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福王南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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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三十六年十月中旬,辰時的日頭剛漫過紫禁城的角樓,永定門外已列開了十裏長的儀仗。朱常洵勒著胯下“踏雪烏騅”的韁繩,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匹從漠北貢來的良駒,是父皇萬曆特意賞他的,可此刻他看著那明黃傘蓋下的“福”字旗,隻覺得刺眼。
    “王爺,時辰到了,該啟行了。”王忠躬身回話,聲音壓得極低。這位老太監是萬曆特意派來的,說是“照料起居”,實則誰都清楚,是替宮裏盯著這位剛定了封地的福王——國本之爭鬧了十五年,鄭黨一案讓萬曆把最疼的三兒子打發去了廣東就藩。
    朱常洵沒回頭,目光還黏在遠處宮牆的輪廓上。昨夜裏乾清宮的燭火亮到三更,父皇拉著他的手,指腹磨著他腕上那隻和田玉扳指——那是他滿月時父皇給的。“洵兒,別怨父皇。”萬曆的聲音比往常沙啞,“廣東不是苦寒地,是‘天子南庫’,有珠池、有市舶、有稻田。你去了,別學那些個藩王隻知收租享樂,得替朕看著——勸課農桑,讓百姓有飯吃;盯著那些稅監,別讓他們把地方刮空了。”
    “勸課農桑”四個字,像塊石頭砸在朱常洵心裏。他自小在宮裏養尊處優,見慣了禦花園的牡丹、文華殿的字畫,哪懂什麽農桑?可父皇說這話時,眼神裏的疲憊不像裝的——他雖不管朝政,卻也聽母妃鄭貴妃提過,這些年礦監稅使鬧得凶,江南、山東都有民變,廣東的李鳳更是臭名昭著。
    “走吧。”朱常洵終於扯了扯韁繩,烏騅踏起蹄子,濺起地上的霜花。儀仗隊跟著動起來,鑼聲、鼓聲敲得震天響,可他總覺得那聲音悶得慌,像堵在胸口的氣。隨行的除了太監,,還有三百名錦衣衛、二十名翰林院編修——說是“輔佐政務”,倒更像監視。母妃特意派來的表哥鄭養性,正騎著馬跟在側後方,時不時遞來個“安心”的眼神,可朱常洵隻覺得煩躁:母族的勢力再大或再小,能攔得住他離京的路嗎?
    黃河岸的哭聲:初遇人間苦
    出京三日,儀仗行至黃河渡口。十月的黃河已褪去汛期的洶湧,水色渾濁,岸邊的蘆葦蕩白花花一片,風一吹就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人在哭。
    朱常洵掀開車簾,剛探出頭就被一股腥氣嗆得皺眉——不是宮裏熏香的味道,是水腥、土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他順著陳矩指的方向看去,渡口邊的土坡下,擠著幾十號衣衫襤褸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懷裏抱著破碗、爛席子,有的靠在樹幹上咳嗽,有的蹲在地上啃著發黑的窩頭。
    “那是河南來的災民,”隨行太監低聲解釋,“今年夏天黃河決了口,淹了開封府三縣,官府賑災的糧被層層克扣,他們隻能往南逃,想投奔廣東的親友——聽說廣東有飯吃。”
    朱常洵的目光落在一個老婦身上。她頭發全白了,裹著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襖,懷裏抱著個五六歲的孩子,孩子臉黃肌瘦,嘴唇幹裂,正扯著老婦的衣角要水喝。老婦顫巍巍地從懷裏摸出個小陶罐,倒了半天隻滴下幾滴渾濁的水,孩子“哇”地就哭了。
    就在這時,遠處來了幾個穿皂衣的差役,手裏拿著鞭子,嘴裏罵罵咧咧:“滾滾滾!這是福王殿下的渡口,哪容得你們這些叫花子待著!”說著就揚鞭往人群裏抽。老婦嚇得趕緊把孩子護在懷裏,踉蹌著往後退,腳下一滑,連人帶孩子摔在泥裏。
    “住手!”朱常洵幾乎是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了——往日在宮裏,見了宮監打罵小太監,他從不多管,可此刻看著老婦懷裏孩子的眼淚,他竟沒忍住。
    差役們見是福王的車駕,嚇得趕緊跪下來磕頭:“小的不知王爺在此,死罪死罪!”
