引得幾隻麻雀飛來啄食。
“前頭就是十裏長街了。”漢子指著前方,沈硯順著看過去,隻見驛道兩旁擠滿了鋪子,紅漆的門板一扇扇敞開著,騾馬店的夥計站在門口招呼客人,燒餅鋪的煙囪裏冒著青煙,香味順著風飄過來,是炭火烤麵的焦香。街上人來人往,有挑著擔子的農戶,有騎著馬的商人,還有幾個穿半舊長衫的讀書人,手裏拿著書冊,邊走邊聊,偶爾停下來,在書鋪門口翻兩頁書。
朱由校坐在李嬤嬤懷裏,小腦袋轉個不停,看見鋪子裏掛著的馬燈,就伸手指著喊“燈”;看見路上跑過的小狗,就拍著嬤嬤的胳膊笑。朱徵妲則乖些,靠在張嬤嬤肩頭,眼睛盯著街上的鋪子——有家柳編鋪,門口擺著大大小小的柳筐,幾個婦人正坐在鋪子前編筐,柳條在她們手裏轉著圈,不一會兒就編出個筐底子。
到了王家馬店,漢子推開大門,院裏立馬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後院拴著十幾匹騾馬,一個穿短打的夥計正拿著掃帚掃馬糞,見他們進來,忙停下手裏的活,笑著喊:“掌櫃的,來客啦!”
“把東廂房收拾出來,給幾位客官住。”漢子吩咐完夥計,又對沈硯說,“先生放心,東廂房幹淨,窗紙都是新糊的,院裏有井,要水隨時喊俺。”說著就引他們往廂房走,路過院子中間時,沈硯看見角落裏擺著堆柳條,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坐在小馬紮上編筐,手裏的柳條泛著青綠色,編好的小柳筐就放在腳邊,小巧玲瓏的,像是給孩子玩的。
朱徵妲看見小柳筐,突然從張嬤嬤懷裏掙了掙,要下來。張嬤嬤便把她放在地上,她扶著嬤嬤的手,慢慢走到老婦人身邊,小手指著小柳筐,輕聲說:“筐……”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老婦人抬起頭,見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立馬笑了,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小小姐喜歡?這是俺編來給孫娃玩的,不嫌棄就拿一個。”說著就拿起個最小的柳筐,遞到朱徵妲手裏。朱徵妲接過來,用小手摸了摸筐邊,軟乎乎的,她抬頭對老婦人笑了笑,露出幾顆小牙——這是她到吳橋後,頭回主動笑。
朱由校見妹妹有了小筐,也鬧著要下來,李嬤嬤把他放下,他顛顛地跑到老婦人身邊,伸著小手要筐。老婦人笑得更歡了,又拿起個柳筐遞給他:“小公子也來一個,兩個娃娃,正好一對。”
沈硯站在一旁看著,心裏暖烘烘的——吳橋的人,和東光的馬老先生、臨清的軍戶一樣,都是這般淳樸熱絡。張清芷湊過來,輕聲說:“方才路上聽那腳夫說,吳橋的軍戶後裔多,這家馬店的掌櫃,看著就像練過武的。”
正說著,掌櫃的從廂房出來,手裏端著兩碗水:“先生,姑娘,喝口水解解渴。”沈硯接過水碗,剛要道謝,就見掌櫃的手腕一翻,水碗在他手裏轉了個圈,穩穩當當的,沒灑出一滴——張清芷挑了挑眉,果然是練過的。
“掌櫃的是軍戶後裔?”沈硯笑著問。掌櫃的撓了撓頭,憨笑道:“先生眼尖!俺祖上是鐵城千戶所的,傳到俺這輩,雖不習武了,但家裏還留著些拳腳功夫,平日裏幫客官搬個重東西,也輕快。”他頓了頓,又說,“俺們這軍戶後裔,農閑時愛湊在一起耍些雜耍,比如上刀山、爬杆,明兒要是趕上城隍廟會,先生能帶孩子們去瞧瞧,熱鬧得很!”
“城隍廟會?”張清芷眼睛亮了,“什麽時候?”
“每月初三、初八,今兒正好初三!”掌櫃的笑道,“就在鐵城西關,有牲口市、農具市,還有雜耍藝人表演,俺們吳橋的‘爬杆王’,能在三丈高的杆上翻跟頭,可厲害哩!”
朱由校聽見“熱鬧”兩個字,立馬拉著李嬤嬤的手,往門口拽,嘴裏喊著“去……去……”。沈硯見孩子們想去,便點頭:“也好,下午就帶孩子們去廟會瞧瞧,順便去南陽書院看看。”
中午飯就在馬店的小廚房吃,掌櫃的媳婦給做了兩碗粟米粥,一碟炒南瓜,還有一盤“鐵城火燒”——火燒是剛從燒餅鋪買回來的,外脆內軟,咬一口,麵香混著炭火的焦香,朱由校咬了一大口,餅渣掉在衣襟上,李嬤嬤忙用帕子給他擦,他卻不管,隻顧著往嘴裏塞;朱徵妲吃得斯文些,用小手掰著火燒邊,小口小口地啃,偶爾還會把掰下來的一小塊,遞到朱由校嘴邊,兄妹倆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看得嬤嬤們直笑。
飯後歇了半個時辰,沈硯便帶著一行人往南陽書院去。書院在城東邊,離驛道不遠,走在路上,能看見道旁的稻田——那是吳橋稻,水稻畝產約100150斤,穗長一般為68寸,金燦燦的,壓得稻稈彎了腰。幾個農戶正站在田裏收割,穿著打補丁的粗布短衫,褲腳紮得緊緊的,褲腿上沾著泥水,手裏的鐮刀“唰唰”地割著稻穗,割下來的稻穗被捆成一束束,碼在田埂上。
“吳橋稻金貴著呢!”同行的周文指著稻田說,“粒大味香,煮出來的粥黏糊糊的,隻有這窪澱區能種,別處種不活。農戶們都寶貝得很,收割時都輕手輕腳的,怕碰掉了稻粒。”
正說著,田裏一個老漢直起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見沈硯一行人,笑著喊:“客官是外地來的?來瞧書院的?”沈硯點頭應著,老漢又笑道:“那書院好!周知縣重建後,俺們農家娃也能去讀書了,農閑時開課,不用花錢,還管筆墨!俺家孫娃就在那兒念《三字經》,昨兒還背給俺聽‘人之初,性本善’呢!”
說話間就到了南陽書院門口,門口立著塊青石碑,上麵刻著“南陽書院”四個大字,旁邊還有行小字,寫著“萬曆初年知縣周應中重建”。石碑旁的老槐樹下,坐著幾個童生,都穿著半舊的短衫,手裏拿著毛筆,在石板上練字——有的筆杆都裂了縫,用繩子捆著;有的硯台小得像個拳頭,磨得發亮。見沈硯一行人過來,童生們都停下筆,好奇地往這邊看。
“幾位是來拜謁書院的?”一個穿洗得發白的長衫的老者從院裏走出來,手裏拿著本線裝書,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眼神卻很亮。沈硯連忙拱手:“晚輩沈硯,攜家眷路過吳橋,聽聞書院盛名,特來瞻仰。”
老者是書院的主講劉先生,聽聞來意,笑著引他們進去:“無妨,書院本就是給百姓開的,諸位請進。”
書院不大,進門是個院子,中間鋪著青石板路,路兩旁種著幾棵梧桐,葉子已經黃了,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響。正對著門的是講堂,門敞開著,裏麵傳來讀書聲:“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聲音稚嫩,卻很整齊。
劉先生引他們到講堂門口,示意他們往裏看——講堂裏擺著十幾張舊書桌,桌腿有的用木頭墊著,怕晃;童生們坐在小凳子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手裏捧著書,大聲朗讀。最前頭的講桌上,放著塊醒木,還有一本翻開的《論語》,書頁上畫著不少圈點。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朱由校趴在門框上,看著童生們讀書,小嘴巴也跟著動,雖不知道念的是什麽,卻學得有模有樣。朱徵妲則拉著張嬤嬤的手,輕輕走到一張空書桌旁,桌上放著支小毛筆,她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筆杆——毛筆杆是用細竹做的,很輕。