    朱常洵掀開車門的踏板,剛要下車,鄭養性就騎馬趕了過來,湊到他耳邊:“王爺別管閑事。這些災民都是‘賤籍’,管了也沒用,還落個‘幹政’的名聲——父皇讓您去廣東就藩,可不是讓您管河南的事。”
    朱常洵的腳停在半空。他看著泥裏的老婦慢慢爬起來,抱著孩子,不敢哭出聲,隻是一個勁地給差役磕頭,然後拉著孩子,一瘸一拐地往蘆葦蕩裏走,那背影單薄得像片要被風吹走的葉子。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這就是父皇說的“百姓”?這就是他要“勸課農桑”的對象?可他連護著他們不挨鞭子都做不到,還談什麽“勸農”?
    那天晚上,儀仗在渡口邊的驛站歇腳。朱常洵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想起老婦懷裏孩子的臉。王忠端來安神湯,見他醒著,就歎了口氣:“王爺,您今日心善,可這天下的災民,不是您管得過來的。老奴在宮裏三十年,見多了——陝西的旱災、江南的水災,哪次不是死一片人?陛下心裏也疼,可稅監要供內庫,藩王要供俸祿,官府要填虧空,哪有閑錢賑災?”
    “稅監……”朱常洵猛地坐起來,“父皇說,讓我盯著廣東的稅監,別讓他們刮空了地方。廣東的百姓,也像這樣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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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忠端著湯碗的手頓了頓,低聲道:“廣東比河南好點,可也沒好多少。李鳳在廣東十年,珠池裏的珠民,采不到珠就要被打;市舶司的商人,交不起稅就被抄家;連山裏的礦工,挖不到礦銀,就被稅監的人拖去填礦洞……如今李鳳病了,換了個阮昇來,聽說比李鳳還狠。”.
    朱常洵沒再說話,隻是望著窗外的黃河。夜色裏,河水“嘩嘩”地流,像無數人的哭聲。他第一次覺得,離京時的不甘心,竟摻了點別的東西——不是怨,是慌。他以為就藩廣東是“流放”,可此刻才明白,父皇把他派去,或許不是真的要他“享樂”,而是要他看看,這大明的江山,早已不是宮裏那片歌舞升平的樣子。
    江南岸的私船:母族的陰影
    行至江南時,已是十月下旬。比起北方的蕭瑟,江南的秋要溫潤些,運河兩岸的稻田金黃一片,漕船往來如梭,帆影映在水裏,倒有幾分“魚米之鄉”的樣子。
    朱常洵的儀仗走的是漕運官道,沿途的知府、知縣都來接駕,送來的禮品堆了半車——綾羅綢緞、茶葉瓷器、新鮮的魚蝦,還有地方鄉紳湊的“賀禮”,裝在描金的匣子裏,一看就沉甸甸的。
    “王爺,這是蘇州知府送的‘洞庭碧螺春’,今年的新茶;那是鬆江知府送的‘雲紋錦’,宮裏娘娘都愛用這個。”鄭養性指揮著隨從收禮,臉上堆著笑,“還是江南富庶,不像河南那樣窮酸。等咱們到了廣東,珠池裏的南珠、市舶司的香料,比這些還好呢!”
    朱常洵沒接話,隻是盯著運河裏的一艘大船。那船比尋常漕船大兩倍,船身上沒掛官府的旗號,卻有幾個穿錦衣的人站在船頭,手裏拿著鞭子,正嗬斥著纖夫。纖夫們赤著腳,腰彎得像弓,汗珠子順著脊梁往下淌,船尾卻堆著十幾個大箱子,封條上印著“鄭府”兩個字——那是母妃娘家的字號。
    “那船是……”朱常洵指著大船問。
    鄭養性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趕緊道:“是……是家裏的商船,運點絲綢去廣州販賣,正好順路。”
    “順路?”朱常洵挑眉,“漕運官道是供官府、藩王通行的,什麽時候能走私船了?那些箱子裏,裝的真是絲綢?”