“想試試?”劉先生注意到她的動作,笑著拿起毛筆,遞到她手裏,又拉過一張紙,“來,老先生教你寫‘一’字。”朱徵妲握著毛筆,小手抖了抖,劉先生便握著她的手,在紙上輕輕畫了一道——和馬老先生教朱由校時一模一樣。
“這是‘一’,做人的根基。”劉先生輕聲說。朱徵妲盯著紙上的“一”字,突然抬頭對劉先生笑了,小聲音軟軟的:“一……”
朱由校見妹妹在寫字,也鬧著要寫,李嬤嬤把他抱到書桌旁,劉先生又拿了支毛筆給他,他握著筆,在紙上胡亂畫著,畫得歪歪扭扭,卻笑得咯咯響。沈硯站在一旁,看著孩子們的模樣,又看了看講堂裏認真讀書的童生——有的童生鞋子破了,露出腳趾;有的袖口磨得發亮,卻依舊把書捧得高高的。他輕聲對劉先生說:“先生辛苦了,農閑開課,不易。”
劉先生歎道:“不易也得堅持。俺們吳橋是小地方,農戶們一輩子種地,就盼著娃能認幾個字,將來不管是走驛道做買賣,還是留在村裏種地,能算個賬、寫個信,就不會被人欺負。縣太爺給廩生補貼膏火銀,俺們這些先生,就多費點心,總能幫襯孩子們一把。”
在書院待了約莫一個時辰,沈硯怕孩子們累著,便起身告辭。劉先生送他們到門口,從懷裏掏出兩本薄薄的《三字經》,遞給朱由校和朱徵妲:“這書給孩子們,雖他們還小,卻也能留個念想。”沈硯接過書,鄭重地作揖:“多謝先生,晚輩定當教孩子們好好保管。”
離開書院時,夕陽已經西斜,把驛道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周文說:“城隍廟廟會該熱鬧起來了,咱們往西關去,正好趕上最熱鬧的時候。”
往西關走的路上,人越來越多,大多是往廟會去的農戶——男人扛著鋤頭,女人挎著竹籃,籃子裏放著剛買的針線、布料,孩子們則跑在前頭,手裏拿著風車、糖人,笑著鬧著。朱由校看見跑過的孩子手裏的風車,也拉著李嬤嬤的手往前跑,朱徵妲被張嬤嬤抱著,小腦袋轉個不停,眼睛裏滿是好奇。
剛到西關,就聽見一陣喝彩聲——那是雜耍攤的方向。沈硯一行人擠過去,隻見個精瘦的漢子正站在三丈高的木杆下,漢子穿著緊身的黑短打,腰間係著紅綢帶,手裏握著杆頂垂下來的繩子,衝周圍的人抱了抱拳,然後手腳並用,“噌噌”地往上爬,速度快得像猴子。爬到杆頂,他突然鬆開手,隻靠腳勾著杆,身體往下垂,做了個“倒掛金鉤”的動作,周圍的人立馬歡呼起來,朱由校也拍著小手,嘴裏“啊啊”地喊。
“這就是‘爬杆王’!”旁邊一個看熱鬧的老漢笑著對沈硯說,“俺們吳橋的雜耍,都是軍戶傳下來的,早年是用來酬神的,後來就成了營生,農閑時出來耍耍,能掙幾個銅錢補貼家用。”
爬杆王又在杆上做了幾個動作——翻跟頭、轉圈圈,每做一個動作,周圍的喝彩聲就大一分。朱徵妲開始還有些怕,往張嬤嬤懷裏縮,後來見周圍的人都在笑,也慢慢探出頭,盯著杆頂的爬杆王,小嘴巴微微張著,看得入了神。
從雜耍攤往前走,就是牲口市——幾十頭牛、驢被拴在木樁上,牛的鼻子上穿著繩子,驢的耳朵上掛著紅布條。幾個牙行的人正圍著一頭黃牛討價還價,牙行的人把手藏在袖子裏,互相捏著手指——這是吳橋牲口市的規矩,不用說話,靠手勢議價。朱由校看見黃牛,掙脫李嬤嬤的手,跑到木樁旁,伸手想摸牛鼻子,牛主人連忙攔住:“小公子慢些,別驚著牛。”說著就輕輕拽了拽牛繩,黃牛溫順地低下頭,朱由校怯生生地摸了摸牛耳朵,軟乎乎的,他立馬笑了。
牲口市旁邊是農具市,鐵匠鋪的夥計正拿著大錘打鐵,“叮叮當當”的聲音傳得老遠,火星子濺在地上,燙出一個個小黑點。鋪子裏擺著鋤頭、鐮刀、犁鏵,都是剛打出來的,閃著冷光。幾個農戶正圍著鋪子挑農具,一個老漢拿起把鐮刀,用手指試了試刀刃,笑著說:“這刀快!割稻子肯定利索!”