    鄭養性的臉色變了變,湊過來壓低聲音:“王爺別較真。家裏在江南有十幾處織坊,靠漕運運貨方便——再說,沿途的稅關都是自己人,不用交稅。您到了廣東,要建藩王府、要養隨從,哪樣不要錢?家裏幫您多掙點,不是壞事。”
    朱常洵看著那艘大船緩緩駛過,纖夫的號子聲裏帶著哭腔,而船頭那些“鄭府”的人,正搖著扇子說笑。他突然想起母妃臨行前的話:“洵兒,到了廣東,別怕,有母家在,沒人敢欺負你。”原來母家的“勢威”,就是這樣來的——占著官府的道,不交稅,欺負纖夫,和那些橫征暴斂的稅監,又有什麽區別?
    那天下午,驛站裏來了個小太監,說是從京城來的,給福王送“家信”。朱常洵拆開一看,不是母妃寫的,是小侄女明慧郡王的手筆——明慧是太子朱常洛的二女兒,才3歲,卻比宮裏的皇子們都膽大,竟然敢請旨赴山東賑災,如今還逼得他母家勢威,自己也不得不就藩廣東,聽說他能來此地也是她的手筆。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卻寫得直白:“三叔,你去廣東,要是遇到欺負人的稅監,別像太子爹爹那樣怕事,要管!”
    朱常洵捏著信紙,指腹蹭過“別像太子爹爹那樣怕事”幾個字。太子朱常洛懦弱,宮裏誰都知道,可明慧一個3歲的小姑娘,卻敢跟礦監叫板。他想起黃河邊的老婦、運河上的纖夫,又想起鄭養性說的“家裏幫你多掙點”——他一邊怨父皇把他打發去廣東,一邊又依賴母族的勢力,可真遇到事,竟不如一個小侄女有勇氣。
    “王爺,該啟行了。”王忠進來回話,見他手裏捏著信紙,就道,“是明慧郡王的信吧?郡主仁善,敢跟稅監吵嘴,說他們‘是蛀蟲,啃大明的江山’。”
    “蛀蟲……”朱常洵低聲重複著這兩個字。他看著窗外江南的稻田,金黃一片,可他知道,這金黃下麵,藏著多少被盤剝的百姓。他突然覺得迷茫——他去廣東,到底是為了什麽?是做個靠母族勢力、收租享樂的藩王?還是做個父皇說的“勸課農桑”的王爺?可他連自己母族的私船都管不了,又怎麽管得了廣東的稅監?
    嶺南道的瘴氣:初窺廣東亂
    今日,儀仗終於進入嶺南地界。剛過梅嶺關,朱常洵就覺得一股濕熱的氣撲麵而來,黏在皮膚上,悶得人喘不過氣。路邊的樹木也換了樣子,不是北方的鬆柏,是高大的榕樹,氣根垂下來,像無數條鞭子,還有些叫不上名的花,紅得刺眼,卻聞不到香味,隻有一股淡淡的土腥氣——陳矩說,那是“瘴氣”,山裏多見,外地人聞多了會生病。
    “王爺,前麵就是韶州府了,再走五日,就能到廣州。”王忠指著前方的城池,“韶州有天主教的教堂,利瑪竇神父當年就在這傳教,如今還有幾個洋和尚在這,靠修鍾表、算曆法吸引士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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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常洵沒興趣看教堂,他的目光被路邊的幾個礦工吸引了。他們穿著破爛的短褂,腿上、手上都是傷口,有的還流著血,正背著沉甸甸的礦石,往山腳下走。領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走一步晃一下,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歌,歌詞卻聽得人心酸:“挖礦石,填稅銀,挖不到,死個人;礦監笑,礦工哭,哪有天理,哪有王法……”
    “他們是挖什麽礦的?”朱常洵問。
    “是銀礦,”隨行的韶州知府趕緊回話,“韶州山裏有銀礦,萬曆二十五年就開了,歸稅監管。礦工都是附近的百姓,按‘班’算,一班要挖夠五十兩銀礦,挖不夠就沒飯吃,還要挨鞭子。”
    “五十兩?”朱常洵皺眉,“這麽重的量,他們一天能挖夠嗎?”
    知府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回王爺,難……有的礦工挖了三天都湊不夠,就被稅監的人……拖去礦洞裏‘填洞’,說是‘祭礦神’。上個月,就有七個礦工沒回來。”
    朱常洵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父皇說的“盯著稅監”,想起明慧信裏的“管管他們”,可此刻他站在路邊,看著那些礦工蹣跚的背影,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是福王,是父皇欽封的藩王,可他連阻止稅監殺人的權力都沒有——稅監是父皇派的,直接對內庫負責,地方官管不了,他一個剛到嶺南的藩王,又能管得了什麽?
    往前走了沒幾裏,就看到路邊圍了一群人。朱常洵讓隨從去看,回來的人說,是稅監的人在收“魚稅”。幾個漁民剛從江裏打了魚,還沒上岸,就被十幾個穿黑衣的人攔住,說“按規矩,每斤魚要交三文稅”,漁民說“昨天還是兩文,怎麽今天就漲了”,黑衣人頭子就一腳把魚簍踢翻,魚撒了一地,還把漁民的漁網扯破了,罵道:“少廢話!阮公公說了,魚稅漲了,不交就把你船砸了,人抓起來!”
    漁民跪在地上,抱著黑衣人的腿哭:“大人行行好,就這點魚,是我家祖孫三代的活命錢,交了稅,我們就沒飯吃了!”
    黑衣人頭子不耐煩,抬腳就往漁民胸口踹:“活命錢?阮公公的俸祿,王爺的藩王府,哪樣不要錢?你的活命錢,算個屁!”
    “住口!”朱常洵再也忍不住,翻身下馬,快步走過去。黑衣人們見是福王,嚇得趕緊跪下來,頭磕得“咚咚”響:“小的不知王爺在此,死罪死罪!”
    朱常洵沒看他們,蹲下來,幫漁民撿地上的魚。魚還活著,在他手裏蹦躂,帶著江水的濕冷。漁民愣了,趕緊爬起來,也跟著撿,一邊撿一邊哭:“王爺……王爺您是活菩薩啊……”
    “魚稅為什麽漲了?”朱常洵問黑衣人頭子,聲音冷得像冰。
    黑衣人頭子哆嗦著回話:“是……是阮公公說,王爺要到廣州了,要建藩王府,需得多征點稅,給王爺……添點‘賀禮’。”
    “賀禮?”朱常洵冷笑一聲,“用漁民的活命錢當賀禮,你覺得本王會要?”他轉頭對知府說,“把這些人抓起來,交給順天府問罪。魚稅按舊例收,誰敢再亂漲,本王饒不了他!”
    知府嚇得臉都白了,趕緊點頭:“是是是,臣這就辦!”
    黑衣人們慌了,趕緊磕頭求饒:“王爺饒命!是阮公公讓我們幹的,我們不敢了!”
    朱常洵沒再看他們,隻是幫漁民把魚裝進簍裏,又讓隨從拿了五兩銀子,遞給漁民:“拿去,買張新漁網,再買點糧食。”
    漁民接過銀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朱常洵連連磕頭,額頭都磕出了血:“謝王爺!謝王爺救命之恩!”
    朱常洵扶起他,想說“不用謝”,可話到嘴邊,卻覺得堵得慌。他救了這幾個漁民,可韶州、廣州還有多少這樣的漁民、礦工、漁民?他能救一個,能救所有嗎?阮昇是稅監,背後是父皇的內庫,他今天抓了這幾個小嘍囉,阮昇會不會報複?母族會不會怪他“多事”?
    那天晚上,朱常洵在韶州驛站的院子裏站了半宿。嶺南的夜晚沒有北方冷,可他卻覺得渾身發涼。他想起離京時的不甘心——那時他怨的是“不能留在京城”,可現在他怨的是自己“沒用”;他想起江南時的迷茫——那時他迷茫的是“該做什麽”,可現在他迷茫的是“能做什麽”。他第一次意識到,父皇把他派來廣東,不是“流放”,是給了他一個選擇——是做個渾渾噩噩的藩王,還是做個真正能為百姓做點事的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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