再往前走,就是小吃攤——糖畫、涼粉、茶湯,香味混在一起,勾得人直流口水。朱由校盯著糖畫攤,拉著沈硯的手,指著糖畫師傅手裏的勺子。沈硯便帶著他過去,糖畫師傅笑著問:“小公子要什麽?老虎?兔子?”朱由校指了指攤上的老虎糖畫,師傅便拿起勺子,舀了勺融化的糖稀,在石板上飛快地畫起來——幾筆下去,一隻威風凜凜的老虎就出來了,待糖稀涼透,師傅用竹簽一粘,遞給朱由校。朱由校接過糖畫,舍不得吃,舉在手裏,像個小寶貝。
朱徵妲見哥哥有糖畫,也拉著張嬤嬤的手要,沈硯又給她買了個兔子糖畫。朱徵妲捧著糖畫,小口小口地舔著,糖汁沾在嘴角,像個小花貓。張嬤嬤笑著用帕子給她擦,她卻躲著,笑著往沈硯身邊跑——這一路,她比在東光、臨清時活潑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樣裝嫩害羞,倒真像個不足三歲的孩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逛到廟會盡頭時,天色已經擦黑,街上的燈籠都亮了起來——那是店家掛的馬燈,昏黃的光透過燈罩,照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朱由校已經累了,趴在李嬤嬤懷裏,手裏還攥著那隻老虎糖畫,眼睛半睜半閉;朱徵妲也靠在張嬤嬤肩頭,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手裏的兔子糖畫已經吃了大半。
“回馬店吧,孩子們累了。”沈硯對眾人說。
往回走的路上,街上的人漸漸少了,農戶們都提著買好的東西往家走,嘴裏哼著吳橋的小調,調子軟乎乎的,和衛河的號子全然不同。路過一家柳編鋪時,沈硯看見白天那個編筐的老婦人還在鋪子裏,正收拾著剩下的柳條,他便走過去,買了兩個大柳筐——一個給孩子們裝玩具,一個給嬤嬤們裝衣物。老婦人笑著說:“客官心細,這筐結實,能用好幾年。”
回到王家馬店時,掌櫃的已經在院裏等著了,手裏拿著盞馬燈:“先生們回來啦?俺給你們留了飯,熱在灶上呢。”說著就引他們往廚房去——灶上溫著一鍋吳橋稻粥,還有一碟醃蘿卜,一碟炒黃豆,都是簡單的農家菜,卻透著股家常的香。
孩子們已經睡著了,李嬤嬤和張嬤嬤抱著他們去廂房歇息,沈硯、張清芷、周文、劉三則坐在廚房的小桌邊吃飯。粥熬得黏糊糊的,稻香濃鬱,朱由校睡前迷迷糊糊喝了小半碗,朱徵妲也喝了幾口。周文邊喝粥邊說:“方才在廟會問了,明兒辰時有條往德州的驛馬,咱們可以跟著驛馬走,驛道上安全,也快。”
“驛馬穩妥嗎?孩子們能坐?”沈硯問。
“穩妥,俺跟驛卒打聽了,他們有輛騾車,是專門給帶孩子的客官準備的,墊了厚厚的褥子,比小推車穩當。”周文說,“戈子謙那邊的事,縣衙已經上報德州府了,趙大人派人來消息,說咱們到了德州,直接去府衙找他就行。”
沈硯點點頭,剛要端起粥碗,就聽見廂房傳來朱徵妲的哭聲——原是張嬤嬤給她脫衣服時,不小心碰到了她白天被柳條紮到的手指。沈硯連忙起身往廂房走,見朱徵妲趴在張嬤嬤懷裏,小臉皺成一團,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小手指著自己的手,委屈地哼唧著。
“怎麽了?”沈硯輕聲問。張嬤嬤慌得不行:“白天編柳筐時,被柳條紮了下,當時沒在意,這會兒脫衣服碰著了,許是疼了。”沈硯拿起朱徵妲的小手看,指頭上有個小小的紅印,沒腫也沒破,就是嚇著了。他從懷裏掏出塊糖——是白天買糖畫時剩下的糖渣,用帕子包著,遞到朱徵妲嘴邊:“妲妲乖,吃糖就不疼了,你看哥哥睡得多香。”
廂房的床上,朱由校正睡得沉,小臉上還沾著點糖畫的糖汁,嘴角微微翹著,像是在做夢。朱徵妲見哥哥睡得香,又聞到糖香,哭聲漸漸小了,小口叼住糖塊,含在嘴裏,小手指也不疼了,隻往沈硯懷裏縮了縮,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還是沈先生有辦法。”張嬤嬤鬆了口氣,笑著說。沈硯摸了摸朱徵妲的頭,又對李嬤嬤說:“明兒坐騾車,風大,給孩子們多穿件衣服,帽子也戴上,別吹著了。”李嬤嬤連忙應著,拿起床上的小襖,仔細疊好,放在枕頭邊。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驛道上就傳來了驛馬的鈴鐺聲。李嬤嬤和張嬤嬤早把孩子們收拾妥當——朱由校穿了件青布小襖,外麵罩著件薄棉背心,頭上戴了頂小瓜皮帽;朱徵妲穿了件粉色小襖,頭上包著塊淺紅的頭巾,怕風刮著。倆孩子坐在桌邊,手裏各拿著個鐵城火燒,小口小口地啃著,朱由校啃得滿臉都是餅渣,朱徵妲則用小手掰著吃,偶爾還會把掰下來的一小塊,遞到朱由校嘴邊。
驛卒推著騾車來的時候,沈硯一行人剛吃完早飯。騾車是木頭做的,車廂裏鋪著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墊著兩層褥子,還放著兩個小靠枕,正好給孩子們坐。驛卒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穿青色驛服,腰係革帶,見了沈硯,連忙拱手:“先生可是往德州去?俺們這騾車穩當,保準小公子小小姐不顛簸。”
劉三和周文先把行李搬上車,然後扶著李嬤嬤和張嬤嬤上車,沈硯抱著朱徵妲,周文抱著朱由校,慢慢往車廂裏走。戚金帶著護衛隊跟在車後,一行人剛要出發,馬店掌櫃的就跑了出來,手裏拿著兩個布包:“先生,等等!這是俺家婆娘做的鐵城火燒,給孩子們路上當幹糧,還有兩斤吳橋稻,煮粥好喝!”
沈硯接過布包,心裏暖暖的:“多謝掌櫃的,這般費心。”
“客氣啥!”掌櫃的憨笑道,“俺們吳橋人,就講究個熱絡。先生路上慢些,到了德州,替俺們給趙大人問好!”
騾車緩緩駛離王家馬店,往驛道而去。朱由校趴在車廂邊,小手指著馬店門口的老槐樹,嘴裏喊著“樹……樹……”;朱徵妲靠在沈硯懷裏,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望著驛道兩旁的高粱地——紅穗子在風裏晃悠著,像在揮手送行。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驛卒趕著騾車,走得不快,車輪在驛道上“軲轆軲轆”地轉,伴著驛馬的鈴鐺聲,格外好聽。路上遇到不少往吳橋來的客官——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有騎著馬的商人,還有幾個穿公服的公差,見了他們的騾車,都主動往旁邊讓,嘴裏說著“借過”。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驛道旁的高粱地漸漸少了,換成了一片片稻田,稻穗金燦燦的,風一吹,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沈硯指著稻田對朱由校說:“殿下你看,那是吳橋稻,煮出來的粥可香了。”朱由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小嘴巴動了動,像是在回味昨晚喝的粥。
朱徵妲突然指著遠處的村莊,輕聲說:“家……”沈硯低頭看她,見她眼睛望著村莊裏的土坯房,小臉上帶著點想念——她是想東宮了。沈硯摸了摸她的頭,柔聲說:“妲妲乖,咱們到了德州,再往京城去,就能回家了。”
朱徵妲認真道::不回,德州隻是第一站,把屬於皇爺爺的銀子拿回來。”說完靠在沈硯懷裏,小手攥著他的衣襟,慢慢閉上眼睛——她睡著了,小臉上似乎帶著點對家的想念和對未來的憧憬。
驛卒見孩子們睡著了,便把車速放得更慢,嘴裏哼起了吳橋的小調:“衛河邊,高粱紅,驛道上,車馬隆……”調子軟乎乎的,和衛河的號子不同,卻同樣透著股百姓過日子的踏實勁兒。
沈硯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吳橋稻田,手裏攥著劉先生給的《三字經》,還有馬承祖給的《東籬樂府》——臨清的木牌、東光的風車、吳橋的柳筐、書院的讀書聲、廟會的喝彩聲,都像一顆顆珠子,串在兩個孩子的記憶裏。他知道,這些記憶,會比東宮的錦衣玉食更珍貴——等朱由校和朱徵妲長大,等他們真的懂了“百姓疾苦”四個字,就會記得,萬曆三十六年的秋天,在衛河邊的臨清、東光、吳橋,有腳夫的吆喝、農婦的笑容、童生的讀書聲,有好好過日子的百姓,有這大明朝最結實的根基。
騾車繼續往德州走,驛道的影子在陽光下慢慢縮短,吳橋的輪廓漸漸模糊,可那十裏長街的煙火氣、南陽書院的讀書聲、城隍廟廟會的喝彩聲,卻像一首溫柔的歌,留在了沈硯和孩子們的心裏——那是吳橋給他們的禮物,是萬曆年間,華北鄉村最生動的模樣。
喜歡大明養生小帝姬請大家收藏:()大明養生小帝姬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